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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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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雾对顾家的了解大多来自父母的只言片语。
顾氏集团是南城赫赫有名的龙头企业,在全国各地也有颇多产业,宋父宋正韬年轻时为顾氏效力多年。
宋司雾幼时曾在爸爸书房里翻看过旧相册,里边夹着集团年会的合影。
其中一张是几位股东、高管携家眷围桌交谈。
坐在顾董事长身边、气质温婉出尘的美人,就是长女顾釉如。知名画家,经常全球各地办画展。
而眼前这位,应该就是顾爷爷的另一个孩子——顾淮序。
藤校毕业,与姐姐顾釉如相差十几岁。
算起来,顾淮序算是她的长辈,喊一声“叔叔”也不过分,只不过——
“顾先生。”
她早已不是谁的掌上明珠,这样的称呼似乎更合她的身份。
顾淮序不甚在意,略点一下头,示意她上车。
车厢里一股清冽克制的冷香,宋司雾不禁耸了耸鼻子。
这味道初闻时觉察不出特别,细细嗅来,倒有点“一种清孤不等闲”的意味。
身侧的男人靠在椅背上,一身衬衫西裤,外套未系扣,天光笼罩下显得他肃然的气场比昨晚稍稍柔和了一些。
宋司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段时间她转学的事宜一直由顾董事长的秘书操办,方才的电话也是对方打来的,因此她理所当然认为会是那位霍秘书带她去顾宅,没想到却是顾淮序亲自来接。
昨天没注意,现在看来,他与年轻时的顾釉如的确相似,眉眼生得一样好看。
除了上车时问了她名字,倒是没追询其他,似是没认出她。
九月的傍晚依旧闷热,车里开了冷气,车窗紧闭。
风扫树叶,沙沙作响,由玻璃过滤成细微的白噪音。
宋司雾刚坐定,顾淮序就接了个电话。
车厢内安静,纵然她无意探听通话内容,依旧能隔着听筒捕捉一二。
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貌似是有棘手的事情拿不准,特地来问顾淮序的意思。
“审计那边怎么说?”
“问题比想象中严重,赵修梁是虔业总那边的人,一直负责管理子公司的信托……这次突击审计发现光去年一年就亏了八百多万,多半是进了他自己口袋……”
顾淮序嗓音寡冷:“你看着处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虔业总那边……”
“有问题叫他自己来找我。”
挂了电话,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孜孜不倦地往外喷着冷气。
东郊远离市区,开过去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宋司雾正襟危坐,一路上盯着窗外游走的风景发呆,不敢乱动。
饶是如此,长时间坐车就反胃的毛病还是犯了。
坚持了大半段路程,胃里的不适感愈发强烈。
她自作主张将窗户降下一点缝,外头的空气钻进来一些,难受的感觉却没改善多少。
一路闭目养神的顾淮序忽然伸手,露出一截冷白腕骨,打开了中控扶手区的储物格。
“里面有薄荷糖。”
声淡如水,透着些漫不经心。
宋司雾愣了下,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储物格里确实放着几颗糖果。
绿色包装,是个外国牌子,以前爸爸车里也常备这个。
她摸一个柚子口味的出来,撕开糖纸,糖送嘴里,强劲的薄荷气息直冲鼻腔。
“晕车?”
宋司雾轻嗯了一声,“有点儿。”
顾淮序抬手敲了敲车后座挡板,司机会意,将后侧边窗尽数打开,新鲜空气顺势涌入。
宋司雾用余光浅浅瞥去一眼,男人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假寐的样子。
到了东郊,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老宅地处偏僻,前后都有诺大的庭院,葱郁荫蔽。
中央砌着一方池塘,养了几尾不爱动弹的红鲤。
顾淮序领着宋司雾穿廊进屋,和丁姨打招呼。
丁姨在顾家二十几年,老宅基本由她打理。说是管家,实际算得上大半个顾家人,众人待她都很尊敬。
宋司雾跟着叫人。
丁姨颔首笑了笑,客气应道:“这位就是宋小姐吧。”
宋司雾垂眼,“您喊我名字就好。”
丁姨点点头,不由得打量起她。
小姑娘梳一把马尾,皮肤白白净净的,模样乖巧,看起来比同龄人略矮一些,穿着简单的校服,显得清爽大方。
顾淮序来了个工作电话,让丁姨去帮请一下老爷子。
丁姨应声,又招呼宋司雾:“小宋姑娘先坐,桌上有点心,饿了可以先用一些。”
宋司雾点头。
“小舅回来啦。”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从二楼下来,冲顾淮序打招呼。
利落的前刺短发,身上罩一件潮牌兜头卫衣,抢眼的亮橙色。
顾淮序点一下头,转身去外面接电话。
男生往皮质沙发里一坐,翘起二郎腿,瞥了眼宋司雾身上的校服,单刀直入:“你之前念的什么学校?”
宋司雾默了一瞬,如实说:“Z中。”
“南城有这学校?”他听都没听过。
“你现在在几班?”
“十四班。”
“靠,居然跟我同班。”男生嗤一声,下了结论,“别以为你进了一中就能考上大学,差生到哪儿都没用。”
宋司雾没作声,只睇他一眼。
他问她:“你看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
男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发作,一道冷峻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连桐。”
看见顾淮序进来,男生立时住了声,从沙发上站起来,笑了笑,“小舅。”
连桐是家中独子,父母又常年不在国内,平日无拘无束惯了。
长辈之中,唯独对他这位素日不苟言笑的小舅还有几分怵。
连桐冲顾淮序龇了龇牙,说自己还有事,一溜烟上楼去了。
宋司雾立在一旁,神色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顾老先生年逾七十,但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见到宋司雾时甚是高兴,闲聊几句,又问她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八。”
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露出和蔼的笑容,“以后就拿这儿当自己家,放假了常来,喜欢吃什么叫厨房替你准备。”
宋司雾温声答好。
丁姨提前烹了茶,碧色茶汤漾在杯盏里,搁在金丝楠木的茶盘上,淡白色的热气缓缓飘散开。
老爷子:“来,尝尝今秋新采的茶叶。”
宋司雾依言呷了一口,涩苦甘凉,味道甚是浓郁。
老爷子浅酌一口,皱了眉,“丁管家这记性是越来越像我了,泡的还是我平时的茶叶。喝不惯吧,叫他们给你换。”
宋司雾忙说:“不用了顾爷爷,我喝得惯。”又顿了顿,“这是苦丁茶吧。”
老爷子很是惊讶,“这茶偏苦,喝的人少,怎么你倒认识?”
宋司雾答得不疾不徐:“苦丁归肺经,疏风清热,明目生津,小时候在老师家补习,盛夏时会拿来清热降火。”
顾淮序挽了衣袖去洗手时,丁姨正在准备果盘,洗净的新鲜车厘子颗颗红润饱满。
余光觑见宋司雾坐在客厅沙发上,腰背挺直,浅色校服套在她身上,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老爷子说话她听得认真,时而附和几句,也颇有分寸。
丁姨放下果盘,走过来擦了擦手,朝客厅瞅了一眼,感叹:“这小姑娘也是可怜哦。父母去得早,还摊上那么个亲戚。听小霍说,她舅妈为了拿私立学校的好处,中考分数过线了都不让读一中,硬是在私立学校待了两年。前阵子让老先生知道了,这才转学。”
顾淮序听完微微点头,没作评价。
他看得透彻,知道丁姨这番话不是老爷子的授意,多半是出于对宋司雾境遇的同情。
毕竟老爷子和昔日下属的感情向来深厚,用不着叫旁人在他面前虚与委蛇。
没说几句,丁姨的话峰又转移到他身上。
“上次你带回来的酒,老先生没让动,我给放酒窖了。你别怪我唠叨,每次回来,吃顿饭就走,一年到头在家待的日子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你姐说得对,你和老先生是一个脾气。父子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要像这样僵到几时……”
顾淮序听着,往客厅里淡淡瞟了眼,捻起一颗车厘子,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开,“挺新鲜的,您不拿去给人尝尝?”
丁姨一拍手,这才想起果盘没上,“人老了记性也不好,光顾着跟你说话,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连桐的父母不在国内,这顿饭加上丁姨只有五个人,菜色大多是按宋氏夫妇家乡口味做的,精致考据。
可能受“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规约束,一顿饭吃得安静。
晚餐结束后,老爷子让宋司雾搭顾淮序的车回学校,还嘱咐她以后常来。
今晚司机不在老宅,顾淮序先一步去开车,丁姨陪宋司雾等在院子里。
丁姨年逾半百,又是有孙辈的人,注意到宋司雾瘦得过分,晚饭用的也不多,忍不住叮嘱。
“在学校要照顾好自己,平时多吃一点,女孩子这么瘦总是不好。旁的不说,身体可是自己的。”
宋司雾点头,如数应下来。
她长了一张讨长辈喜欢的脸,说话做事也是文文静静的,虽说家道中落,谈吐举止却颇有闺秀的云淡风轻。
丁姨问她:“你现在是住校?”
“是。”
“先前的房子在哪儿?”
“市图书馆附近。”
丁姨点头,“那是有些远,还是住校方便。”
顾淮序这时从玄关出来,站到两人身后,清落矜贵的一道身影,眼底染了两分疲色。
宋司雾率先注意到,心口一紧,下意识喊:“顾先生……”
丁姨回头看去,嗔了一声:“悄默声儿就出来了,吓我一跳——不是去取车?”
“跟老爷子说两句话。”顾淮序略有深意地看一眼宋司雾,淡声:“走了。”
回程途中安静,一路上只听得到新风系统运行的声音。
返程比来程快,到学校不过八点。
顾淮序把车泊停在路边,转头去瞧宋司雾。
“学校手续都办完了?”
“办完了。”
“学的文科理科?”
“理科。”
静了数秒,见他没有其他交代,道了谢,解开安全带,去拉车门。
顾淮序手搭在方向盘上,余光觑她一眼,“昨晚那些人,认识吗?”
宋司雾开门的动作一滞,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不认识。”她下意识说谎。
顾淮序:“以前学校的?”
宋司雾一言不发,不自觉抿唇,显然不想提。
顾淮序没问下去,伸手从后座捞出一只纸袋给她。
鼓鼓囊囊的,有点份量。
“这是?”宋司雾捧着袋子,当着他的面直接打开。
碘伏棉签、生理盐水、无菌敷贴、消炎药膏……
角落里还有张名片,烫金工艺,没加任何修饰前缀,单印着名字和号码。
手心不自觉地收紧几分,右手掌根的伤口微微发痛。
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挤出两个字:“……谢谢。”
校服上衣是长袖,今天她一直小心翼翼把伤藏进袖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注意到的。
顾淮序声音薄冷,好似不经意的一问:“你昨晚下车的地方好像不在市图附近?”
他目光极深,幽潭一般,仿佛轻易能将人看穿。
宋司雾轻轻抿唇。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刚才她和丁姨说话他都听见了。
昨天她故意告诉他错误的住址,下车后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她有心防范,自认为没有做错。
但对方的身份摆在这儿,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时候还得低头。
“抱歉顾先生,我不是有意隐瞒。但昨天那种情况,我认为我做的没有问题。”
小姑娘神色笃定坦然,有理有据。
那表情好像在说:虽然我骗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能怪我。
明明有些耍赖的嫌疑,偏叫人生不起气来,可能是因为那双玻璃珠子般乌沉沉的眼睛,质地湿濛,过分纯净,仿佛空山新雨不染纤尘。
顾淮序淡声:“我没说你做的有问题。”
宋司雾:“……”
那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
听口气似乎也并未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难道就单纯为了拆穿她?
顾淮序没再多言,只很官方地交代:“你很聪明。以后再碰到这种事,直接报警。”
说这话时他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这人似乎一贯如此,严肃内敛,说话不咸不淡,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样子。
宋司雾嗯了一声,自觉这番交谈已经结束,下车,阖上门。
顾淮序手臂撑着窗沿,眼看路灯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直到消失不见,开车走了。
回到宿舍楼,宋司雾发觉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没一会儿又打过来。
她有股直觉,盯着屏幕数秒,去到走廊尽头,接起来。
“死哪儿去了?现在有人给你撑腰胆子大了是吧?”
她平静地开口:“什么事。”
“他们给你钱了吧?”
宋司雾迅速分辨出吴晓岚口中的“他们”是谁,没作声。
吴晓岚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明天先打一万过来,我把卡号发你。”
宋司雾不带什么情绪地问:“你要钱干嘛?”
“你个没良心的,白养你这么多年。当年你没了爸妈,要不是我和你舅舅把你领回家,当亲女儿一样对待,给你吃给你穿,你能有命活到今天?
“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攀上人家了,捡了高枝儿就想飞了,想和我们撇清关系,门儿都没有!”
“你在哪儿?”
“让你打钱你就打,少问那么多废话。”
宋司雾异常地冷静,嗤了声,“你不会是想拿钱去救你丈夫吧?”
吴晓岚气得咬牙切齿:“小贱人,我拿不到钱,你也别想好过!”
宋司雾站在走廊里,视线飘向窗外,弯月如钩,清亮地挂在天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啊,那就看到底谁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