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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问君能有几多愁(一) ...


  •   雨竹在窗前坐到天亮,隆绪在窗外站到天亮,当晨曦的第一缕光冲破云层时,她看见了他。朝阳的金色光芒中,他站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上,对着她和煦的微笑,轻裘缓带,长身玉立,周身散发的光芒竟比朝阳还要耀眼几分。雨竹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同样的金色阳光下,他赤着上身在烤几条鱼,裤子破败褴褛,满身伤痕,手腕缠着一条碎布,掩住那个为了给她喂血解毒而特意割开的伤口。本该是很狼狈的样子,他的光芒却耀眼得能与东君争锋。她的体内流动着他的血液,也曾迷惑于这样的光芒中。事过境迁,往昔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雨竹有些意外的站起身,隔着窗枢对隆绪客客气气的欠身,“陛下。”

      隆绪走入内殿,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玄狐大氅裹住雨竹微凉的身躯,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似乎在刻意掩饰某种情绪:“大婚之夜,我应该与你同宿,至少,要让别人认为是这样,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西京的冬夜特别寒冷,如果要在夜间赏月,记得多穿一点衣服。”

      雨竹看他两眼,没有说话。在他平静的眼底,她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觉得那双闪着清辉的幽暗双眸太过熟悉,似乎曾在何处常常得见。

      拉着她到桌前坐下后,隆绪“啪啪”两声击掌,内侍宫娥捧着膳食鱼贯而入。“昨日晚宴上,你饮了不少酒,未曾进食,先用些许早膳,再去补眠一下。”他亲手为雨竹盛满一碗酥油奶茶,“来,试试我大辽的风味。”

      雨竹看了看油腻的奶茶、满桌的烤肉,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

      隆绪轻笑一声,眼中有了宠溺的意味,“你的口味还是这般挑剔。”一挥手,满桌的膳食很快撤下,换上了宋国特有风味,熬化的燕窝小米粥,清淡的扬州小菜,精致的苏州糕点……,样样皆合雨竹的偏好。

      “没用的。”雨竹摇了摇头,直视着他幽暗的眼,坦然道:“做与不做都一样,陛下不必再浪费任何心思。”

      隆绪正在盛粥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将一碗粥盛满,递给雨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御膳房有专门的宋国厨子,你想吃什么,让人去吩咐一声即可。”然后,他为自己倒满一杯素酒,垂眸慢慢啜饮,“我的确特意派人去宋国打探过你的一切,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你为了与大辽作对,入主‘流花阁’,学习契丹语;知道你这几年经历过些什么……这样做时,我没想到是否有用的问题。”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用膳后,好好睡一觉,即使是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一躺。不然,你会熬不过两个时辰后那场内、外命妇的朝拜大典。”大步走到门口,隆绪的脚步停一下,没有回头:“雨竹,离隆庆远一点,这样,于你、我、他三人都好。”

      雨竹并没有时间休息,刚刚用毕早膳,内侍女官已带领一队宫人捧着梳洗器皿与金冠凤袍进入,开始了繁琐复杂的梳妆过程。相对于大婚的冠袍,皇后的朝服要简洁的得多,红玉裘冠,冠顶冲天金凤翎,裘冠两侧豹球累垂。窄袖束腰曳地长裙,袖口紫金护腕,外罩火色描金丝绣飞凤袍,袍服肩胛处精绣象征山河天地的五色图案,长长的袍裾燃起一地焰火。湮没在一片艳光中,雨竹对着八宝玲珑铜镜,唯见自己清冷的幽暗双眸。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隆绪的眼中,她看见的是与自己神似的双眸,他们居然还有这样一处相似,真是荒谬又可笑。

      朝拜大典在辽国皇宫三大殿之一的五鑫大殿内举行,排在最前面的是耶律隆绪的后宫妃嫔,其次是宗室中的王妃、公主,郡主等,再往后便是按品级依次排列的诰命,长长的队伍从大殿内一直延绵至殿外,随着司仪的唱礼,如潮水般起起伏伏。

      耶律隆绪的后宫不甚充实,总共有一后二妃三媛。皇后萧菩萨哥在太后的永泰宫中,等待着朝拜大典结束后,雨竹去与她相互见礼,领朝的是颍妃萧氏与云妃萧氏。大辽的后宫从来就是萧氏的天下,由此可见一斑,六名后宫,萧氏女子占据着三个高品级的份位。雨竹虽然也姓萧,但此萧非彼萧。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大辽后宫中的一员,更不认为后宫的争斗与她有多大关系。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雨竹发觉自已想得太简单了点。典仪之后,皇后按例赐宴内外命妇。宴席上,雨竹象征性的饮了三杯素酒,正欲离去。一名契丹少女端着一杯酒走到大殿中央:“右皇后,容臣妾敬酒一杯”。

      雨竹微微含颌,玄霜上前,伸手去接酒杯。那女子突然手腕一翻,一杯酒尽数泼在了玄霜脸上:“南蛮子,你也配碰我的酒杯。”大殿顿时静得骇人,那少女挑衅的看着雨竹,满眼的鄙夷。

      “你是谁?”雨竹用契丹语问,脸色不变。

      “我是先帝亲自册封、太后最宠爱的寿蓉郡主。”那少女傲慢道。

      “很好,”雨竹点点头,“来人,废郡主封号,就地批面十次,驱逐出宫。”

      行刑的宫人迅速上前押住萧寿蓉,“南蛮子,”她挣扎着怒喝,“你敢打我。”

      “右皇后——”颍妃与云妃同时站了起来。

      雨竹晃了晃手中的金牌,幽冷的眸一一扫过殿内各色表情的脸庞,众人纷纷低头,不敢与她对视。雨竹慢悠悠开口,平淡的声音中透着严厉:“大辽的皇宫没有什么值得我争夺的东西,我也没有打算长住,对你们任何一个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但是,记住了,并不意味着我或者我身边的人,可以任人羞辱与欺凌。行刑!”

      一掌又一掌掴在了萧寿蓉脸上,也打得心怀鬼胎的人心惊胆战。刑毕,萧寿蓉在被拖出大殿之前,恨恨盯着雨竹,用含糊不清口齿道:“你别得意,大辽的后宫容不了你多久。”

      “承你吉言,但愿如此。”雨竹不再看任何人一眼,带着寒月与玄霜退席离去。

      永泰宫中,萧太后俯身书案前,在大幅的宣纸上凝神挥毫。案下,近侍女官贤释向她禀报五鑫殿内发生的一切。听过整件事后,她头也不抬,问:“就这些吗?”手中狼毫笔继续挥动。

      “太后,”端坐侧旁的皇后萧菩萨哥道:“寿蓉想求见您一面。”

      “自取其辱,与人无尤,哀家不见,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太后——”萧菩萨哥正想求情,宫外传来唱礼官的高声宣报:“惠贤右皇后觐见!”

      满意的看看面前字幅,萧太后搁笔砚台上,道:“宣见。”

      进入永泰宫,雨竹并未按子媳之礼向萧太后叩拜,而是以人臣之仪行礼。萧太后亲自上前扶起她,亲切道:“雨竹,不必多礼。”

      雨竹微笑不语,来到萧菩萨哥面前,按辽国礼制双手交叠胸前,不卑不亢微微躬身一礼。萧菩萨哥躬身回礼后,萧太后满意的点头,道:“好,好,以后便是一家人,理当和睦相处。雨竹,你放心,哀家当初既然有言在先,不令你受半分委屈,便定会做到。”

      雨竹在萧太后右侧边坐下,笑容可掬:“太后也请放心,雨竹决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凝目注视她片刻,萧太后爽朗的笑了起来,“雨竹,哀家很欣赏你的才气,更喜欢你的率直。但是别人未必会欣赏与喜欢,后宫与朝堂向来枝节盘错,你拥有后宫中最尊贵的身份,却无势可依,齿刚易折,舌柔长存。辽国皇后与宋国圣女,毕竟身份有很大区别。你明白了么,雨竹?”

      “五年,够不够?”雨竹正视她,神情凝重认真。

      “嗯?”萧太后不解的望着她。

      “大宋重文,大辽黩武,我以自由之身换取宋辽休兵,并非是我悲天悯人或大义凛然,而是我要还清大宋皇室的养育之恩;我曾为大宋朝廷效命五年,今时今日,只要不是与大宋为敌,我也可为大辽效命五年,以换取我的自由之身;五年之后,天高地远,任我远行。太后,可否允诺?”

      萧太后轻声一笑,锐利的眼隐隐含威:“哀家为何要答应你?五年,与一生相比,太微不足道。”

      窗外冷风四起,冬日里难得的暖日隐匿了踪迹,似乎又要下雪了。放眼望向窗外,雨竹唇边的笑意微凉,坚定从容,字字清晰:“我愿,五年足矣;我若不愿,穷尽一生亦无用。太后煞费苦心,逼使雨竹千里和亲,难道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外族儿媳,或是想让耶律氏皇族的子孙混杂有大辽萧氏后族以外的血统?”

      萧太后垂眸思索片刻,指一指书案上的字幅,道:“雨竹,你看哀家这几个汉字写得如何?”

      “人生如梦。”雨竹念一遍宣纸上的四个汉字,从底下又抽出另一幅空白的纸铺上,“太后的墨宝,雨竹不敢妄加品评,不如让雨竹续上一句,由太后来品评。”她执起狼毫笔,醮满墨汁,一挥而就,“长笑当歌”四字跃然纸上,字迹淋漓,苍劲有力。

      “人生如梦,长笑当歌。”萧太后赞许的点头,“雨竹,哀家可以应承你,五年之后,你若甘愿留下,我大辽之幸;你若不愿留下,我大辽决不强留你。但是——”萧太后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籍翻开,念道:“辽,潢河北阴山及辽河之源,有金、银矿,宜兴冶采炼(2)。”挥手一推,一叠书籍平摊在青玉案上,〈农时疏〉、〈冶炼术〉、〈天时令〉、〈医律>………一应俱全,“雨竹,你用什么方法才著成这些书籍?”

      “集天下人智慧,合太学社之力。”

      “好,五年之内,哀家希望看到专应对大辽境况并以契丹文所编著的此类书籍;搜罗人才之事,你可指令南枢密院进行;汇编文集之事,可交由大林牙院(3)处理;所耗资费,概由国库供应。还有,哀家希望你的惊世医术能流传入我大辽。”

      雨竹含笑,略一欠身:“一切会如太后所愿。雨竹告退。”

      看见雨竹眼中由衷的喜悦,萧太后若有所思,问:“雨竹,你不想要皇上么?”

      深幽的美眸中掠过一丝冷凝,果断决然:“是,我不要他。”

      雨竹离去后,永泰宫中一片沉寂,许多,才有一个声音响起,“小哥,”萧太后唤着萧菩萨哥的小名,“你都看明白了吗?”

      “回太后,臣妾明白了。”

      “寿蓉之事就此作罢,哀家不会再作追究。你们以后务必牢记,莫说她对整个后宫没有任何威胁,既使是有,也永远不可与她作对。”萧太后拿起雨竹留下的字幅细细看,叹道:“真是好字,竟不似出自纤弱女子之手。贤释——”她将两张字幅叠在一起,“把这两幅字交给皇上,并将方才哀家与右皇后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告诉皇上。”

      同样忙碌了一整天的隆绪,与赫连辰砜坐在御花园的梅亭中小酌。听完贤释的禀报,他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满满饮尽一大杯酒,辽国的烈性马□□酒很呛人,他胸口一滞,半天才缓过劲,对贤释吩咐道:“把字幅留下,回去禀报太后,就说朕知道了。”

      “陛下,”辰砜洞悉一切的微笑着,“何苦呢,她不要你啊!”

      “朕要她。”隆绪笑着,带有几分醉意,“五年时间够了,我会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满园寒梅,飞花落红,点点飘落在“长笑当歌”的字幅上,刚劲的黑字,柔媚的红花,雪白的宣纸,相得益彰,扣人心弦。

      “陛下,”辰砜轻轻叹,“如果一定要,就尽快让她怀上您的子嗣吧,有了孩子,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注:1、服饰部分参考《吉服、胡服》
      2、资料引用自《辽史》
      3、林牙,契丹语,意思为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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