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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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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现在你看不见了。”
谢黄柏没有立刻回应,他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周身肌肉略微着力,让他风衣的肩线绷得笔直。
他灰白色的眼眸深处,最初的震怒已如潮水般退去,沉淀下一种更为冷硬的东西。
“殷实,”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咬牙,表达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却在其中又奇异地掺杂了些许别的东西,
“为了争取一个所谓的清白,你不惜用自身做赌注,在我面前上演这么一出危险的戏码。实在勇气可嘉。”
他松开扣住桌沿的手,指尖在冰冷的金属边框上轻轻一点,借力,站直身体。他从被轻微激怒的审讯者,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局面的特殊调查员。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眼神描摹着殷实的每一个表情,“这种自杀式的自证,暴露出的信息,远比你试图掩盖的,要多得多。”
他不再看殷实,而是侧过头,对着空气般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无法捕捉,内容模糊,他微侧头的角度,恰好对着审讯室单向玻璃的某个方向。
殷实能看到他耳廓内一枚几乎与皮肤同色的微型接收器,它亮起不易察觉的呼吸灯,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的震动反馈。
侧耳过后,他点头,示意收到。动作不大,但足以被殷实捕捉到。
他已经通过外面的同僚确认,审讯室附近的锚点检测仪显示,检测范围内能量场稳定,无任何未识别异能波动残留。
目标人物无能力使用史,物理空间完全密闭。
得到这个底线的保证,谢黄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心中最后一丝因能力受挫,而产生的细微焦躁被彻底抚平。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殷实,殷实再对上他的眼时,他的脸上已然是不带情绪的审视。
谢黄柏想,时间,现在站在他这边。
方才那场关于程序正义的尖锐交锋,并未在他眼底留下太多波澜。他抽身落座,殷实对面,审讯席座椅的金属支架发出细碎的声响。
“殷实,”他近乎商榷的说,近乎给人一种错觉,“你坚持程序,要求一个寻求过程的机会。很好。我答应你。”
他右肘撑前,随意地倾斜身体,“那么,依你看,怎样才算一个能让你,也让程序认可的清白认证过程?”
心率飙高,助长了宿醉的偏头痛。他感觉不适,锐气在此刻偃旗息鼓。
殷实掀了掀眼皮,脸上那副社畜的皮囊重新合拢,他露出疲态,仿佛向来如此,只不过有什么东西悄然绷紧了。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盯着谢黄柏,他在掂量对方这话里究竟有几分诚意。
谢黄柏并不催促。他的镇定中压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谢黄柏“指控需要证据,辩解同样需要。你否认监控里的人是你,声称记忆空白。可空口无凭。”
他皮笑肉不笑,呛道:“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不比外面,调监控是最经济实惠的办法。虽然有点缺乏想象力,还请多包涵。”
殷实嘴角同样似笑非笑,“谢调查员愿意尊重一个结果上的囚犯,实属佩服,我自然奉陪。”他语带讥讽,却也并未反对。
谢黄柏不再多言。他探手从战术腰带上取出一个黑色对讲机,举至唇边,简单下达指令,“拿进来。”
没有多余的词句。不到十秒,年轻的刑警便端着一台平板电脑无声走入,置于殷实面前,而后又迅速退了出去。
谢黄柏没有操作设备,他伸出手,只是示意殷实自己看。
屏幕亮起,光线扎入殷实眼底。无声的影像在惨白灯光下,上演着一场默剧般的,失忆的梦。
画面是酒店门口的监控视角。
他看到自己。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高大的老板刘泽恩,周围的同事。他在搀扶老板上车,同时还要应付其他被商务车接走的客户。
那时的他,面色潮红,说话酒气喷薄。任谁看都是个应酬完却身不由己的社畜。
殷实沉默。
下一个镜头切换到了地下停车场。
殷实拖着老板走向一辆黑色轿车,开车门,将人塞进后座,动作利落。他平常就是这样的。
画面再次跳跃,行车记录仪数据损毁,时间段缺失。
殷实挪动他那尚能活动的右手,直接跳到下一个有效监控,公司大厦一楼大厅。时间来到接近凌晨。
画面里的他搀扶着看似正常的刘泽恩走入公司大门。老板低着头,似乎仍在不省人事,而他自己……
它在低矮躯壳中局促的收敛姿态,试着驾驭一双不符身形的腿。他落脚时,发出与清瘦身形不符的沉钝声响,那双廉价皮鞋硬是走出高定的赶脚。
一个无形的、更为庞大的影子,在拖着他的脚踝行走。
这不是他殷实,一个普通年轻人会有的步伐。
那步伐更像是一个……
“兄弟部门给的步态分析很有意思,”谢黄柏的适时发声,“肌肉发力习惯,重心移动模式,和个人长期行为模式高度相关。监控里这位,看起来……经验丰富。”他微微偏头,看向殷实,“你以前,有什么相关经历吗?”
殷实扯了扯嘴角,目光仍紧盯监控画面。“还能怎么样?读书,打工,混口饭吃。怎么了谢调查员,这也要查户口?”
话语中夹着不耐烦,他轻飘飘地以问止问。然而,一个念头在殷实心底掠过,怪不得昨晚醉得那么快,原来不是酒的问题,大概是别的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
如果做到产品运营经理也算混口饭吃的话。谢黄柏点点头,这段对话就算结束了。
画面继续。
殷实扶着刘泽恩,步履不稳地走向电梯。来到顶楼走廊。他们停在高层办公休息室门口。
录像中的他抬手输入密码,动作流畅,一次成功。门开了,两人进去,门关上。
监控画面最终定格在顶层休息室,那扇紧闭的门仿若陷入沉睡。时间戳快速变化,凌晨一点,两点,直至太阳升起,第二天早上公司职员陆陆续续上工,那扇门也再没有打开过。
“顶层休息室只有一个出口,就是这个。”谢黄柏伸出手指点击平板屏幕,切换到另一个视频文件,他陈述道,“但两个小时后,你出现在几公里外的一条小巷里,不省人事。”
他停顿,“刘泽恩的尸体在同一时间,被发现在休息室内。殷先生,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你究竟是怎么离开的?或者说……你究竟有没有离开?难不成……”
“没有。”
突兀的反驳。谢黄柏嗯了声,算作回应。
殷实终于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他径直迎上谢黄柏的目光。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抿紧,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调查员,”他哑着疲惫的嗓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种东西,我没有。如果我有,你们的仪器早就查出来了。”
他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这世界上,很多侦探小说都写过密室失踪事件。真要我说,不如让您多受累,实践出真知,保不准那休息室里是不是有什么暗门,刘总为了避嫌把我从暗道丢出去也成啊?”
审讯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平板电脑屏幕微弱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殷实的眼睛被屏幕上的定格的顶层走廊画面所拉扯,他神情专注,面上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也可能只是在放空,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缓缓向后靠去,即使自睁开眼算起,在这审讯室待了快将近一个小时,他还是没习惯这审讯椅的硬度。一种近乎抽离的平静萦绕心头,他知道,此刻,沉默是最适合的选择。
铁证如山,一切言语的辩驳都苍白无力了起来。殷实不得不承认,这监控并没有解释任何问题。
不过这也说的通,如果从监控录像就能厘清案件真相,那还要传唤他这个嫌疑人审讯做甚?要特殊部门派遣调查员又是何意?
但这恰恰合了殷实的意,既然此路不通,那便不必再耗在这里。他需要更严丝合缝的方式拖延时间。
谢黄柏关掉了平板,审讯室就又只剩了一顶惨白的光源。
没有立刻紧咬不放,他静静观察着殷实。
短暂的沉默被压缩得格外沉重。
“监控记录是客观呈现的,他不随个人意愿而更改,”谢黄字句铿锵,他继续道。
“殷实,你很聪明,懂得利用程序,懂得抛出疑点。就算你如此机关算尽,精神鉴定,举证,都不过浪费时间罢了。最终的疑点还是落在它佐证了你的行为轨迹,却无法解释你的记忆空白。”
“母亲早逝,父亲嗜赌,最终银铛入狱。你靠助学贷款和零工读完大学……端盘子,发传单,保安?恐怕不止。你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场所里,接触到的不仅仅是社会的底层吧?”
谢黄柏仍在陈述,殷实听不出他的感情,但话里行间已经证明了一切。
他的手指开始击打台面,继续道,“某一次,或许是某个深夜,在某条阴暗的巷尾,或者某间不该存在的仓库。倏然,你的眼睛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从那以后,那一侧就悄然侵袭了你的记忆……和你的后半生。对吗。”
殷实睁大眼睛,脸上掠过被窥探隐私的恼怒,“你调查我的档案?”他的无名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谢黄柏没有否认。他只是观赏着殷实的表情。
他看到了,看似愤怒的,被精心掩饰的,那截指骨真正藏匿的位置。
殷实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他近乎平静的清醒,说,“看来,在你眼里,我已经失去了受害者的这一层身份?你会把我怎么样呢?当做同谋刑讯逼供?上交立功?还是拿我做饵,引那个幕后组织出来?用完就顺手程序化处理论罪?无论怎,样你不打算把我当成人了,对吗?”
就是现在了。
他原本只想周旋,但现在他明白了,
他本该想到的,特殊部门一直是一个不具有代表官方资格性质的机构。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审讯,处理,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谢黄柏和他周旋至此,只是因为这位调查员有着非同一般的,对某些规则理念的认知。
殷实捏紧拳头,他必须这么做了。他抬头,舒展颈椎,深呼吸,下注了他的决心。
“把手伸出来。”谢黄柏命令道,不容置疑。
“我的手被你拷着呢。”殷实转转手腕,“我伸不出来啊。谢调查员帮帮我呗。”
殷实依言抬起被铐住的双手,动作略显迟缓,宿醉和镣铐的不适拖慢了他的节奏。锁链银光阵阵,晃荡出声,在这寂静的审讯室里,无疑属于扎耳的噪音。
但,就在这抬手的过程中,殷实借着宽大西装袖口的阴影,和蓄意摇动手铐的动静,小指极其隐秘地一勾,一弹,那截被他从口袋里拿出的指骨,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袖筒的内衬里。
审讯室灯光的角度和手掌的自然弧度交叠,他再次评判环境。殷实确信他的行为万无一失,这算他以前吃饭的老本行。
他克制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强行把注意力移到审讯者身上。随后握拳,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果然,谢黄柏只是接了他的话头,质疑道“手铐影响你摊手了?”他显然没信。
殷实看着他,嘴角微挑。一息之后,他依言抬起了被铐住的双手,在两人之间,缓缓摊全了手掌,五指张开。
谢黄柏的目光着陆之上,呼吸一滞。
殷实的掌心空空如也,除了掌纹,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
他看到了殷实的动机,他所隐藏的东西,那根指骨,分明就借了视觉盲区藏在指缝。
可为什么没有?
他被当面戏弄的耻辱攀爬上他的脊索。对方不仅识破了他的窥探,还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篡改伪装了自身的动机,将一切心理活动在他眼皮下抹去了。
“殷实!”谢黄柏陡然拔高声音,怒火开始灼烧,“我再命令你一次,不要有侥幸心理,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殷实却忽然笑了,起初,仅仅是从齿缝中漏出几声窃笑,很快收敛。紧接其后的,是他没忍住似的嗤笑。他双手下意识的想要举起,但被铐住,只好放下。
谢黄柏眼观他的表演,心神不宁。他被耍了,而耍他的人才刚卸下某种伪装。
“好吧,好吧,”殷实语气近乎慵懒,目光迎上谢黄柏,“你找不到它了?需要我给你描述一下吗?它表面温度低,粗糙,有细小孔洞。长度大概这么点……”
他用左手拇指食指艰难的比出了个约莫两厘米的手势,这在谢黄柏的眼中,反倒成了嘲讽。
“什么时候……”谢黄柏喃喃,他的太阳穴在抽动,不死心地凝视殷实的手,“手背也翻过来。”
殷实听话照做,翻动手背,依旧让对方失望。
“嗯?你能尊重我一点吗?”殷实继续,“不过我也不急着说完。你看?”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殷实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反扣桌面,在手和桌面的间隙,谢黄柏视野的边陲。
殷实暗中倾斜身体,不作声地,让匿于袖管的指骨迅捷地滑落。当他的手再次抬起时,那截灰色的指骨已然出现在他指尖。
“这是什么?”
谢黄柏的额角出了冷汗。在他的目力所及,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那截证物,轮廓徐缓清晰。它显露出灰色的痕迹,那是灵性,像是刚被点燃的线香,溢出叫人无法忽略的气味。
冰冷、粗糙、带着那个诡异的符号,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从未消失。
“你看,”殷实趁着谢黄柏恍惚,捻起那截突然“出现”的指骨,在指尖把玩。
他的笑容加深,“真无聊啊,谢调查员。你现在知道了,我对‘那一侧’,确实并非一无所知。”
他将指骨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然后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谢黄柏,语气飘飘然地,轻声问道,“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拿它……想干嘛?”
谢黄柏胸膛起伏。
他灰色的眼眸难以平息,但那被愚弄的怒火,随着能力消耗的疲乏,逐渐成为余烬。
他试图再次穿透对方的思维,攫取其真实的意图。他倏然觉得刺痛,遮住眼,光线的边缘开始发颤。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殷实打断。
“你又能撑多久呢?”殷实看着他,好不意外的开始倒数,“还有几秒钟?三……”
谢黄柏的“弦”绷紧到了极致。
他想说什么,语言却失去了意义。
殷实的嘴唇微张,那个即将吐出的数字被碾碎在齿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短促的恶劣音节:
“一。”
疼痛。谢黄柏闷哼一声,捂着眼弯下腰去。他剥开自己的衣物袖子,附着在上的体表检测器数值已然归零。
他再也感知不到那证物的存在,再也捕捉不到殷实思维的表层波动。
被迫打回原形后,他退回了普通人的感官层次,空虚和反噬的钝痛席卷而来。
殷实看着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面上毫无愧意,“抱歉啊,调查员先生。我改主意了。”
“我演不下去了,你知道吗?装傻充愣,太累。幸好,多亏了你,又是监控又是读心,我觉得这一切,都突然变得很有意思了。”
“我很久以前就见过这类东西。我告诉你,这是繁蛻派系的三位一体理论,灵肉骨的割裂,转移,重融标记。而现在。”
他停顿,那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挑战。“我们换个玩法怎么样?”
“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如今,我要让它物尽其用。”
殷实在谢黄柏惊愕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截灰色的指骨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随后毅然决然猛地刺入。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那指骨在接触皮肤的瞬间,竟如同水滴融入海绵一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他的头颅,只在太阳穴处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瞬间便消失的灰点。
殷实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他对着谢黄柏,用最后一点气音吐出几个字:“来吧。抓了我。”
随即,他头一歪,整个人彻底软倒在审讯椅上,陷入了死寂般的、更深的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