《《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33、课程的异常

　　周四上午第三节课，物理实验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旧木桌椅的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实验台上投下明亮的方格。沈叙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江寻在他旁边，正专注地看着老师周建平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行公式。
　　“今天我们继续讲量子力学基础，”周老师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特别是量子纠缠和信息传递的概念。”
　　沈叙翻开物理课本，找到相关章节。他注意到这一章在教材里只有短短八页，属于拓展阅读内容，通常不会在常规课程中详细讲解。但周老师今天显然准备得很充分，教案上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在经典物理中，信息传递受到光速限制。”周老师开始讲解，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回荡，“但在量子世界，两个纠缠的粒子无论相距多远，都能瞬间影响彼此。这种现象被称为‘非定域性’。”
　　江寻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笔。沈叙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
　　“量子纠缠的潜在应用之一，是量子通信。”周老师继续说，同时打开了投影仪，“想象一下，如果信息能够无视距离瞬间传递，会对我们的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复杂的示意图，展示的是量子信息传递的基本原理。沈叙眯起眼睛仔细看——那些符号、公式、电路图，与江寻素描本上的图案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他转头看向江寻。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唇微微嚅动，像是在无声地复述着什么。更让沈叙在意的是，江寻的左手在桌下悄悄动着，手指在空中划着什么图形。
　　“量子信息的单位是量子比特，或qubit。”周老师走到江寻这一排附近，“与经典比特只能表示0或1不同，量子比特可以同时处于0和1的叠加态。这使得量子计算机在解决某些问题上具有指数级优势。”
　　就在这时，江寻突然低下头，在笔记本上飞速写下了一行公式。沈叙侧过头去看，那是一道关于量子态叠加的数学表达，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高中课程范围。
　　周老师似乎注意到了江寻的反应，他走近了一些，问道：“江寻同学，你对这个内容感兴趣吗？”
　　江寻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我……觉得熟悉。像是……很久以前学过的东西。”
　　周老师笑了笑，但那笑容在沈叙看来有些过于刻意：“很好，保持这种好奇心。量子物理是未来科学的前沿，你们这一代可能会见证它的实际应用。”
　　课程继续。周老师开始讲解量子隧穿效应，然后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量子意识假说”——一个颇具争议的理论，认为人类的意识可能与量子过程有关。
　　每当讲到关键概念时，沈叙都观察到江寻会出现明显的反应：有时是身体微微前倾，有时是呼吸变得急促，有时是在笔记本边缘画下那些神秘的符号。
　　更让沈叙警惕的是，周老师的讲解总是围绕几个特定主题：信息编码、意识与物质的相互作用、时间对称性破缺。这些话题看似是量子物理的自然延伸，但在沈叙听来，每一个都直接指向江寻的异常状况。
　　课间休息时，沈叙假装去接水，经过讲台时瞥了一眼周老师的教案。他注意到教案的页眉处有一个小小的标记——一个圆圈内接三角形的符号，和江寻画的一模一样。
　　回到座位时，林茜从前排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觉得，周老师今天讲的内容特别……针对？”
　　沈叙心中一惊：“你也注意到了？”
　　“嗯。”林茜推了推眼镜，“量子信息基础根本不是我们教学大纲的内容。而且他一直在观察江寻的反应，每次江寻表现出兴趣，他就会深入讲那个点。”
　　沈叙看向江寻，后者正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看。”林茜用眼神示意江寻的笔记本。
　　沈叙凑近一些，看到江寻正在画的是一张复杂的量子电路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参数和公式。最令人震惊的是，图的下方有一行小字：“时间信息编码协议草案”。
　　“时间信息编码……”沈叙喃喃自语。
　　“什么？”林茜问。
　　沈叙摇摇头：“没什么。不过你说得对，这堂课不寻常。”
　　第二节课开始后，周老师布置了一道练习题：“假设我们要用量子比特编码时间信息，应该如何设计最基础的逻辑门电路？”
　　同学们面面相觑。这道题明显超出了他们的知识范围，大多数人连题目都看不懂。
　　但江寻已经开始在草稿纸上画图了。他的动作流畅而自信，仿佛这不是一道难题，而是一个早已熟悉的练习。沈叙看着他画出的电路图，越来越确信这堂课是设计好的“刺激-反应”测试。
　　“周老师，”沈叙突然举手，“这道题好像超出了我们的学习范围。”
　　周老师看向他，表情平静：“拓展思维很重要，沈叙同学。高考虽然不考，但科学素养的培养不应该局限于考纲。”
　　“但为什么是时间信息编码？”沈叙追问，“量子信息通常不是用于加密通信吗？”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这场对话。周老师推了推眼镜，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好的问题。实际上，有理论认为，时间本身可能是一种信息形式。如果能够编码时间信息，也许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时间的本质。”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在沈叙听来，每一个字都指向江寻和普罗米修斯计划。
　　“江寻同学，”周老师转向江寻，“你看起来已经有思路了。愿意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江寻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茫然，但他手中的草稿纸已经画满了复杂的电路和公式。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需要……需要三十二个量子比特。前十六个编码时间坐标，后十六个编码状态信息。逻辑门需要用受控非门和哈达玛门的组合……”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时停顿，仿佛在从记忆深处打捞知识碎片。沈叙注意到，每当江寻说出一段完整的技术描述时，周老师的眼睛就会微微发亮，那是一种看到预期反应的满足感。
　　这堂课，是设计好的“刺激-反应”测试。沈叙意识到，校园里的一切，甚至知识传授，都可能是指向江寻的“触发器”。
　　下课后，沈叙故意拖延时间，等其他同学都离开后，他走向正在整理教案的周老师。
　　“周老师，我能问个问题吗？”
　　周老师抬起头：“当然，沈叙同学。”
　　“您今天讲的内容，是您自己准备的，还是……学校有统一的安排？”
　　这个问题很直接，沈叙想看看周老师的反应。
　　周老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作为老师，我会根据学生的兴趣和接受能力调整教学内容。今天看到江寻同学对量子物理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我就多讲了一些。”
　　很官方的回答，但沈叙并不相信。
　　“那您教案上的那个符号，”沈叙指了指页眉处，“圆圈里有个三角形，那是什么意思？”
　　周老师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合上教案，声音依然平稳：“只是一个随手画的标记，没什么特别含义。好了，我下节课还有课，先走了。”
　　他匆匆离开实验室，背影略显仓促。
　　沈叙站在原地，心中疑虑更甚。他回到座位，江寻已经收拾好书包，正等着他。
　　“沈叙，”江寻轻声说，“刚才那堂课……我感觉很奇怪。”
　　“怎么奇怪？”
　　“就像……那些知识一直在我脑子里，只是被锁住了。周老师讲课的时候，那些锁好像在慢慢打开。”江寻的表情困惑，“但我不记得我学过这些。我应该没学过，对吧？”
　　沈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能告诉江寻真相——那些知识可能是在无数次实验中被植入的，是被设计为他“空白容器”的一部分。
　　“也许你只是有天赋。”沈叙最终说，“有些人就是对某些领域有直觉。”
　　江寻摇摇头：“不是直觉。是……记忆。虽然很模糊，但我知道那是记忆。”
　　两人离开物理实验室，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午间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谈笑声、脚步声、书本合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普通校园生活的画面。
　　但沈叙现在看这一切的眼光都不同了。他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同学，思考他们中有多少是“普通学生”，有多少可能是实验的一部分？那些老师，有多少是在正常教学，有多少是在执行“刺激-反应”测试？
　　甚至这栋教学楼的设计，教室的布局，课程的安排……这一切是否都是精心设计的实验环境？
　　“沈叙，”江寻突然停下脚步，看向窗外，“你觉得……我们的记忆，会不会也是被设计好的？”
　　这个问题让沈叙脊背发凉。他转头看向江寻，发现后者的眼神异常清澈，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迷雾都暂时散去了。
　　“为什么这么问？”
　　江寻沉默了很久，阳光照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影子。“因为我最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有人给我看各种符号和公式，然后问我问题。我回答对了，他们就会点头；回答错了，他们就会皱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有时候，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是那个梦的延续。只是房间变大了，变成了整个学校。”
　　沈叙感到一阵心痛。江寻正在接近真相，以一种最本能、最直觉的方式。
　　“如果，”他谨慎地选择措辞，“如果你的记忆真的是被设计过的，你会想知道设计者是谁吗？会想知道为什么吗？”
　　江寻思考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我想知道。即使真相很可怕，即使知道了可能会让我现在的世界崩塌……我还是想知道。”
　　他的眼神坚定，那是一种超越记忆、超越恐惧的渴望——对自我真相的渴望。
　　“因为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江寻继续说，“那我存在的每一天，都像是替别人活着。”
　　这番话如此有深度，如此有自我意识，完全不像一个被设计为“空白容器”的人会说的话。沈叙突然意识到，也许“污染”已经产生了不可逆的效果——江寻正在从实验体变回一个人。
　　下午的课程，沈叙以全新的视角观察着一切。
　　语文课上，老师讲解《桃花源记》，强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与世隔绝状态，然后引导学生讨论“如果失去所有历史记忆，我们是否还是我们”。
　　数学课上，老师特意安排了一道关于无限循环小数的题目，然后引申到“周期性”和“循环”的概念。
　　英语课上，阅读材料是一篇关于记忆植入技术的科幻短文。
　　每一堂课，每一个话题，都似乎隐隐指向江寻的状况。沈叙观察着其他同学的反应——大多数人只是正常听课，完成作业，没有任何异常。只有江寻，每当这些特定话题出现时，都会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反应。
　　放学后，沈叙找到林茜，把今天的发现告诉了她。
　　“我也注意到了。”林茜的表情严肃，“我查了一下这学期的课程安排，发现所有科目都有一些‘非常规’内容，而且这些内容出现的时间很有规律——每两周一次，正好符合心理学上的刺激间隔。”
　　“你怀疑这是计划好的？”
　　“不只是怀疑。”林茜打开笔记本电脑，“我黑进了学校的教务系统——别问怎么做到的。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的是本学期的教学计划表。林茜用红色标出了所有“非常规”课程内容，它们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从基础记忆理论，到时间感知，再到量子意识，最后是信息编码。
　　“这是一套完整的‘意识唤醒课程’。”林茜压低声音，“目的是逐步激活江寻潜意识中的知识结构，测试他的反应，记录他的变化。”
　　沈叙感到一阵愤怒：“所以他们把整个学校都变成了实验室？把所有老师和学生都变成了实验的一部分？”
　　“不一定是所有。”林茜摇头，“可能只有少数关键人员知情。大多数老师只是执行教学计划，不知道背后的目的。大多数学生也只是正常上课，不会像江寻那样有特殊反应。”
　　她关闭电脑，看向沈叙：“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实验，如果江寻真的是实验体，那么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可能都在被观察、被记录。”
　　沈叙沉默了。他想起了江临的警告，想起了李医生说的“污染源”。如果他和林茜继续介入，可能会让江寻陷入更大的危险。但如果他们袖手旁观，江寻将永远被困在这个精心设计的实验里。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沈叙最终说，“需要知道这个实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需要知道江寻为什么会成为实验体，需要知道……怎么才能让他自由。”
　　林茜点点头：“我继续从教务系统入手，看看还能挖出什么。你……继续观察江寻的反应，但要小心，别被发现了。”
　　离开学校时，沈叙看到江寻正站在校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瓶芒果酸奶。
　　“给你。”江寻递过来一瓶，“今天……谢谢你陪我。”
　　沈叙接过酸奶，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简单的动作，这个温暖的瞬间，是真的情感连接，还是也是实验设计的一部分？
　　“江寻，”他轻声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现在的生活不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江寻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了——那是一个平静而坚定的笑容。
　　“那么，”他说，“我就去找到真的生活。无论它在哪儿，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冬日的街道上交织在一起。沈叙看着江寻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无论这是否是实验的一部分，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他都要帮助江寻找到真相，找到自由。
　　因为有些东西，即使被设计、被控制、被观察，依然能够生长出真实的情感，真实的选择，真实的自我。
　　而这就是他对抗整个实验的最大武器——不是知识，不是计划，而是最简单也最复杂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