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世缘》汀卿

2、莲池生忆，旧影入梦

　　墨颜谷的莲池，藏在静心苑深处，是整个谷中最静谧的地方。

　　池边种着成片的垂柳，细长的枝条垂落在水面上，随风轻摆，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池水中铺满了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挨挨挤挤，偶尔有几朵白色的莲花悄然绽放，花瓣洁净如玉，花蕊嫩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顾卿尘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的。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昆仑墟那漫天的风雪，也不是锁灵塔那冰冷的铁栏，而是一片清澈的池水。他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一缕没有重量的魂魄，漂浮在水面上，四周是温润的灵气，包裹着他，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里是……哪里？”

　　他茫然地转动着视线，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垂柳、荷叶、白莲，还有远处那座熟悉的竹屋——那是萧言旭在静心苑的居所，他曾经无数次在这里，陪着师父练字、看书、煮茶。

　　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

　　第一百次死亡时的剧痛，萧言旭抱着他时滚烫的泪水，那漫天温暖的功德金光，还有意识消散前，老神仙说的那句“百次期满，再入轮回”……

　　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坠入轮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顾卿尘想抬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实体，只有一缕模糊的光影，依附在一朵刚刚绽放的白莲花上。那莲花的花瓣边缘，有一丝极淡的黑色纹路，若隐若现，像是他体内那道纠缠了他百年的暗灵根。

　　难道……那枚凝结的莲子，就是他？

　　天道没有让他彻底坠入轮回，而是将他的残魂，寄托在了这枚莲子之中，让他重生在了墨颜谷的莲池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顾卿尘的心头就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百次轮回，他次次都死在萧言旭面前，次次都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痛苦。如今，他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活”了下来，却连靠近师父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朵莲，一株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能静静漂浮在池水中的植物。

　　也好。

　　顾卿尘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给师父添麻烦，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双灵根引来非议，不会再让他为了宗门大义，做出那两难的抉择。他可以就这样，静静地待在莲池里，看着师父平安顺遂，看着墨颜谷安然无恙，这或许就是老神仙所说的“圆满结局”。

　　虽然这份圆满，带着无尽的孤寂。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卿尘就这样依附在那朵白莲花上，默默观察着静心苑的一切。

　　他看到萧言旭每日都会来莲池边散步。

　　他还是一袭白衣，身姿挺拔，眉眼依旧清冷，只是那双曾经清澈如琉璃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落寞与疲惫。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在池边的石桌旁坐下，静静看一下午的书，而是只是站在池边，望着水面上的莲花，一站就是很久，久到夕阳西下，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顾卿尘知道，他是在想自己。

　　第一百次死亡后，萧言旭抱着他的遗体，在昆仑墟的寒渊边站了三天三夜，最后，竟也随他而去，神魂俱灭。顾卿尘是后来才感知到的——他的残魂依附在莲子上，与墨颜谷的灵气相连，能够隐约感知到谷中发生的一切。

　　萧言旭神魂俱灭的那一刻，墨颜谷的护山大阵剧烈波动了一下，谷中所有的灵气都停滞了片刻，就连莲池里的荷叶，都蔫了大半。后来，是几位长老合力，才稳住了局面，对外只宣称谷主闭关修炼，不再过问宗门事务。

　　可只有顾卿尘知道，那个温柔又决绝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顾卿尘的光影在花瓣上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一百次的生离死别，心早就已经麻木了。可再次想起萧言旭，想起他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嘶吼，想起他为自己流的那滴泪，他的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疼。

　　爱了百年，痛了百年，执念了百年。这份感情，早已深入他的神魂，哪怕他现在只是一朵莲，也无法轻易割舍。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静心苑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位身着灰袍的老者，鹤发童颜，腰间挂着一串菩提子，周身散发着温和而强大的灵气。顾卿尘认得他，那是修仙界隐居多年的玄机子，传闻他能窥测天机，知晓过去未来。

　　玄机子走到莲池边，目光落在了顾卿尘依附的那朵白莲花上，眼神微微一动。

　　“执念不散，功德未消，倒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他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顾卿尘的耳中。

　　顾卿尘心头一震。

　　他能看见自己？

　　玄机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点头：“老夫能窥得天机，自然也能看见你这缕残魂。百次重生，百次惨死，明明已经功德圆满，可以入轮回，却偏偏执念太深，凝结成莲，留在了这里。”

　　顾卿尘的光影剧烈地晃动起来，他想说话，想问问玄机子，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机会再以人的身份，回到萧言旭身边。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玄机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轻轻一点。一道柔和的灵光落在了那朵白莲花上，顾卿尘瞬间感觉一股暖流涌入自己的残魂，原本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晰了许多。

　　“你不必着急。”玄机子缓缓说道，“萧言旭神魂俱灭，却并非彻底消散。他天生光灵根，是天道钟爱的弟子，又因你积下无量功德，神魂中留有一缕本源，被天道护在了昆仑墟的光渊之中，只需时日，便能重塑肉身，再次归来。”

　　什么？

　　顾卿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言旭……他还活着？

　　“不过，”玄机子话锋一转，“他的记忆，已经被天道抹去了。他不会记得墨颜谷，不会记得那些宗门事务，更不会记得你。”

　　顾卿尘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忘了……也好。

　　这样，他就不会再为过去的事情痛苦，不会再因为师徒名分、宗门大义而两难。他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修士，不必再被那份沉重的感情所束缚。

　　“你也不必沮丧。”玄机子看着他，眼神带着一丝悲悯，“天道让你留在这里，并非让你独自等待。你的双灵根，一暗一明，本就是阴阳调和的极致，只是你以前不懂如何运用。这莲池乃是墨颜谷灵气最浓郁之地，你若能在此地潜心修炼，吸收日月精华，炼化体内的功德金光，不出百年，便能重塑肉身，恢复人身。”

　　重塑肉身？恢复人身？

　　顾卿尘的心头，再次燃起了一丝希望。

　　“只是，”玄机子再次提醒道，“你重塑肉身后，虽然记忆还在，但修为会尽失，需要从头开始。而且，你与萧言旭的缘分，已经被天道斩断。他醒来之后，会忘了一切，你们再次相遇，也只会是陌生人。”

　　陌生人……

　　顾卿尘沉默了。

　　百年等待，换来的却是一场形同陌路。

　　这百年的执念，这百次的生死，难道终究还是一场空？

　　玄机子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摇了摇头：“缘分这东西，岂是天道说断就能断的？他忘了你，可你还记得他。你们之间的羁绊，早已刻入神魂，就算记忆不在，再次相遇，也会心生悸动。只是，这一次，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说完，玄机子转身，缓缓离开了静心苑，只留下一句缥缈的话语，回荡在莲池上空：

　　“百年为期，莲开并蒂，尘缘再续。”

　　玄机子走后，莲池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顾卿尘细细思索着玄机子的话，心头百感交集。

　　重塑肉身，需要百年。

　　萧言旭重塑肉身，不知需要多久。

　　百年之后，他们再次相遇，他记得一切，而萧言旭，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该如何面对他？

　　是上前相认，告诉他，他们之间有过百年的师徒情谊，有过百次的生死别离？还是默默走开，看着他开始新的生活，不再打扰？

　　顾卿尘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重塑肉身。

　　不为别的，只为再见萧言旭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从那天起，顾卿尘开始在莲池中潜心修炼。

　　他不再去想那些过往的痛苦与遗憾，也不再去纠结未来的相遇与别离。他只是静静地吸收着莲池中的灵气，吸收着日月精华，炼化着体内那缕温暖的功德金光。

　　他体内的暗灵根与光明灵根，在莲池灵气的滋养下，不再相互排斥，反而渐渐融合。那朵白莲花上的黑色纹路，也变得越来越淡，最后，竟与白色的花瓣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莲池里的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静心苑里的垂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墨颜谷的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那座竹屋，依旧静静地矗立在莲池边，等待着它的主人。

　　顾卿尘的残魂，在灵气与功德金光的滋养下，渐渐凝聚成了人形。

　　他不再是一缕模糊的光影，而是拥有了一个虚幻的身体。他可以在莲池里自由地游动，可以坐在荷叶上，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可以听到风吹过柳叶的声音，闻到莲花的清香。

　　他的修为，也在一点点恢复。虽然依旧是双灵根，但此刻的他，已经能够熟练地掌控体内的力量，光明灵力与暗灵根相辅相成，运转自如，比他前世任何一世都要强大。

　　五十年后。

　　昆仑墟传来消息，光渊之中，有金光冲天而起，疑似有神魂重塑肉身。

　　顾卿尘的心，猛地一跳。

　　是萧言旭。

　　他回来了。

　　顾卿尘几乎立刻就想动身，去昆仑墟见他。可他又忍住了。

　　他的肉身还未完全重塑，现在出去，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萧言旭已经忘了一切，就算他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继续在莲池里修炼。

　　又过了五十年。

　　这一年的夏天，莲池里的那朵白莲花，绽放得格外绚烂。花瓣洁白如雪，花心金黄，散发着浓郁的清香。而在莲花的中央，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有着一张极为俊朗的脸庞，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左眼清澈如琉璃，带着光明灵力的温润；右眼深邃如寒潭，带着暗灵根的神秘。

　　顾卿尘，终于重塑肉身，恢复人身了。

　　他从莲花中走了出来，双脚轻轻落在池边的草地上，脚下的青草，因为他的到来，微微摇曳。他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干净、修长、充满力量的手，不再是以前那缕虚无的光影。

　　百年了。

　　他终于，再次以人的身份，站在了这片土地上。

　　就在这时，静心苑的大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那人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周身散发着纯粹而强大的光明灵力。他的眉眼，和顾卿尘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几分过往的落寞与疲惫，多了几分初入尘世的懵懂与干净。

　　是萧言旭。

　　他真的回来了。

　　顾卿尘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想喊一声“师父”，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萧言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顾卿尘清晰地看到，萧言旭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他不记得自己了。

　　顾卿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萧言旭迟疑地走上前，看着顾卿尘，眉头微微皱起：“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那么好听，却带着一丝疏离。

　　顾卿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缓缓低下头，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弟子顾卿尘，见过……前辈。”

　　他不敢再喊他师父，只能喊一声前辈。

　　萧言旭愣了一下，似乎对“顾卿尘”这个名字，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看着顾卿尘，目光在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这里是静心苑，外人不得入内。”萧言旭的语气依旧清冷，“你是墨颜谷的弟子？”

　　“是。”顾卿尘恭敬地回答，“弟子刚入谷不久，听闻静心苑的莲花开得极好，便冒昧前来，还望前辈恕罪。”

　　他只能编造一个谎言。

　　萧言旭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走到莲池边，目光落在了那朵刚刚失去了顾卿尘残魂依附的白莲花上，眼神柔和了许多。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

　　顾卿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

　　百年等待，终得相见。

　　只是，物是人非。

　　他记得所有，他却忘了一切。

　　这场跨越百年的风尘世缘，终究还是要重新开始。

　　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师徒。

　　他是墨颜谷的普通弟子顾卿尘，他是刚重塑肉身、失去记忆的光灵根修士萧言旭。

　　没有宗门的束缚，没有师徒的名分，没有过往的恩怨。

　　可顾卿尘知道，那份刻入神魂的羁绊，从未消失。

　　他看着萧言旭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说道：

　　师父，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无论你记不记得我，无论这条路有多难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

　　莲池边的垂柳，随风轻摆，像是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远处，墨颜谷的晨钟声响起，悠远而绵长，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顾卿尘和萧言旭的故事，也在这晨钟声中，翻开了新的一页。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场看似平静的重逢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危机。

　　昆仑墟的暗影魔尊，并未彻底消亡。他感知到了萧言旭的归来，也感知到了顾卿尘那阴阳调和的双灵根。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而墨颜谷内部，也并非表面上那么平静。几位长老对萧言旭的归来，态度各异，有人欣喜，有人忌惮，有人则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顾卿尘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他要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萧言旭，强到足以对抗所有的敌人，强到足以打破天道的束缚，守护好他们之间，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莲池的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花香，拂过顾卿尘的脸颊。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