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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问君能有几多愁(五) ...

  •   隆绪的御帐并未如雨竹所认为的那般热闹,御前侍卫重重把守,澄亮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光与影构成了一道冰冷无形的樊篱,拒人于千里之外。

      御前亲卫队只听命于皇帝本人,没有皇帝的许可,既使是贵为左皇后的萧菩萨哥也被阻拦在了御帐外,她仍穿着白日里那身火色的猎装,衬托出憔悴的脸庞越发苍白,脸上泪痕残存。看见雨竹走来,她仰起脸,保持着萧家女子特有的高贵与矜持,道:“萧寿蓉的事与我无关。”在她身后,数名女官垂首环侍,勉强的恭敬中含着隐约的敌意。

      雨竹从她们身前走过,漠然扫视一眼,“知道了。”

      “寿蓉是我妹妹,陛下便认定此事与我有关。我只想看一眼他是否还好,他竟连这一眼也不肯施舍。” 萧菩萨哥禁不住泪水潸潸,高贵矜持的仪态顿时崩塌,清凄的月色下,憔悴的脸庞不失美丽,拥有大辽女子最尊贵的身份,她却满脸的落寂与悲苦:“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别的女人,我早已经习惯,又怎会愚蠢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来争宠。”

      看着她,雨竹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的尊贵与美丽,同样的落寂与悲苦。女人的幸福,怎能完全取决于男人?难得早已练就的铁石心肠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本想说:“他若有心,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无辜,只怕是他不想明白”。话到嘴边,却改口成劝慰:“陛下受伤不轻,有些事思量不周全,待他伤好后,自然会清楚一切。” 她举步继续前行。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你。”萧菩萨哥突兀的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安心留下来,好好侍奉陛下。”

      雨竹脚步一顿,回首审视她片刻,淡淡道:“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容忍?”

      “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喜欢。我十八岁入宫,至今历时四年多,看遍深宫百媚千红,转眼成过眼烟云。陛下是天,要的只是恭顺谦忍的后妃,任何女人于陛下并无分别,无偏宠、无厚薄、可有可无;后妃之选,其实更是家族之选;唯有你——,我从未料到,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以身涉险。我不清楚你与秦晋王曾经有过什么,但我却明白如果不是喜欢之极,没有男人可以容忍这样的耻辱。身为后宫之主,陛下的喜乐便是我的喜乐。”

      雨竹点一点头,道:“他果然没有选错皇后,你的确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我却没有容人的雅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有先例让我明白,男女之情,或是独一无二,或是一无所有。如果彼此无法完完整整的拥有对方,我宁可不拥有也不被拥有。”

      萧菩萨哥有些愕然,半晌,才道:“陛下是皇上,天下属于他,我们也属于他,他却不能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所以,大辽的后宫是你们的;而我,不属于后宫,更不属于他。”雨竹含笑,冲着萧菩萨哥微微一颌首,转身向御帐走去。也许早已有过交待,御帐前的侍卫看见雨竹,立即躬身侧退,让出了一条通道,行动整齐划一,未发出一丝声响。

      进入御帐,雨竹一眼便望见闭目躺在宽大锦榻上的隆绪。烛火结花,在孤独中跳跃,昏暗的光线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无一丝人色。四周寂然无声,静得让雨竹有些心惊。移步靠近锦塌,伸出两指搭在他手腕脉门上。他细密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几下,雨竹心一宽,突然记起隆庆的睫毛似乎也很长,不由无声一笑,到底是兄弟,相似的地方可真不少!

      隆绪猛然翻手握住雨竹的手,声音低沉如梦呓:“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总是想着他?”他的双眼仍然闭阖着,眉宇紧紧纠结,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雨竹愣愣看着他,有了短暂的恍惚,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象个孩子般的脆弱无助。人还是一样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同,她从来不会给别人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雨竹用力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放下一瓶药在他的枕畔。微弱的烛火激烈跳跃了一下,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瞬间,湮灭于一片黑暗中。

      “对不起,雨竹。”寂静的夜里,隆绪低哑微弱的声音分外清晰。

      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入雨竹眼中,她很幸庆,在黑夜里,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昔日的严律,今日的耶律隆绪,她生命中最初的爱恋,不见得有多刻骨铭心,却是最真实的情、最纯净的爱、最美丽的情怀。少不更事,情窦初开,她的恋情还不及完全展开,已被他一手摧毁,连带着被摧毁的还有她年少时的人生,这一声道歉来得太迟了。她精通医理,既使当时不知,日后也必然会知道西域合欢散的药性是何等强烈。如果当年,他多一份诚挚的歉意,少一份凌人的气势;如果没有大殿里的那一幕;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不幸;如果......或许、也许他与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错过的再也不可能挽回,就如人生无法重新再走一遭。

      隆绪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雨竹的手,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不知所踪的女儿,还想到了隆庆。她想:“如果他不能完全康复,隆庆这一生都不会安乐”。伸出另一只手,抚慰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睡一觉,伤势才能好得快些。”

      “陪陪我!”他在求她,不自觉中仍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也许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好!”

      那一夜,隆绪睡得分外香甜,一股清雅幽香萦绕盘旋入梦中.朦胧中,他感觉到她用药水为他擦拭全身的针伤,为他重新包扎手腕的伤处,给他喂食丹药,沉醉在这样的温柔里,他再也不愿醒来。梦到尽头终须醒,一梦醒来,雨竹又如上一次那般,早已踪影不再。紫鑫香炉中,她亲手点起的焚香犹未燃尽,淡雅的清香袅袅四散,是他梦中的幽香。

      御帐外,群臣整齐排列候驾。见隆绪神清气爽的走出御帐,众人皆喜。赫连辰砜惊叹:“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医术,也不枉了圣女之名。”

      隆绪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在立于首位的萧菩萨哥身上停留一下,又很快移开,无喜无怒,“回到你的宫帐去,无朕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萧菩萨哥脸色煞白,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恭顺的屈身下拜:“臣妾遵旨。”她向来恭顺,萧家的女儿里,她不是最出众的一个,却是最恭顺的一个。大辽世代君主必须册立萧家的女儿为后,这是隆绪无可选择的事,那么至少他可以从中选择最恭顺的一个为后,或者说,既使不恭顺,入了皇宫也必须变得恭顺。

      当隆绪由辰砜与寒水柔陪侍着走出很远之后,萧菩萨哥还在原地维持着下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寒水柔回望一眼,心有不忍,道:“陛下,萧寿蓉行刺的事未必与左皇后娘娘有关。”

      隆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脚步未停,波澜不兴。

      “皇上......”寒水柔追上前。辰砜挥手拦住她。前方几步之遥,便是隆庆的营帐,晨曦的金光沿着营帐青灰色的尖顶洒落,两串精巧的青铜风铃垂挂在帐帘两旁,轻风过处,金光流转,铃音阵阵。肃穆的营地平凭几分温謦。辰砜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抓住寒水柔的手臂,停步不前。

      目送隆绪进入隆庆的营帐后,寒水柔狠狠甩开辰砜的手,恼道:“你干什么?”

      “还是不进去的好。”望着随风晃动的风铃,辰砜低声缓缓道:“让陛下少一分难堪。”

      顺着辰砜的视线看去,寒水柔若有所悟,“她在里面?”

      辰砜答非所问:“萧寿蓉的事,你最好别过问。”

      寒水柔冷哼一声:“秦晋王逼令南平郡王父女日落之前必须起程回京,本意是怕他们伤及萧雨竹,结果反而逼急了萧寿蓉,这一切缘于他们自已处置不当。皇上为了那个女人,居然迁怒于无辜的左皇后!”

      “无不无辜该由陛下说了算,陛下对右皇后虽然宠爱,还至于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萧寿蓉是出了名的有胆无脑,光看她敢当众行刺,就可知有多愚蠢。她对于太后的宠爱与萧族的权势太过自信,以为凭此便可为所欲为。这样的人最易受人利用,既使此事与左皇后无关,也与萧氏一族脱不了关系。碍于太后的情面,皇上不便再多作追究,但给萧氏族人一个警示还是要的。”辰砜顿了顿,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水柔,我知道你很不喜欢右皇后,但不要因为皇上对你我的宽容与友好而放纵自己,君始终是君,臣始终是臣。”

      寒水柔默然无语,许久,幽幽一叹,“我是为陛下不值。”

      “可是,陛下愿意,他愿意就行了,不是么?”

      隆庆一直在做梦,人生的际遇重新再走一遭,他依然痛得彻心刺骨。依稀间,他听见雨竹的哭泣,“剑浩,剑浩......”她在喊他。用力一挣,隆庆挣脱了梦境的束缚。锦榻旁,雨竹倦极伏案而眠,沉睡中,她的手仍交握着他的手,仿佛在努力挽留住什么。阵阵悦耳的铃音透过厚重的帐帘,一声声荡入他的心间。他记得她说过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不忍心、也不舍得惊醒她,他一动不动,默默凝睇着她,却忽略了呆立在营帐门口的隆绪。

      心如有灵犀,雨竹忽然醒来,站在榻前,俯身愣愣盯着隆庆的脸,同样忽略了隆绪的存在,许多,她才犹犹豫豫,似惊似喜道:“你,醒来了——?”一滴泪从她的眼帘中落下,滴入隆庆的眼窝。

      伸出一指,轻轻拭过她的眼,“为什么要哭?”隆庆微笑。

      指了指胸口,雨竹说:“这里痛。”

      “往事,我全部想起来了,长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哭的。”

      她抬手用力擦拭眼角,微笑:“以后不哭就是了。”

      他看着她笑,她也看着他笑,劫后余生,恍若隔世,彼此不愿再一次错过。

      生命一丝丝抽离隆绪的身体,他看着他们,他们看见的只有对方,他是多余的。昨夜的温柔,今朝的希望,原来全是他的错觉。剜心之痛,其实不是那么痛,只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要她在,她在,他才有希望;她不在,他仅余绝望。走近雨竹,隆绪挽起她的纤腰,紧紧锁在怀中。第一次,他看向自已从小关爱的弟弟的眼神中,有了恨意。隆庆看向隆绪,眼中是歉意与祈求。彼此对望,谁也没有开口。隆绪突然转身,扯着雨竹大步离去。

      雨竹没有反抗,被隆绪牵着手,踉踉跄跄跟随他凌乱的步伐,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停下,松开手,他酸楚的问:“你们倒底想让我怎么做呢?”

      慢慢退开两步,雨竹双膝着地,郑重跪在了他的面前,“陛下,我求你,废去我的皇后之位。”

      远方,猎场的上空,丛林震动,寒鸦冲天,擂鼓声声,该是围猎正酣时,隆绪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困兽。她极其骄傲,从来不曾向他下跪,即使是行大礼时,她也只是屈身而膝不着地。第一次下跪,第一次放下她的骄傲,居然是求他废去她的皇后之位。真是荒谬得可笑,隆绪却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一切,比隆庆所给的一切更多更好。”他说。

      “在世人眼中,隆庆给予我的,并不见得多、也不见得好,一钵煮得太咸的鸡汤,一套洗得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一个简陋的石屋。却是在我一无所有时,他把自己仅有的一切让给了我。至高无上的君主,我要不起;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从我一出生就已注定拥有。我要得并不多,一个能在我危难时,为我煮鸡汤、洗衣服的男人足矣。”雨竹伏下身,深深一拜,“放过我,我会用我一生的感激来回报你。”

      “我不需要,没有你的效忠,大辽依然强盛富足。”隆绪双手扶起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仿佛恨不得嵌入骨血中,俊美无铸的脸庞上,优雅的笑容残忍而悲切,“可你,永远不要妄想我会放手,现在不会,五年后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 作者有话要说:  JJ昨天抽了,一直更新不上,不小心把以前的给解锁了,不好意思.
    现在更改过来.
    更新有点慢,别急,过了下个周六,我就忙完了,可以更新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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