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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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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砚辞书斋”那扇擦拭得锃亮的玻璃窗,懒洋洋地泼洒进来。
空气中悬浮着细微的尘埃,它们在光柱里缓慢起舞,如同某种古老而静谧的仪式。
沈砚辞正坐在柜台后,鼻梁上架着一副极细的银边眼镜。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封面斑驳、书脊开裂的《诗经》。
他的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用特制的镊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修补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破损的字句上。
每一个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百年的文字。
店里静得只能听见老旧挂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书页被温柔抚平的细微摩挲。
他享受这种绝对的秩序与掌控感。
直到那串挂在门楣上的黄铜风铃,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叮铃——”。
这声音打破了书店内凝固般的宁静。
沈砚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立刻抬头,而是稳稳地将手中的镊子放下,用镇纸压好刚刚修复的那一页。
这才抬起眼。
逆着光,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年轻女人。
她拖着一个看起来比她自己还重的行李箱。
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显眼的、带有网格透气孔的塑料箱。
沈砚辞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那个塑料箱上。
以及。
透过网格缝隙,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圆溜溜的、带着惊恐与好奇的琥珀色猫眼。
他的眉头瞬间锁紧。
那表情,活像是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一整瓶胶水泼在了他刚修复好的古籍上。
温软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店内略显昏暗的光线。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油墨和淡淡木香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因匆忙赶路而焦躁的心绪莫名平和了几分。
她打量着这个即将暂居的处所。
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式书籍,许多书脊都泛着经年累月特有的温润光泽。
地方不大,却异常整洁,每本书都规规矩矩地立在它应在的位置,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在约束着它们。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柜台后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棉麻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处,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清冷,正毫不避讳地、带着明显审视意味地落在她……手上的宠物航空箱上。
温软下意识地将航空箱往身后藏了藏,但这个举动显然毫无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微笑,拖着行李往前走了几步。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发出不大但清晰的“咕噜”声。
“您好。”
她的声音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但依旧温和。
“请问是沈砚辞沈先生吗?”
“我是温软,通过‘安心租房’中介租下了您这里的阁楼,今天刚搬过来。”
沈砚辞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目光越过她,再次确认了那个航空箱的存在。
然后,他才将视线移回她的脸上。
语气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合同里没有注明允许饲养宠物。”
温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那个笑容可掬的中介小哥,当初拍着胸脯保证“房东人很好,没那么多规矩”,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试图解释,声音放得更软了些。
“沈先生,情况是这样的……”
“这是我前几天刚救助的一只流浪猫,很乖,不吵不闹的。”
“我原来的住处突然通知要拆迁,非常紧急,实在来不及给它另外找安置的地方了。”
“中介那边可能……可能沟通上有点误会。”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沈砚辞的表情。
可惜,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松动,反而因为“猫”这个字眼,线条绷得更紧了些。
“误会?”
沈砚辞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讽刺。
“温小姐。”
“我这里的规矩是,‘不许带零食,不许宠物入内,书页折角会皱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那个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的背包。
“尤其是宠物。”
“它们的毛发,比我书店里精心养护的灰尘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温软:“……”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精心养护”来形容灰尘的。
而且,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猫毛比灰尘更低等似的?
她背包侧袋里露出的那半包猫条,此刻感觉格外烫手。
航空箱里的“年糕”——那只她刚取好名的橘白相间小猫,似乎感受到了外界不友好的气氛,不安地“喵”了一声。
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明显的惶恐。
温软立刻心疼了,也顾不得沈砚辞那能把空气冻住的脸色,连忙蹲下身,隔着网格轻声安抚。
“年糕不怕,没事的,没事的哦。”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与刚才同沈砚辞说话时截然不同。
沈砚辞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看着那个女人完全无视他的不悦,只顾着低头去哄那只猫。
他甚至能看到几根细小的、浅橘色的猫毛,正从航空箱的透气孔里飘出来,慢悠悠地,准备降落在他的地板上。
这简直是对他领地公然的、毛茸茸的入侵。
“温小姐。”
他的声音更冷了。
“我想中介可能没有跟你说清楚。”
“我这里不是宠物收容所。”
“二楼阁楼虽然独立,但楼梯与书店主体相连。”
“我无法接受任何可能影响书店环境卫生的不稳定因素。”
温软站起身,脸上的温和收敛了些,但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貌。
“沈先生,我理解您的顾虑。”
“年糕很干净,我定期会给它做驱虫和梳毛。”
“而且它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阁楼,我会尽量管好它,不让它下来……”
“尽量?”
沈砚辞打断她,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
“这个世界上,‘尽量’这个词是最靠不住的。”
“就像我‘尽量’不想对你的到来表示欢迎一样,结果显而易见。”
他说话真是……句句带刺。
温软默默在心里给中介小哥记上了一笔。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整洁得过分的书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仿佛用尺子量着表情说话的男人。
明白硬碰硬绝对没有好处。
她现在急需一个落脚点,为了年糕,也为了自己。
她重新挂上那副极具欺骗性的温柔笑容。
“沈先生,您看,合同我们已经签了,租金和押金我也都付了。”
“我现在确实无处可去。”
“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做好清洁工作,绝对不会让年糕打扰到您和您的书店。”
她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样子。
“猫咪掉毛可以梳,书店灰尘也可以扫,对不对?”
沈砚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很干净,眼神也很诚恳,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猫薄荷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妥协的理由。
爷爷留下的书店,是他不容侵犯的净土。
宠物的不可控性,远超他的容忍范围。
他正要开口,再次坚定地拒绝。
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她微微敞开的背包。
背包侧袋里,除了那包猫条,还露出一个硬质书签的一角。
书签上印着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抱着尾巴的猫咪图案。
样式很老旧,和他珍藏的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话音卡在了喉咙里。
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许多年前,好像也有一个迷路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书包里也掉出一张类似的猫咪书签。
小女孩哭得鼻子通红,被他爷爷带回书店,吃了一块甜甜的桂花糕。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也是嫌弃她哭哭啼啼,吵得他看不进书。
……
沈砚辞的沉默,让温软心里七上八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站在那里,眼神似乎透过她,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脸上的线条依旧冷硬,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好像……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是她错觉吗?
就在这时,航空箱里的年糕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又“喵呜”地叫了一声。
比刚才那声要响亮一点,还带着点试探性的小颤音。
沈砚辞被这声猫叫拉回了现实。
他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回那个该死的、装着毛茸茸生物的箱子上。
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我很无害我很讲道理”的女人。
以及她背包里那个刺眼的猫咪书签。
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契约精神。
爷爷的规矩。
不可控的生物。
迷路的小女孩……和桂花糕。
麻烦。
巨大的麻烦。
他几乎能预见未来鸡飞狗跳(字面意义上的)的生活。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似乎已经提前混杂了猫毛的味道。
让他觉得喉咙有点发痒。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加疲惫,也更加冰冷。
“阁楼在那边。”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书店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楼梯是独立的,但出口在店里。”
“记住你刚才的保证。”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但这已经意味着,他没有立刻将她连人带猫轰出去。
温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默许了!
她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如同春雪初融。
“谢谢沈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沈砚辞对于这张突如其來的好人卡,报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别高兴得太早。”
他淡淡地说。
“关于‘约法三章’的具体内容,我们晚点再详细‘探讨’。”
他在“探讨”两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温软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再次拉响了警报。
“约法三章”?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条款。
不过,眼下总算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
她再次道谢,然后费力地拖起行李箱,提着航空箱,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地,朝着那个狭窄的楼梯口挪去。
沈砚辞看着她略显笨拙的背影,以及那个随着她动作轻轻晃动的航空箱。
箱子里的小猫又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叫声。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镊子,准备继续刚才中断的修复工作。
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尖,因为某种莫名的烦躁,而有些不稳。
他低头,看着那本摊开的《诗经》。
恰好是《郑风·野有蔓草》那一页。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几秒。
然后,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力道,“啪”地一声合上了书页。
适我愿兮?
他只觉得,他精心维持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从听到风铃响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路滑坠。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带着她那身淡淡的猫薄荷味,和一只会掉毛的小麻烦,正式入侵了他的领地。
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开始认真思考,现在联系中介违约,需要支付多少违约金。
以及,把“禁止携带任何活物(包括但不限于猫、狗、仓鼠、金鱼)”这一条,用加大加粗的字体,写进合同下一版的必要性。
阁楼方向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书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有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但沈砚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空气里,似乎已经开始漂浮起那些他“精心养护的灰尘”之外的、细小的、橘白色的绒毛。
他打了个喷嚏。
看吧。
麻烦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