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标点符号设计师

11、第十章 余震

　　1. 坏名声
　　周一的早晨，“云境科教城”像一台精密的巨型机器，准时启动了。
　　无数穿着冲锋衣、背着电脑包的学霸们涌向实验室和图书馆。穿梭巴士发出的轻微电流声和早课的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特有的白噪音。
　　陆燃踩着铃声走进了运动训练学院的阶梯教室。
　　这是研二的理论大课《运动生理学》。往常，当他这个校篮球队的明星队长推门而入时，总会有几个熟识的哥们儿吹口哨，或者有女生投来羞涩的目光。
　　但今天，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原本嘈杂的交谈声在他进门的刹那低了下去，紧接着变成了某种压抑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窃窃私语。几十道目光像细碎的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兴奋。
　　陆燃皱了皱眉。他那条在下山时伤到的左膝还在隐隐作痛，让他走路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
　　他无视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
　　“哎，就是他吧？”
　　“听说是冷暴力分手，直接玩消失，把杨琪都急哭了。”
　　“真看不出来啊，平时看着挺阳光的，原来是个渣男。”
　　“体育生嘛，你懂的，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似的……”
　　声音不大，但刚好能钻进他的耳朵里。
　　陆燃面无表情地把背包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前排几个回过头来看他的女生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他拿出手机，打开校园论坛。
　　果然，置顶的“情感天地”版块里，飘红的一个帖子标题触目惊心：
　　《这就是你们眼里的男神？关于WCDST某篮球队长断崖式分手、玩弄感情的实锤！》
　　帖子里没有指名道姓，但贴出的几张打码聊天记录截图（全是杨琪单方面的控诉）和那个显眼的“身高190体育生”标签，就差直接把“陆燃”两个字贴在他脑门上了。
　　下面跟帖已经过了五百。
　　有人骂他渣，有人说早就看他不顺眼，也有人浑水摸鱼编造他的“黑历史”。
　　陆燃看着看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就是他曾经拼命想要融入的圈子，这就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人气”。在逻辑和真相面前，情绪才是这里的硬通货。只要杨琪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他这几年的努力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关上手机，把它扣在桌面上。
　　讲台上，老教授开始讲授关于“乳酸堆积与肌肉疲劳”的理论。
　　陆燃盯着黑板，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起两天前的画面：
　　狂风暴雨的草甸，只有三毫米厚的帐篷壁，还有那杯为了卫生特意烫过一遍才分给他的米饭。
　　那个世界里没有流言，没有审判，只有最纯粹的生存逻辑：你冷了，我给你温度；你饿了，我分你一半。
　　“真没劲。”陆燃低声嘟囔了一句，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比起这间宽敞明亮、坐满了人的教室，他竟然疯狂地怀念那个拥挤得连腿都伸不直的橙色帐篷。
　　2. 脏数据
　　同一时间，几公里外的计算机科学学院，国家重点实验室。
　　这里的空气是恒温22度的，湿度45%，安静得只能听见服务器风扇的低频嗡鸣。
　　林寂坐在他的工位上，双眼盯着面前的三块显示器。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神经网络训练日志，绿色的字符像瀑布一样流淌。
　　“林寂。”
　　导师陈教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寂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做出反应。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屏幕上的某一点，又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在了不知名的虚空里。
　　“林寂？”陈教授稍微提高了音量，伸手敲了敲他的桌子。
　　林寂猛地回神，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迅速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冷静：“老师。抱歉，刚才在想算法优化的问题。”
　　“想入神了？”陈教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作为他最得意的门生，林寂以前从未在工作时间出现过这种“当机”的状态。他的大脑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高性能计算机，随时待命。
　　“周末去哪了？”陈教授随口问道，“给你发了两封邮件都没回，这不像你的风格。”
　　“去山里走了走，没信号。”林寂回答得简明扼要。
　　“嗯，放松一下也好。你的弦绷得太紧了。”陈教授点点头，没有深究，“对了，这次的数据模型收敛速度有点慢，你查一下是不是预处理环节出了问题。另外，这周五有个本科生的公开课，原本的讲师要出差，你去代一节。”
　　“好的。”
　　陈教授离开后，林寂重新转回身面对屏幕。
　　他调出了那段“收敛速度过慢”的代码。手指在机械键盘上飞速敲击，几秒钟后，他在几千行代码中找到了那个导致效率低下的Bug。
　　那是一个非常低级的逻辑错误，低级到就像是大一新生才会犯的。
　　林寂看着那个错误，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那是他周五晚上写的代码。
　　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规划去月亮坡的路线，怎么把那个“幽灵”从脑子里赶出去。
　　而现在，幽灵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顽固的、无法被杀毒软件清除的变量。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手机，点亮屏幕。
　　没有新消息。
　　那个头像像个丑陋篮球的家伙，自从周日晚上发了那张幼稚的“欠条”后，就像死了一样安静。
　　林寂点开朋友圈。
　　陆燃的朋友圈是对陌生人可见的（或者说他对林寂开放了全部权限）。最新的一条还停留在上周五的篮球赛，配图是他那个标志性的、仿佛能照亮整个球场的笑容，文案是：【今晚的绝杀送给你们！】
　　下面是几百个点赞和评论。
　　但林寂的视线却被一条最新的、来自共同好友的转发吸引了。
　　那是校园论坛那个飘红的帖子链接。
　　林寂的手指悬停了一下，然后点开了那个链接。
　　他用一种阅读学术论文的速度和冷静，浏览完了那个充满了情绪宣泄和人身攻击的帖子。看着那些骂“渣男”、“去死”的字眼，林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在他的逻辑里，这是一种极度低效且愚蠢的信息传播方式。基于片面信息构建的情绪宣泄，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但是，当他看到其中一条评论写着：“听说他这两天失踪是躲到山里去了，这种遇到事就逃避的懦夫，真恶心。”
　　林寂的手指猛地顿住。
　　懦夫？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在暴雨中冻得嘴唇发紫却依然试图站起来的身影，闪过那个在下山时明明膝盖疼得发抖却还笑着喊他“林教官”的男孩。
　　那不是懦夫。
　　那是一个在绝境中依然试图燃烧的恒星。
　　林寂关掉网页，将手机扔回桌角。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重新把手放在键盘上，开始修复那个Bug。但在敲下回车键之前，他停顿了片刻，打开了一个新的代码编辑器。
　　他没有去攻击服务器的核心，那会留下难以清除的痕迹，并且毫无必要。他只是写了一个简单的自动化脚本，模拟出数百个分布在不同网段的IP地址，以“涉及人身攻击”、“泄露个人隐私”为由，在三分钟内对那个帖子进行了海量、密集的“举报”操作。
　　这是利用规则，而非破坏规则。
　　“云境科教城”的校园BBS也由AI半托管，其后台有一条冰冷的自动处理机制：任何一个帖子，在短时间内收到超过安全阈值的举报，都会被系统暂时判定为“高风险内容”，自动锁定并从首页信息流中移除，等待人类管理员的后续审核。而审核，通常需要24小时以上。对于一个热点八卦帖来说，24小时足以让它彻底冷却。
　　做完这一切，林寂删掉了那段只有十几行的脚本，不留一丝痕迹。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Operation Successful”（操作成功），端起手边的冷咖啡喝了一口。
　　这不符合规定。这也不符合他一贯“不干涉他人因果”的原则。
　　“只是在测试BBS的抗压能力。”
　　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个技术员式的理由，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工作。
　　3. 错位的凝视
　　下午六点，黄昏降临。
　　林寂结束了白天的工作，走出实验室。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了一点远路，走向了北区的操场。
　　那是回博士生公寓的必经之路——如果非要这么解释的话。
　　夕阳将整个操场染成了金红色。塑胶跑道上，不少人在跑步、散步。篮球场上更是人声鼎沸，那是这所大学里荷尔蒙最旺盛的地方。
　　林寂站在铁丝网外，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不需要太久。因为那个身高的优势太明显了。
　　陆燃就在最靠边的那个半场。
　　但他没有打球。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拿着一个篮球，却并没有加入场上的任何一队。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三分线外，机械地重复着投篮的动作。
　　起跳、出手、入网。捡球。
　　起跳、出手、入网。捡球。
　　但他跳得并不高，落地时左腿还会有一个明显的、保护性的缓冲动作——那是膝盖受伤的下意识反应。
　　而在他身后的看台上，几个女生正指着他窃窃私语，眼神里并没有往日的崇拜，而是带着某种猎奇和鄙夷。
　　陆燃似乎完全屏蔽了周围的世界。他只是在投篮，像是要把身体里某种多余的情绪，通过这个动作发泄出去。
　　林寂站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
　　他看不清陆燃的表情，但他能读懂那个背影。
　　那是一种被人群包围的孤独。
　　就像他在实验室里，被无数数据包围时的感觉一样。
　　就在这时，陆燃投丢了一个球。篮球砸在篮筐前沿，高高弹起，向着场边的方向滚来。
　　陆燃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捡球。
　　当他追着球跑到铁丝网边，弯腰捡起篮球，直起身的瞬间，视线无意中穿过网眼，撞上了一双站在阴影里的、沉静的眼睛。
　　陆燃愣住了。
　　他手里抱着球，帽子下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汗水和一丝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落寞。
　　林寂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冲锋衣（他在城市里也习惯穿这个），背着双肩包，站在夕阳的阴影交界处，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两人的目光在喧嚣的球场边，隔着一道铁丝网，无声地交汇了。
　　周围是起哄声、拍球声、风声。但在这一秒，那些声音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陆燃眼中的落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亮光。
　　他抱着球，走到铁丝网前，隔着网眼冲林寂咧嘴一笑。
　　“林博士，”他有些气喘，声音却很亮，“路过？”
　　林寂看着他，目光扫过他那个明显不敢受力的左膝盖。
　　“嗯。路过。”林寂淡淡地回答。
　　“来看笑话的？”陆燃自嘲地指了指身后指指点点的人群，“我现在可是全校名声最臭的渣男。”
　　林寂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他抬起手，指了指陆燃的左腿。
　　“髌骨下脂肪垫炎。建议静养，而不是在这里做无意义的投篮。”
　　陆燃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你这人，真没劲。”陆燃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铁丝网上，看着林寂，“但我怎么觉得，听你这么说话，比听那些人夸我还要顺耳呢？”
　　林寂没有回答。他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那是他常备的。
　　他把水从铁丝网的破洞里递了过去。
　　“喝完回去休养。”
　　说完，林寂没有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夕阳的阴影里。
　　陆燃接过那瓶水。水是常温的，但在初夏的傍晚，握在手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他看着林寂那个笔挺、孤僻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那种在“舆论风暴”中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随着这一口水，消散了大半。
　　“什么路过……”陆燃擦了擦嘴角的在水渍，低声嘟囔了一句，“明明那个方向根本不去食堂。”
　　他抱着球，转身离开了球场。这一次，他没有再在意身后那些刺耳的议论声。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吵闹的玻璃缸里，有一个人，手里拿着数据的说明书，读懂了他这个“非典型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