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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鬼船盐枭(五) ...

  •   晓风拂过院落,老槐叶簌簌轻响。正房里,镜中所映女子面貌寻常,平和沉静。

      岑立雪收拾停当,转而瞥向端坐窗畔的易枝春。他一早便来了,此刻一身素白中衣,长发半束,正静静望着她“林晗京”扮相。晨光勾勒其清瘦侧影,确有几分久病之人的单薄。

      “平洲兄,到你了。”岑立雪提起易容匣子,行至他身前。

      易枝春微微颔首,闭目仰面,一副全然交托之态。

      岑立雪先以温热帕子为其净面,她熟稔调和过赭石铅白,敷至易枝春面颊。

      二人如此之近,岑立雪自看得清易枝春长睫轻颤,亦可嗅见他身上丝缕香气。然她心无旁骛,手法利落,不消片刻,易枝春轮廓便被修饰得敦厚许多,肤色也变作病弱之人特有苍白。

      她执起细毫笔,正要描画眉形,手腕却倏然顿住。只见易枝春额角有道浅淡疤痕,平日许由长发遮盖,是以岑立雪未曾觉察。

      这疤痕不长,却走势凌厉,似是利刃所留。

      “此伤,”岑立雪笔尖虚点,“倒是隐蔽。”

      易枝春未睁眼,只淡淡道:“陈年旧伤,不妨事。有劳惊寒稍作遮掩。”

      岑立雪却未立刻下笔。她端详那疤痕,忽然开口:“这位置刁钻,若再偏下半分,便要破相了。不知是杀手索命,还是醉客寻衅?”

      话音落下,岑立雪才觉出几分不妥。金开轩之手倒也罢了,若是后者……风月场中,清倌遭醉客纠缠至此,并非光彩之事。

      “立雪并无他意,只是想着,平洲兄琴技冠绝云韶府,少不了抛头露面。若是被旁人瞧见这伤,恐怕有损清仪。”她随口找补。

      易枝春闻言,竟轻轻笑了笑:“惊寒想岔了。”

      “此伤是我少时意外所留。”

      “云韶府并非等闲之地,旁人擅闯阳春阁,唯惊寒所见一遭。我初时抚琴,皆在屏风之后。客闻琴音,不见抚琴之人,自免去诸多麻烦。”

      “后来……”他依旧合着眼,“因故需得露面,幸而有长发遮掩,并无人着意疤痕。”

      寥寥数语,却透出许多未尽之意。岑立雪不欲追问,只提笔蘸了与肤色相近的膏脂,沿旧伤走向轻柔晕染。不过几回,疤痕便隐没无踪。

      “好了,”她退后半步,让出铜镜,“平洲兄且看。”

      易枝春这才掀了眼。镜中人与云韶府易大家相去甚远,二十七八年纪,或因久病而神色疲惫,好在眉眼温厚,中和了阴郁。

      “夫人妙手。”易枝春便当自己是“贝氏”了。

      岑立雪取来件靛青直裰,递予他:“夫君且更衣罢。钱串子那头,我已托人回了信,巳时三刻于此相见。算算时辰,倒也快了。”

      易枝春接过衣衫,于屏风后更换。再现身时,已是位衣着朴素的寻常商贾。

      二人于厅中相对而坐,面前摊了路引货单。

      “漳苏府清江县人士,林晗京,年二十九,夫贝氏,年二十七,”岑立雪如数家珍,“家中三代从事织造,与飞华庄关系匪浅,主供杭罗,花缎,织金锦。此行携纹银千两,欲打通泮安至北地商路。”

      易枝春低咳两声,接道:“货单所列,雨过天青杭罗二十匹,缠枝莲纹花缎三十匹,正红织金锦三十匹。预定交割期,两月后。”

      “今日会面,夫君可称服了家传秘药,强提精神,但需适时显露疲态,”岑立雪抬眼看他,“话不必多。若是提及码头关节,漕运细则,你可听我话风,一并应对。”

      “明白。”易枝春又掩唇清嗓,肩背微佝,极尽病弱之态。

      岑立雪环顾周遭。锦缎样品搭于酸枝木椅背,案上半盏温茶,屏风后箱笼若干。不错,她又将路引货单折了折,压在镇纸下。

      万事俱备,只欠黑水。

      *

      巳时三刻,叩门声响。

      岑立雪与易枝春对视一眼。易枝春以手扶额,眉心微蹙,气息更弱了几分。岑立雪则整了整衣襟,面上端起爽朗笑意,快步走向院门。

      院外并非花里胡哨钱串子,而是一面容精悍中年男子。此人肤色略黑,穿一身深灰棉袍,身后跟了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守在门外,沉默如桩。

      “可是林掌柜?”中年男子行礼。

      “正是,阁下是钱公子……”

      “鄙姓吴,钱小哥的掌柜。”男子跨过门槛,扫视院落各处,“听闻林掌柜夫妇远道而来,有意在泮安觅些商机,特来拜会。”

      “原是吴掌柜,久仰。”岑立雪引他往正房厅堂走,“寒舍简陋,快请里面坐。夫君病弱,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若有怠慢,还请吴掌柜海涵。”

      厅中,易枝春已扶着桌案起身,朝吴掌柜微微拱手,虚弱道:“贝某抱恙,失礼了。”

      “贝先生客气,请坐。”吴掌柜还了一礼,目光于易枝春苍白面色上停留一瞬,便转向厅内陈设。

      宾主落座。岑立雪亲自斟茶,是市面常见炒青,香气平平。

      “吴掌柜请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笑了笑,“我夫妇二人初到泮安,人生地疏,生意场上门道,还要仰仗您指点。”

      吴掌柜端起茶盏,却不急饮,只道:“林掌柜言重了。泮安客商多如过江之鲫,然如林掌柜这般,一来便安顿得如此妥帖的,却是不多。”

      这话似赞似探。岑立雪神色不变:“我二人做绸缎生意,走南闯北惯了,又有本家小妹帮衬,落脚还算顺当。”

      她适时叹了口气,眉间染上愁色,一引话头:“泮安此地水陆通达,然寻条稳妥商路,竟比漳苏还难上几分。关卡多,规矩杂,码头上力夫把头,个个都不是易与的。”

      吴掌柜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口:“林掌柜是明白人。泮安临水,漕运便是命脉。命脉捏在谁手里,谁便是龙头。旁人想要插足,自然不易。”

      “正是此理。不瞒吴掌柜,我手里这批货,在漳苏也算上品,本想趁着北地春市卖个好价钱。可如今……唉,若是寻不到可靠出路,耽搁了货期,莫说赚钱,怕是连本金都要折进去。”

      她说着,拾来椅背上锦缎样品。

      吴掌柜:“林掌柜的货……”

      “吴掌柜是行家,不妨掌掌眼。”

      他放下茶盏,接过缎样。先是就光细看纹理,又以指腹反复揉搓面料,再凑近鼻端,轻嗅其上染料气味。

      半晌,吴掌柜放下缎样,神色缓和些许:“雨过天青杭罗,经纬密实,晕色自然。缠枝莲纹花缎,纹样清晰,手感厚重。正红织金锦,金线匀细,光泽内敛。”

      “确是漳苏老手艺。”

      “吴掌柜好眼力!”岑立雪抚掌大赞,再添筹码,“漳苏飞华庄老东家,与我外祖母有些交情。他家师傅至今仍守古法,一匹杭罗,需得用上靛蓝苏木黄檗,反复浸染数日,方得雨过天青之色,经久不褪。市面寻常布匹色泽虽亮,却浮得很,洗过两水便走样了。”

      她语调平和,只当闲聊掌故,那边吴掌柜则听得眸光微动。岑立雪知道,鱼上钩了。

      “林掌柜家学深厚,心悦诚服。不知……此番路引货单,可否一观?鄙人并非信不过掌柜,只是江湖规矩,谨慎为上。”

      “理当如此。”岑立雪自镇纸下抽了物什,坦然递过。

      厅内一时只闻纸页窸窣,并易枝春间或低咳。

      岑立雪见状,从暖窠中拎了壶,为易枝春续上半盏温水,温声嘱咐:“夫君,药力若过了,便歇歇,莫要强撑。”

      易枝春接过杯盏,低声道句“有劳夫人”,抿了口水便靠向椅背,闭目养神,眉宇间倦色深重。

      吴掌柜将这一幕收在眼底,手上查验未停,疑虑散去。他将一应文书递回,更为客气:“林掌柜见谅,事关重大,不得不慎。”

      “都是生意人,自当理解,”岑立雪笑容诚挚,“不知这批货,吴掌柜可否指一条明路?”

      吴掌柜并未立即作答。他端起已凉的茶,慢慢饮尽,瞥一眼昏昏欲睡易枝春,又抬眼望向岑立雪。

      “林掌柜爽快,贝先生也实在。”

      “您二位从外埠来,或许不知,我泮安水路,另有一番章程。”

      岑立雪神色一肃,倾身细听。

      “寻常货物,走走码头,打点些银钱,也就罢了。然您这批货,数目不小,质地上乘,想走漕运北上,牵连关节众多。最终能否成事,需得‘天上那位’亲自掌眼。”

      “天上?”

      “便是我们这行的东家。他老人家,寻常不露面,只在水上见客。”

      “水上?”岑立雪蹙眉。

      “正是。”吴掌柜定定瞧着她,“明晚亥时,漕河下游,芦苇荡外,有小舟来迎。”

      “切记,只准二位东家登船,禁绝随侍,亦不可兵刃傍身。”

      岑立雪沉默片刻,似在权衡。她看一眼身旁以袖掩唇轻咳的易枝春,最终转回头:“好。”

      “我夫妇二人当入乡随俗,明晚准时赴约。”

      吴掌柜拱手道:“既如此,鄙人便回去复命。”

      “有劳吴掌柜。”

      送走吴掌柜及随从,院门重新合拢,四下重归寂静。

      易枝春缓缓坐直了身子,疲态如潮水般褪去。虽仍是易容后的敦厚面孔,眸中却已一片清明。

      “天上那位,”他望向岑立雪,“必是窜天蛇无疑。”

      岑立雪回了厅堂,窗外日头渐高,光明晃晃落进天井,将青石晒得发白。她想起无锋山上,师尊教她练剑:“惊寒,剑出之前,需静如沉渊。动静之间,一念而已。”

      筹备至今,方可动此一念。

      “惊寒,”易枝春再唤,“既有言‘不可兵刃傍身’,搜身查验恐是必然。寻常软剑飞针,怕都难逃眼目。”

      岑立雪挑眉:“平洲兄有何见解?”

      易枝春自袖中抻来一玉盒:“此物名曰‘青丝缠’。”他开了盒盖,内里衬有墨绿丝锦,其上并排躺着三枚细若发丝的玉针。

      “乃寒玉所琢,性极脆,遇血即融,不留形迹。藏于发髻衣领,寻常搜查难以发觉。每枚可用一回,近身直取要害,方有奇效。是绝境之器,非决胜之兵。”

      “那便由平洲兄收着罢,如阳春阁中飞子,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岑立雪旧事重提,语调里听不出波澜,“立雪有拳有脚,足应万事。”

      “陆上规矩太多,水里反倒干净。”

      过堂风穿窗而入,捎来隐约市井喧哗。模糊如隔水听涛,反倒衬得院落宁静,其心坚韧。

      只待明夜潮生,月隐波心,小舟送她林氏夫妇赴此幽冥水上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鬼船盐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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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21:00更新,其他时候是在修文。 段评已开,欢迎读者宝宝收藏评论!存稿充足,一定会认真完结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