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狗》狂柯基

1、惊喜祭日

　　有时候刚被榴弹震到耳朵，丧尸潮的吼声听起来挺像一群狂暴蚊子。

　　毫无规律的低吟和怪叫，加上偶尔冒出的几声核嗓，共同组成了嗡嗡嗡的旋律，不断逼近这间废弃的狭小实验室。

　　“霍哥，这一片清出来了，可以安全撤离！”持西格绍尔手枪的年轻人从窗台跳进来，双手点射，五米外同时爆出两朵血花，丧尸失去头颅软倒在地，残肢无声抽搐。

　　“好，五秒钟。”

　　一片嘈杂混乱中，身穿黑大褂的男子掸了掸手中的采血器，开启负压模式，暗色血液混着几缕内脏碎片被加速吸入管内。被他踩住的丧尸开始剧烈挣扎，后背撞击地面，闹出不小的动静。

　　年轻人乍一听到敲击声，猛地闪身至两米之外，警惕回头。

　　“抱歉。”霍悠然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拔出针头迅速装箱，一脚踹开被抽干的丧尸，“走吧龙溪，从哪边出去？”

　　龙溪闭眼，微微偏头，散出精神力侦查丧尸数目：“东南方向五只，二十秒。西北方向十只，十五秒。我们没法原路返回了，启用planB从二楼消防梯撤离。”

　　霍悠然点头，立刻抬脚往走廊另一头走，长条灯管年久失修，霉菌攀着成块浮起的墙灰，安全出口指示牌反射幽绿色荧光，只有尽头一点白光吊着视野，显得整条走道阴森无比。

　　霍悠然走得不紧不慢，糟糕的光线并没有影响他视物，软皮鞋底匀速敲击大理石地面，在诡异陌生的环境中无端地令人心安。

　　龙溪肩线稍松，快走几步追上，左手摁开电筒压在右手腕口，枪口扫过沿途每一扇空洞漏风的门。

　　同一时刻，地下车库。
　　角落里停着一辆厢式货车，内部装有移动指挥台，显示屏里的监控始终追随二人的身影。蒙面人敲击键盘，画面放大，自动识别出龙溪手中枪支型号。

　　蒙面人思忖几秒，拿起对讲机低声下令：“铁匠工会只来了两个人，威胁不大，先拖住那个杀手，把他引开。医生一直听从杀手指令行动，没有武力，夺取样本后直接击毙，直接击毙，over。”

　　对面应答下来，几秒后，一层的丧尸群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集体涌向某个方位，赫然是研究中心西北方向的消防通道！

　　霍悠然贴着墙根快走，单手插兜，偶尔止步停下，躲开龙溪击爆的脑花。

　　“不对啊霍哥，怎么数量越来越多了。”龙溪换好弹夹，双腕往腰上一磕，“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引过来了。”

　　“还能有什么吸引丧尸的，因为向导格外好吃呗。”霍悠然步履不停，从楼梯口迈入二楼走廊，呼吸平稳地解释，“你站在这里，精神力往外一放，不亚于在这楼里给丧尸开了家火锅店。”

　　“真的吗？”龙溪眨眨眼，“变异丧尸能探查精神力吗？”

　　霍悠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推厚重的消防门：“不能，我乱说的。”

　　龙溪：“……”

　　门外是一条红漆斑驳的钢架爬梯，约莫四米高，而梯子的另一头围满了狂躁的丧尸。

　　龙溪倒抽一口冷气。

　　霍悠然看着楼下的尸潮，扶了扶镜框：“还好没进化出爬梯子的能力。这些丧尸不是被吸引，而是被驱赶来的，有人在大楼另一端放了超声波驱赶仪。但好消息是，只要甩开这些丧尸，他们就不会追着我们跑了，所以我们只需要从这里突围出去。”

　　两人站在围栏边扫视楼下热情十足的丧尸们，少说有三十来个，架势堪比十八线星际歌手接机现场。

　　龙溪确认道：“我们只需要从这里突围出去对吧？”

　　他强调了“只”字。

　　霍悠然心态乐观，微笑点头，银框眼镜都闪烁着鼓励的光芒。

　　龙溪做了个深呼吸，顷刻间，磅礴的精神网骤然放出，一只金色的小熊猫在龙溪膝边闪现，抬起上肢摆成一个大字，凶狠地露出两颗尖牙，爪子泛起银芒，眼神骤厉。

　　小熊猫向导攻击技能，释放高频精神波冲击目标精神海，会让目标产生心悸、动作迟滞的恐吓效果。

　　一众丧尸僵在原地，如同被齐齐摁下暂停键，一秒后动作僵化，纷纷倒下。

　　吱呀——

　　在他们身后，厚重的消防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黑色身影滑过，门内刺出一把银刃。

　　“霍哥你先走。”龙溪反应神速，拔枪转身直接射出一梭子弹，金属相撞瞬间迸溅出刺眼火花。

　　霍悠然神色一凝，这次任务只有D极，实际上就是会长暗中给他们放假。根据中心城的评级标准，D级难度仅需应对普通丧尸，不需要对付活人。

　　显然此番行动已被人为插手，凶险程度倍增。

　　他立刻顺着梯子往下攀爬。

　　脑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精神力波动，霍悠然半空中松手落地，偏头躲闪。

　　下一秒，一只雄壮的牡鹿精神体现形，巨大的锋利鹿角深深插入钢梯。牡鹿用蛮劲扭头，把钢梯撕成两截，轻松得如同撕开一张糯米纸。

　　身着保安制服的蒙面人从墙角走出，抛着一把战术手刺，步步逼近：“竟然能看透我的精神力屏障，不愧是铁匠工会大名鼎鼎的霍医生。哪怕退化成没有精神力的废物，铁匠上下所有人还都发了疯地愿意献出生命保护你，确实有两把刷子。”

　　霍悠然客气地笑笑：“谢谢。”

　　蒙面人：？

　　他不欲多作纠缠，抄起手刺直取样本箱。

　　霍悠然眼神骤然狠厉，用与他斯文外表毫不相符的速度瞬移闪开，抡起样本箱从蒙面人后脑砸下！

　　蒙面人颅骨凹陷，一声未吭就失去了意识，趴倒在地。

　　“谢谢你说我有两把刷子。”霍悠然整了整衣领，维度可观的肌肉被隐匿在熨帖布料之下，他摁下把手，箱底嗖地弹出一把小刀。

　　霍悠然持刀划开杀手的覆面，盯了两秒，没认出来。

　　铁匠工会的情报组极为可靠，各大工会组织的杀手都有详实资料，而跟前这个年轻面孔十分眼生，按照经验，这样的新手一般不会单独出动。

　　“别动，放下箱子！”

　　果不其然，又有两名蒙面人赶到，架着微冲形成夹角，卡住霍悠然身位。霍悠然沉默一瞬，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样本箱。

　　“老大说医生没有武力，怎么回事，难道他分化了？”

　　“不知道啊，这里残留的精神力都是王哥的，没有第二种精神力出现的痕迹。”

　　蒙面人死死盯着霍悠然，大声喝道：“把手举起来！”

　　“好嘞。”

　　话音刚落，霍悠然抬起手臂，转瞬间蒙面人接连倒下，眉心映着深黑的弹孔。

　　他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装了消音器的枪口缓缓冒出一缕轻烟。

　　“没想到吧，我们有刺客奶妈。”龙溪从上方探出头来，他身边的小熊猫哼哧哼哧拖着什么东西，嘭地扔了下来。

　　霍悠然把手枪放回箱底暗格，低头一看，那是个被割喉的蒙面人，体格魁梧得有常人三倍大小，如同扔下来半扇鲸鱼。

　　小熊猫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举起胳膊又叉腰，在只剩一半梯子的平台上转来转去。

　　霍悠然眯眼看它，夸道：“真厉害。”

　　小熊猫动作一顿，抱住龙溪小腿，把脸埋进工装裤的一只口袋里，不动了。

　　龙溪单手攀着半截梯子滑下，落地前滚翻卸力：“我们去和北哥碰头！”

　　就在这时，一个诡异的童声从远处逼近：“哥哥姐姐让一下，哥哥姐姐让一下……”

　　一辆运输车以八十码高速倒车冲过来，目标直指他们二人。

　　丧尸属于高危生化感染物，随着不断进化，感染强度持续飙升，绝对安全的防护装置被科技巨头垄断，而掌握丧尸取样技术的研究机构少之又少。原本蒙面人打的主意是先夺取样本组织，再杀人灭口。

　　而现在，见无法夺取样本组织，他们索性破罐子破摔，打算把人直接撞死！

　　小熊猫瞬间炸毛，紧紧抱住龙溪脑袋，霍悠然箭步上前，拽着龙溪后领往一旁飞扑。

　　然而还是太晚了，运输车静音起步，已完成初始提速。

　　距离太短，车速过快，压根躲不过！

　　龙溪瞳孔放大，眼中映出霍悠然一闪而过的灰色发丝。

　　躲不掉了。

　　霍悠然闭了闭眼，似是准备咬牙去挡。向导虽然经过训练，身体素质有所提高，在没有外骨骼的情况下也经不起被卡车冲撞，唯一的办法是召出精神体进行对抗。

　　而他已经没法召唤出精神体了。

　　龙溪的吼声被淹没在烟尘中：“霍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疾速闪过，与霍悠然擦肩而过，迎着卡车冲了上去。

　　嘭——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声响，车身横扫扬起漫天灰尘，在那呛人的迷雾中，一条LED灯带不断闪烁，发出蓝紫相间的霓虹灯光。

　　“哥哥姐姐……姐姐……姐……”

　　卡车熄火了。

　　尘埃散去，灯带的形状彻底显现出来，那不是一条灯，而是一只义体手臂。

　　一个眼眶很深的金发男人站在原地，单手逼停了方才的袭击。

　　卡车尾生生陷进去一块，钢制车厢裂开，里边的显示屏连着被惯性拽断的电线稀里哗啦掉出来。

　　“北哥！”龙溪踉跄两步坐到地上，彻底放松下来。

　　那男子面相是老外，开口却是流利至极的普通话：“我的锅我的锅，为了找到他们老巢不得不把每辆车的轮子都拆掉一个，所以来晚了一点，实在不好意思。”

　　宫齐北，铁匠工会二队队长，哨兵突击手，纯正俄罗斯血统，但从小在中文区长大，甚至参加了高考，以优异的成绩就读于银河系交通大学。直到分化为哨兵才进入特训基地。

　　“没事，来得刚好，这不是还没死成嘛。”霍悠然勾了勾唇角，与男子击掌，两人倾身贴了贴肩膀，“多谢。”

　　“不客气。”宫齐北的孟加拉虎精神体从挤压变形的驾驶舱叼出一个人来，拖到霍悠然跟前。

　　足有半人高的老虎用头蹭了蹭霍悠然的手，又用脑袋去拱他拎着的医疗箱。

　　“这里边没有药，治不了啦。”霍悠然用手背蹭蹭虎头，语气温柔，“不过看他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刚好可以就地审问。小孩子回避哦。”

　　老虎听话地踱步走开，一仰头看到龙溪的小熊猫，眼睛发亮，猛地扑过去。

　　“不行！”

　　龙溪抗议无效，被老虎扑倒，怀中的小熊猫被抢走。

　　他正要嚷嚷，一抬眼看到宫齐北撑着膝盖，俯身打量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确认没受一点伤，这才舒了一口气。

　　宫齐北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肌肉流畅手指修长，白金色的发丝在阳光里亮得耀眼：“起来吧，地上脏。”

　　念坞市人迹罕至，荒废多年的建筑空荡荡的，午后安静无比，天色暗沉，龙溪挨着宫齐北，坐在防洪袋上昏昏欲睡。

　　过了三刻钟，霍悠然才从轿厢内走出。车厢内的血腥味不断溢出，昭示着此次讯问的成效。

　　强大的向导可以操控他人的身体数值，痛感、欲念，甚至撬出当事人都早已忘却的记忆。作为昔日的光明向导，他能仅通过精神力操控，让犯人因为针眼大的伤口痛不欲生涕泗横流，将情报尽数吐出。

　　而如今他精神力大不如前，五年来再无人看到他的精神体。按理说这样的向导对组织来说无异于一条报废的枪，然而霍医生的审讯本领却依旧骇人。

　　他能把人的三十二颗牙齿、七十八个器官、两百零六块骨头随机拆下，在犯人面前教学相关部位的名字和功能，同时用精神力保证他们始终清醒。

　　霍悠然把一枚指环抛给宫齐北，用免洗手凝胶消毒指缝，擦干后戴好手套。

　　宫齐北接住，那是一个存储功能的便携智能终端，划开光屏后打开文件夹，有口供、拷贝数据和讯问录像，编号统一、排列整齐，干净得可以直接拿去向上级汇报。

　　“太好了！每次有你随队出任务感觉都好爽啊。”宫齐北啧啧称赞，收好智能指环，看向霍悠然，“这是你自从B324年之后第一次来念坞吧？”

　　“嗯。”霍悠然垂眼整理手套，造价高昂的黑色皮革从指尖覆盖到手腕，隔绝一切感染风险。

　　念坞是星系内第一个感染区，也是丧尸潮爆发的开端，城市停摆后电路失控，区内最大核电站燃爆泄露，被标记为重度污染区。

　　如今人类对丧尸的控制小有成效，已经隔离出相对安全的生活地带，念坞却因为核泄漏，迟迟没有恢复生机。

　　当然，铁匠工会的任务并不会绕开这些危险区域，相反，越是危险的地区佣金和收获就越高，有大量机构会天价收购念坞区的罕见能量晶体和变异动植物。

　　霍悠然避开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的爱人葬在这里。

　　其实并非物理意义的葬身于此，情报记载，真理部哨兵联盟的顶级功勋战士、最年轻的中校厉鲤，死在一场意外中，尸骨无存。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爆炸现场没有任何组织残留，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简直像人间蒸发。

　　可那样当量的爆炸和辐射之下根本无人能幸存，死亡是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没有骨殖，世人只好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五年前听闻厉鲤出事的消息时，霍悠然根本无法接受他离世的事实，这场意外来得突然，他们事发三天前才刚向组织交了结婚申请。

　　霍悠然的精神崩溃可以说是意料之内的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消沉了整整一周。再出门时，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只是自那以后，再也没在旁人面前召出过自己的精神体了。

　　“今天刚好是厉哥的五周年祭日，我们……去看看？”龙溪小心地说。

　　同为向导，他能感受到霍悠然情绪低落。他当然知道这种低落是因为什么，因此问得忐忑，精神体将他的情绪具象化，小熊猫躲在虎的两条前腿之间，小心翼翼地打量霍悠然。

　　“确实该去看看了。”霍悠然笑了笑，毫无芥蒂的模样，“也不能总让他孤零零的。”

　　霍悠然手持白色雏菊，在墓碑中穿梭。这个陵园埋葬的都是真理部的兵士，他偶然能在墓碑上看到一些眼熟的名字。

　　念坞这座城市终年缠绕着黑雾，天幕阴沉沉的，无腿鸦从天上掠过，嘎嘎叫着却无法降落，周遭一片阴暗寂寥。

　　他的爱人脑子有点问题，遗嘱竟是把自己的坟墓建在重度污染的无人区里，这样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过来吊唁，祭品区干净得连变种老鼠都不来。

　　旷野的风冷冽刀脸，霍悠然一身黑衣，伫立在墓碑前。他有些迟钝地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句哀悼。

　　厉鲤笑容灿烂的黑白照片嵌在墓碑上方，眼神炽烈坦荡，直勾勾地与人对视，有些瘆人，当然这多半源于他本就在真理部下属的暗杀部门里混迹多年。

　　他本人的照片边上是精神体的照片，一只非常漂亮的陨石边牧，微微歪头看着镜头wink。

　　墓碑上用遒劲的魏碑体写着一句话：
　　谢谢你来看我，晚上我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