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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方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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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陈释坐在书房的班台前,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滴答声,是这安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班台旁不远,摆放了一个超舒服的浅色沙发,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偶尔夹杂着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杨宥蜷在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手里捧着一本书,姿态却有些别扭——他正费力地用左手拿着铅笔,在书页边缘做着歪歪扭扭的标记。他的脸色在昏黄的落地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出一种挥之不去的病感。
静默持续了一会儿,杨宥忽然合上书,铅笔被他随手别在了耳后。他掀开毯子,动作有些缓慢地站起身,朝陈释走来。
“你们公司这次的年会旅游是去雪市吗?”他停在班台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的硬壳封面,“可不可以带上我?我也想去……”
陈释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他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那你求我。”
杨宥几乎是立刻接道:“求你……”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依赖。陈释忍不住轻笑出声:“骨气呢?”
“在你面前我要骨气干嘛?”杨宥说着,把手里厚重的书“啪”一下放在陈释摊开的文件上,打断了他工作的进程。不等陈释反应,他干脆利落地跨坐到他腿上,双手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与他面对面坐着。
陈释顺势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掌心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抚过他微凉的脸颊。手指碰到他耳后的铅笔,陈释将它抽出来,随手丢在桌上。
“你怎么病了这么久还没好,”陈释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医院都去了几次了,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什么指标都正常,怎么感觉你越来越虚弱?”
杨宥没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他,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没事,可能是最近没睡好……”
“没睡好?”陈释摸了摸他脑后柔软的发丝,“你每天加起来能睡15个小时,还没睡好?”
怀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胸膛微微震动:“你是在说我懒嘛?”
“你要是这种状态,年会就不要想着去了,”陈释收紧了手臂,“我也在家陪你,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再带你去。”
“不要,”杨宥立刻反驳,声音虽轻,却透着固执,“我想去,我没事儿的。”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起脸,鼻尖蹭了蹭陈释的下巴,转换了话头:“我教你说几句雪市的方言?怎么样?”
“……好。”
杨宥闻言,稍微坐直了些,双手依然环着陈释的脖子,眼睛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亮晶晶的。
“我今天先教你一句最重要的。”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发音清晰而缓慢:“杨、宥。”
陈释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的担忧被温柔的笑意冲淡了些。
“说啊。”杨宥催促道。
“杨宥。”陈释跟着念了一遍,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纵容,“这在雪市方言是什么意思?”
杨宥似乎耗了些力气,又有些脱力地靠回他肩上,用额头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像在汲取温暖。
“意思是——”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我爱你,你要好好练……”
陈释笑了,胸腔传来共鸣。他回手揉了揉杨宥柔软的发顶:“雪市的人民知道吗?杨宥老师……”
杨宥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过了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我爱你……”
话音落下,他唇边带着满足的笑意,安静地靠在陈释肩膀。
几秒钟后,陈释感觉到颈侧的皮肤触到了一点温热的湿意。
他身体一僵,立刻偏头去看。
暗红的血正从杨宥的鼻腔里缓缓流出来,蜿蜒过苍白的嘴唇和下巴。杨宥似乎也察觉到了,抬起手背胡乱擦了一下,动作有些迟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眉头微微蹙起,视线里的东西正在扭曲、旋转。
“你怎么了?”陈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怎么又流鼻血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抱起杨宥起身,可手臂刚用力,却被杨宥轻轻按住了。
“没事儿,就在这儿吧……”杨宥的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了,气若游丝,“我有点晕……”
“你怎么了?”陈释低头看着他迅速失血的脸,一种熟悉的恐惧攫住了他,“你知道的对吧?你有什么瞒着我?”
杨宥费力地抬眼看他,目光已经有些对不准焦,但里面的情绪却异常清晰——是留恋,是歉意,还有一丝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的释然。
“……我好像……”他一字一顿地说,“撑不到跟你去雪市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想回去看看的……”
“你到底怎么了?”陈释的声音开始发抖,他试图再次抱起他,“我带你去医院。”
“别折腾了……”杨宥再次拦下他的动作,那只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应该没时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听起来异常费力。“……我再跟你说两句话,我想你抱抱我……”
陈释僵硬地抱紧他。杨宥将脸贴得更近,嘴唇几乎挨着他的耳廓,用尽最后的气力,极小声地说:
“……对不起……我不属于这个时空,我答应过你不离开你的……我没回去,却好像也留不下了……我要食言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陈释的身体骤然变得冰冷,他猛地看向杨宥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正在缓缓失去光彩。
不属于这个时空?没回去?留不下?
这几句话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他的大脑。一直以来的困惑、那些解释不通的虚弱、检查不出的病因,以及老人那番关于“有你的时空就不该有他”的警告……在这一刻,突然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且让他无法承受的答案。
“这次没有发生意外,”陈释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解,“我也没有改变你的任何决定,为什么还会这样?我都还没来得及改变什么……怎么会?”
杨宥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嘴角极其微弱地弯了一下,像是在苦笑。
“……你也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只剩口型,“……知道我会死……对吧?”
“为什么会这样?”陈释的声音开始失控,带着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和绝望,“这次明明一切都很顺利!”
他猛地抓住杨宥的肩膀,却又在触及那瘦削骨骼的瞬间下意识放松,像是怕捏碎了他。
“不属于这个时空?你没回去?”陈释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你知道!你知道你留在这个时空就会死,因为你不属于这里,但你还是留下了,为什么?”
为什么?
无数个之前时空的记忆碎片,那些他们共同经历的片段,此刻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曾因为琐事与他争执,他赌气说要走,自己拉住他,近乎卑微地认错。
“我错了,你别走,别离开我……”
他曾从噩梦中惊醒,惶恐地呼喊他的名字。
“你别走,别离开我……”
而他总在身边,用温暖的怀抱和坚定的承诺回应:“我不走,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那些被他忽略了的,习以为常的瞬间,此刻都成了指向同一个残酷的真相。
“……是因为我!”陈释的声音骤然破碎,充满了巨大的自责和痛苦,“因为我……”
因为他害怕失去。
因为他恳求他留下。
因为他一次次地用爱和依赖,编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将本不属于这里的他,牢牢地捆在了这个注定会让他消亡的时空。
“……你为什么不回去?”陈释把脸埋进杨宥逐渐冰冷的颈窝,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的质问,“你不该为了我留下!”
杨宥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却也只是额间的碎发蹭过他的皮肤。
“……没关系……”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哪怕是跟你在一起注定是死亡,我也想留在你身边……”
最后几个字,已经微弱到几乎只是气流。
“……别推开我……好不好?”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双一直努力半睁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彻底合上了。环在陈释颈后的手臂,也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无力地垂落下来。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嘀嗒。
嘀嗒。
陈释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怀里身体的温度,正在以他能清晰感知的速度流失。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捏紧、然后彻底停止跳动。
巨大的、无声的崩溃席卷了他。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破碎的哽咽,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从紧闭的眼眶里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杨宥苍白冰冷的脸颊上,混合着未干的血迹,洇开一片绝望的湿痕。
墙角的落地灯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书桌的一角,照亮了那本被随意丢在一旁,做了古怪标记的书,照亮了那支滚落到文件边缘的铅笔。
不远处的沙发上,薄毯还维持着有人刚刚离开的形状。
一切如常。
只是刚刚那个固执地想跟他一起去雪市,教他“雪市方言”,窝在他怀里说“我爱你”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用那种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眼神看他了。
这一次,没有意外,没有外力,死亡以一种更突然,更令人心碎的方式,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