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同息 ...
-
第四十一章同息
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海挣扎着上浮,冲破厚重粘稠的黑暗,最终勉强触碰到了现实的光亮。
顾觉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共鸣感”唤醒的。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仿佛灵魂深处多了一根弦,此刻正被某种遥远却又无比亲近的存在轻轻拨动的震颤。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身体的剧痛或虚弱——虽然四肢百骸依旧充斥着一种被碾碎重组后的酸软和沉重——而是心口那只母蛊传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稳与……满足?
它不再仅仅是安静蛰伏,更像是一块被温养得恰到好处的暖玉,沉甸甸地栖息在他的心脏旁,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圆融的、与他自身心跳近乎完美的和谐韵律。
而那股新涌入的、属于“蛊身”本源的冰冷强大力量,也不再是横冲直撞的破坏者,它们如同被驯服的野马,虽然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却已悄然融入了他的经脉气血,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与他自身力量并存的平衡。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竹席粗糙的触感。他偏过头,看向对面。
阿泐也醒了。
他依旧靠坐在竹墙边,姿势与昏迷前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封疏离,也没有了仪式进行时的疯狂决绝,只剩下一种……仿佛大雾散尽后的、疲惫而清晰的平静。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但顾觉却清晰地“感觉”到了阿泐此刻的状态——一种与他类似的、劫后余生的虚脱,体内那狂暴的“蛊身”被暂时安抚后的、脆弱的平静,以及……一丝连阿泐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如释重负般的松懈。
这不是猜测,不是观察,而是一种更直接的、仿佛源自灵魂层面的感知。
是“换蛊”带来的变化?
顾觉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在心底呼唤了一声:“阿泐?”
没有声音发出。
但对面,阿泐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感应到了?
顾觉心头一震。他再次集中精神,试图传递一个更清晰的意念:“你……感觉怎么样?”
这一次,阿泐的回应更明显了些。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感到些许不适,但最终还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顾觉的心湖中泛起了涟漪:“……还好。”
成功了!
他们之间,真的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言语的、直接的精神连接!
是因为交换了部分蛊术本源,导致两人的灵魂或者说意识,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同频与交融?
顾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来。然而,一股强烈的酸软和眩晕感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阿泐也微微蹙起了眉,脸上掠过一丝不适。顾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属于身体过度透支后的疲惫与疼痛,正从阿泐那边传递过来,与他自身的感受隐隐重合。
不仅是意识,连身体的某些感知,也开始共享了?
这个发现让顾觉的心情更加复杂。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加深刻,也更加……危险。
他挣扎着,用尚有余力的手臂撑起身体,靠坐在竹墙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和阿泐同时喘了几口粗气。
两人隔着空掉的陶盆,在清晨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中,沉默地对视着。
一种全新的、陌生而诡异的羁绊,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建立、蔓延。
顾觉能“听到”阿泐心底那如同深潭般、压抑着无数情绪的寂静,也能“感觉”到他体内那暂时蛰伏、却依旧如同休眠火山般危险的“蛊身”力量。
而阿泐,想必也能同样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内心的混乱、惊疑,以及那母蛊传来的、带着一丝依赖的平稳搏动。
没有秘密。
或者说,很难再有秘密。
这种赤裸相对的境地,让顾觉感到一丝本能的恐慌,却又奇异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至少,他不用再费尽心思去猜测阿泐的想法,不用再被他那层冰冷的伪装所阻隔。
“这……就是‘换蛊’的结果?”顾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选择用声音,而不是那令人不安的心念传递。
阿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声音同样低哑:“本源交融,意识同频……记载中是这么说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
“清晰。”顾觉替他说了出来。
阿泐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会……一直这样吗?”顾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余生都要与另一个人共享意识和部分感知,那简直……
“不知道。”阿泐的回答很干脆,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记载残缺。可能随着时间推移会减弱,也可能……永远不会。”
顾觉沉默了。他看着阿泐,看着这个如今与他性命、力量、甚至部分意识都紧密相连的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恨吗?似乎谈不上。阿泐同样是这场命运交易的受害者,甚至付出得更多。
爱吗?这个字眼太过荒谬。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充斥着算计、强迫、生死搏杀和不得已的相互依存。
那现在,这又算什么?
“器满之劫……算过了吗?”顾觉换了个问题。
阿泐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左侧肩胛下,那里,蛊纹依旧盘踞,但那种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的躁动感确实平息了许多。“暂时……压下去了。‘蛊身’的反噬被分担,母蛊的精粹也滋养了它。但能维持多久……”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希望依旧渺茫。只是从立刻死亡,变成了缓慢的、未知的倒计时。
顾觉也感觉到了自己体内那股属于“蛊身”的冰冷力量。它们如同潜藏的暗流,虽然暂时平静,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与阿泐共同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两只竹铃铛。在经历了一场如此剧烈的能量冲击后,它们竟然完好无损。阿泐送的那只依旧冰冷精致,他自己做的那只依旧歪扭笨拙。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歪扭的铃铛。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对面的阿泐,心底似乎也随着他这个动作,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涟漪。
像是一片沉寂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顾觉抬起头,再次看向阿泐。
阿泐也正看着他,黑眸深处,那平静的潭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阳光彻底照亮了竹楼,将昨夜仪式残留的阴冷和诡异驱散。
两人依旧虚弱,依旧疲惫,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们不再是债主与欠债人,不再是猎手与囚徒。
而是被无形的蛊线、共享的本源、以及这诡异却真实的意识同频,牢牢绑在一起的……共生者。
顾觉看着阿泐,忽然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看来,”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嘲弄,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这下,是真的‘分不开了’。”
阿泐与他对视着,良久,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