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缪斯》冷带雨林

1、01

　　香港，中环，IFC顶层。

　　徐加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蜿蜒的维多利亚港。黄昏时分，暮色如浸了水的墨，正一点点晕染天空，而维港两岸的摩天楼宇已迫不及待地亮起璀璨灯火，像无数把碎钻石，漫不经心地撒在深蓝色的丝绒上。

　　他的办公室极简。冷灰色的微水泥墙面，深空黑的金属框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办公室正中央，一幅被深灰色防尘罩蒙着的画作，打破了这份过于规整的秩序，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像一个被囚禁的秘密。

　　他刚刚结束一场跨洲视频会议。屏幕上那些分布于纽约、伦敦、东京的西装革履的面孔，或敬畏，或谄媚，最终都在他毫无波澜的“散会”二字中，化为黯淡下去的像素碎片，消失在漆黑的屏幕里。

　　空间里只剩下恒定的、低沉的背景白噪音，那是这座顶级写字楼循环系统与外界世界被隔绝后，仅存的呼吸。

　　助理周徽悄无声息地推门走进，他的步伐精准得像瑞士机芯，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他手中捧着平板，在距离徐加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不低，足以清晰传入对方耳中，又不会打破这空间固有的静谧。

　　“徐总，您的作品落槌了。纽约那边刚传来的消息，三千七百万美金。买家是欧洲Old Money家族基金会。”

　　徐加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徽汇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
　　他走到那幅被蒙着的画作前，修长的手指捏住防尘罩的一角，布料细腻的触感传来，但他没有立刻掀开。

　　“拍卖行总监希望能亲自向您致电祝贺，我按惯例婉拒了。”周徽补充道，语气是训练有素的平铺直叙。

　　“嗯。”徐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鼻音，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掠过周徽，投向窗外更遥远的虚空。那里有货轮缓缓驶过，像移动的光点，无声无息。

　　“另外，”周徽上前半步，将平板上的页面切换，“我们针对陆氏集团上游稀有宝石供应链的初步接触，已经收到部分反馈。三家核心供应商，包括他们在缅甸的鸽血红宝主要合作方，均表示出浓厚兴趣，愿意考虑我们的独家排他协议，前提是价格符合他们的预期。”

　　“给他们预期价格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徐加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要的是速度和确定性，不是漫长的讨价还价。”

　　“明白。溢价部分会以‘战略合作保证金’的名义支付，确保他们无法反悔。”周徽在平板上快速记录，随即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下周的详细日程，柏林数字艺术峰会的主办方再次发来邀请，希望您能做开幕演讲。另外，这几份是需要您最终过目的媒体简报，‘墨核’下一季度的品牌宣传将侧重于‘艺术民主化’与‘技术赋能’……”

　　徐加接过平板，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快速滑动。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墨核”平台即将推出的新企划，以及各路媒体对他“重新定义二十一世纪艺术市场”、“传统拍卖行的颠覆者”等层出不穷的赞誉。他目光淡漠地掠过，直到屏幕接近底端，一个被算法推送、带着耸动标题的娱乐八卦新闻，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线——

　　【独家】陆氏珠宝少东陆延夜会新晋名模，兰桂坊宿醉未归，婚后不改风流本色！豪门太太林若音次日亮相慈善晚宴，笑容端庄力破谣言，疑似默许？

　　标题字体刻意加粗，带着廉价的挑衅意味。下方并置着两张高清照片。左边是陆延搂着一个身材火辣、面容艳丽的年轻女孩，从兰桂坊一家隐秘会所的后门走出，镜头捕捉到他脸上那抹混着醉意和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
　　右边，则是一张明显是某慈善拍卖晚宴上的官方合照，林若音穿着一身香槟色露肩长裙，颈间佩戴着设计简约的珍珠项链，唇角维持着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社交弧度，手臂轻轻挽着身旁西装革履的陆延，姿态优雅，无可指摘。

　　徐加的目光，在触及右边那张照片的瞬间，如同被极寒的冰流瞬间封冻，死死钉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林若音。

　　她的名字，在照片旁边，被小编用一个刺目鲜红的圆圈粗暴地标注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周徽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难以言喻的压强变化，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以徐加为中心弥漫开来。

　　几秒钟后，徐加面无表情地将平板递还给周徽，动作甚至称得上平稳，精准。但周徽在接过时，眼角余光清晰地瞥见，徐加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缩回的瞬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泛出失去血色的青白。

　　“通知公关部和战略投资部，”徐加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更缓，“在陆氏集团发布下一季度财报前一周，宣布我们与许景明大师的独家签约消息。发布会规格按最高级别筹备，我要所有主流艺术和财经媒体的头版。”

　　周徽心头凛然。
　　许景明是陆氏珠宝赖以成名的“宫廷镶嵌技艺”为数不多的传承人之一，是陆氏工艺的灵魂人物，在传统珠宝圈内地位尊崇。此举无异于在对手最引以为傲、也最脆弱的工艺命脉上，提前引爆一颗重磅炸弹，足以引发资本市场对陆氏核心人才流失的连锁担忧。
　　他立刻垂首，声音愈发谨慎：“是，徐总。我立刻去协调，确保万无一失。”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恢复了寂静。

　　徐加依旧像一尊雕塑般站在那里，挺拔的背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剪影下，透出一种孤绝的意味。维港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明明灭灭，跳跃闪烁，却始终映不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幽冷。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那张官方合照——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姿态亲密自然，仿佛他们之间那些年，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而旁边那张陆延与模特的偷拍照，更像是对她，也是对那段过去最恶毒的嘲讽。

　　林若音。

　　这就是你当年，毫不犹豫舍弃我，所选择的安稳？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彻底斩断最后一丝犹疑的决绝。

　　他抬起手，猛地掀开了身旁画作上的深灰色防尘罩。

　　布料滑落，露出画布的真容。

　　那是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粘稠得令人窒息。扭曲的、饱含力量的色块与尖锐凌厉的线条疯狂交织、撕扯，构成一个模糊而痛苦的女性轮廓。她仿佛在黑暗中挣扎沉浮，在无声地哭泣呐喊，眼眸处却点着两簇诡异的光，带着一种献祭般的、令人心悸的病态美感。整个画面充斥着压抑、愤怒，以及一种毁灭一切的欲望。

　　画面右下角，是狂放不羁、几乎要破框而出的签名——Jia，以及用同样癫狂笔触写下的标题：《黑色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