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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昨夜星辰昨夜风(中) ...


  •   在怀心谷等待了三十多天,始终未等到可以求援的船只。渐渐的,雨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惊恐、痛苦、彷徨过后,所有的情绪最终归结为憎恨,憎恨老天对她的作弄,憎恨那个毁去她一生的人,连带的也憎恨上了他留在她腹中的孽种。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能见容于世,更是雨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在某一日,雨竹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剑浩独自一个去江边守望。等剑浩离去后,她便上山寻觅了几味草药,煎好正要服用时,剑浩却出乎意料的推门进入,“长乐,我还是不太放心,你——”他看见雨竹手中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液汁,呆了一下,问:“你在喝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雨竹反问,心虚的强作镇定。

      “你身体不适,我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里。”他看了看陶钵中的药渣,道:“你在喝药么,怎么气味有些怪?”

      雨竹勉强笑一下,支吾道:“只是一些去风寒的草药罢了。” 匆忙端起碗移近唇边,正要张口饮入时,剑浩忽然挥手,“砰”的一声,碗摔碎在地上,浓浓的药汁四溅,雨竹第一次看见了剑浩盛怒的样子。

      “这是什么?”剑浩伸出手,因近日劳作而磨得有些粗糙的手指间捏着一枚紫色的小果子,“紫柯子,连我都知道是有毒之物,你精通医理,不可能不知道吧?”狠狠掷下手中的紫柯子,他气愤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救活,你却一心求死。也罢,你若一定要寻死,就等离开怀心谷再说,我眼不见为净。但是现在,你的命是我给的,所以你没有权力独自决定生死,听见了没有!”他失态的紧捏着雨竹的双肩,那神情似乎恨不得将她捏碎,“你回答呀!”

      “不是的,剑浩,我不是要寻死。”雨竹虚弱摇头,对他惨笑,道:“这碗药是用来落胎的,喝下去,我才有活路。”

      剑浩一震,缓缓松开手,默然无言,许多,才犹豫的问:“你,怀孕了吗?”

      “是的,我怀孕了,怀上一个父系不详的孽种。”雨竹慢慢萎坐于地,双手合膝而抱,埋头伏在膝上。心底里,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的。”膝头上已不争气的湿了一大片。

      剑浩俯下身扶住她不断颤抖的双肩,“当日,我从沧澜江中救回你之后,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你不断的哭喊、说着胡话。虽然不明详情,我已大致明白你遭受过什么。一直以来,我清楚你害怕着什么,逃避着什么,所以就什么都不提也不问,等着你自己放过自己的那一日。”半蹲在雨竹的身侧,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她,声音轻柔而温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不该这般折磨自己。落胎本已有极大的风险,何况你现在体质极为虚弱,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猛烈的药物。长乐,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抬起头,泪水在雨竹苍白的脸上交错纵横,“我还能怎办呢,剑浩。女子可以丧命,不可以失贞,未婚先孕者,下场只有两个,绑上刑场以火烧死或装入猪笼沉塘淹死,到那时候,我该选择哪一样呢,剑浩,你说我该选哪一样呢?” 她战栗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仿佛一松手,就会落入无底深渊。

      温热的手抚过她的脸庞,一点一点为她拭去泪水,“不如,让我娶你吧。”他说,“让我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你说什么?”雨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无辜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所以你们不该死。”他说,温和的微笑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长乐,嫁给我,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户的栅栏射在剑浩的身上,雨竹呆呆看着他,只觉得朦胧不清,但她看清了他纯净双眸中的一片赤诚。早已认定自己不再具备拥有幸福的资格,所以当幸福突如其来的时候,她却没有勇气接受。这样的耻辱她一个人承担已足矣,无谓再拖累他人,“不——”她本能的拒绝。

      “长乐,”剑浩打断了她的话,“我会是一个好夫君与好父亲,你何不试试看,如果我真的让你无法忍受,那么等孩子出生,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后,我会离得远远,永远不打扰你。”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郑重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玄铁,压得她的手腕有些痛,古朴的刀鞘上刻着厚重的花纹,光线流走在曲折的纹路里,刺得雨竹双眸微微发痛。这样一把匕首,不见得精美,也不见得特别贵重,却是他现在所能拿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这是我向你求亲的表仪,等离开怀心谷之后,我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向你家中长者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迎回家。”

      不得不承认,剑浩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在他的反复游说之下,雨竹接受了他的一半提议,她与他约定,只做名义上的夫妻,给她一个可以让亲人接受的理由,给孩子一个可以让世间容忍的身份,等一切都有个交代之后,他便可随意找个理由将她休掉。至于自己对他是感情还是感恩,雨竹未曾想过,也不愿去想。皎皎天上月,浊浊地上泥,她已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所以她从不过问他的身份与家世,就如他从不追问她的遭遇。

      秋去冬来,又过去了三个月,他们仍然没有等到过往的船。“也许,我们要在怀心谷过冬了。”剑浩说这句话的时候,雨竹正坐在他的旁边,用一块兽皮娴熟的缝制着冬衣,忽明忽暗的松油灯火下,她的神情温柔恬静。

      剑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久久不能回神。雨竹把缝好的衣服凑近红唇边,轻轻咬断线头。剑浩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慌忙迫使自己移开了视线,刚重重吁一口气,一件衣服抛入了他怀中,“试试看合不合适。”雨竹轻声道。

      摸着手中柔软的皮毛,剑浩的心似乎也陷落在了连绵不断的柔软中,“长乐,”他低声呼唤:“长乐——”

      “什么事。”雨竹没有抬头,继续缝制着另一件冬衣。

      他最愤恨的就是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淡定,咬了咬牙,正要开口,不经意扫见她微微隆起的腹,到达唇边的话又化作一声叹息。停一停,他柔声道:“不要再为我制冬衣了,多为你自己做两件,还有,孩子的衣服也该准备准备,万一,或许——”

      “不会在这里等那么久的。”她站起身轻轻捶了捶腰,微笑道:“也许明天就有船来了呢。”

      “也许——”剑浩笑一笑,神情却有些晦涩,“长乐,遇见你,就象做梦一样,如果可以,这个孩子就叫梦儿吧。以后无论怎样,看见他,你或许就会想起我。”

      “梦儿,梦儿——”雨竹低敛着眉,手轻轻的放在腹部,喃喃唤着

      一旁,剑浩深深凝视着她,依恋缱绻。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第二日果然如雨竹所说,他们盼望已久的一艘大船停靠在了怀心俗的岸边。率先从船上跃下的是寒月与太后身边的侍从女官玄霜,紧随之后的竟是雨竹久病的父亲萧成。当他们看见在江边守望的雨竹时,带着不可置信的患得患失呆立了好一会儿,然后,寒月与玄霜狂冲了过来,拉起雨竹的手喜极而泣,语无伦次的喊道:“郡主,郡主,真的是你吗?太好了,太好了。”萧成踩着沉重脚步的一步步靠近,颤抖的手抚上雨竹的发,“长乐,孩子——”

      “父亲。”雨竹紧紧握住萧成的手,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我很好,真得很好。”

      “这就好,就好——”萧成怜惜的看着女儿削瘦的脸庞,粗陋的衣着。突然他注意到雨竹隆起的腹部,脸色一变,惊道:“孩子,你——”

      雨竹知道父亲想问的是什么,越过拥簇在周围的人群,她求援似的看向剑浩。

      剑浩走上前,对萧成一揖,不亢不卑:“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萧成骇然后退,盯着剑浩久久不能语。剑浩按原先与雨竹商议好的话告诉他:雨竹在采药时失足跌入山涧,被冲入沧澜江,碰巧为剑浩所救,两人被困怀心谷,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为方便互相照应,就结为了夫妇。末了,剑浩又道:“事急从权,礼数不到之处,还请岳父大人见谅,待小婿归去之后,必定将所有礼仪一应补齐。”

      萧成沉吟不语,面有不犹之色。雨竹“卟”的一声,重重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求求您,成全女儿吧!”

      看看面色憔悴、泪水斑驳的女儿,萧成心一软,叹息一声,扶起雨竹道:“孩子,只要你愿意,为父并无任何问题,只是太后那边,你该如何交待?为了寻你,太后与太子已亲自来到朔州城。”他看向剑浩,见他虽衣着褴褛,却气宇轩昂,朗眉俊目,于是神情缓和了几分,温和问道:“你之前可知长乐的身份?”

      剑浩明白他的意思,道:“也是现在才知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的家世足以与长乐匹配,但暂时不方便明说,请岳父大人见谅,待见到太后,小婿自会说明一切。”

      萧成点了一下头,不再追问什么,只吩咐寒月与玄霜扶雨竹上船。临入船舱之际,雨竹回望一眼,剑浩陪在萧成身旁,对上她忧虑的双眸,抚慰般对她一笑。萧成把一切看在眼中,又是一声长叹。

      两人的对话顺风送入了雨竹的耳中:“无论如何,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女儿”。

      “我也是,只想保护好我的妻。”剑浩回应。

      雨竹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他们想到的是要保护好她,却忘了要保护好自己。结果只留下了她一人,独自在尘世间苦苦挣扎。

      为了避免太后会在意外之下震怒,萧成先将一切状况写明,飞鸽传书给太后,并再三恳求太后宽恕。当他与雨竹、剑浩回到朔州城时,太子赵堇已领着御林军等候在城头,一见到剑浩,便气势汹汹的扑过了来,以玷污皇室郡主清白之罪名将他拘捕。因不愿意使得萧成与雨竹为难,剑浩并未作任何反抗。

      雨竹一遍又遍的苦苦哀求:“表哥,表哥,你听我说——,不关他的事,都是我的错。”

      瞪视着雨竹的腹部,赵堇面上阴晴不定,良久,他切齿道:“表妹,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可你却………”他声音一哽,转眼瞪视着剑浩,眼底是刻骨铭心的恨。

      不论雨竹怎样哀求,不管萧成怎样理论说情,赵堇一概不予以理会,执意要将剑浩押往朔州处决重犯的落魂崖。万般无奈之际,萧成一面阻拦住赵堇处决剑浩,一面让玄霜立即陪雨竹回将军府去向太后求赦免懿旨。

      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见到太后,一切事情就会迎韧而解。毕竟,对于皇祖母的疼惜,雨竹极为自信。出乎意料的,宋太后对于雨竹虽无多少责怪,却执意不肯赦免剑浩,迫不得已,雨竹将自己的真实遭遇一十一五的向宋太后哭诉了出来。虽然半信半疑,但宋太后终究是被雨竹的眼泪给打动了,于是颁下懿旨,令赵堇速将剑浩押回将军府候审。

      拿着太后的懿旨,雨竹与玄霜乘马车匆匆赶到落魂崖,刚下马车,雨竹就看见剑浩被押在悬崖边上,押解他的侍从似乎准备将他推下山崖,一旁萧成拦在赵堇身前,正与他争执着。情急之下,雨竹顾不得自己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一边急速向悬崖冲去,一边挥动着手中的诏书,“太后懿旨,不得伤人。”

      见到雨竹,赵堇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狠的冷笑。他突然用力一掌击在萧成胸口,萧成的身体本已接近油尽灯枯,只因为爱女心切的意志,才让他强撑住病体。如今被赵堇全力一掌,顿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父亲——”,“义父——”雨竹与寒月大惊失色,齐齐上前扶住萧成。

      正当众人注意力都集中于萧成身上时,赵堇一个箭步窜在剑浩身前,趁他不备,当胸一脚,将他踢落悬崖。“剑浩——”雨竹冲到悬崖边,伸手想抓住他,哪怕抓住他的一片衣袂也好,那道救命的诏书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长长一道弧线后,随风飘扬开,与剑浩一起不断的、不断的下坠。她看见剑浩一直对她微笑,“长乐,对不起,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保重,好好保重——” 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没入了惊涛中,激起千层浪。她想哭,眼中无泪;她想喊,张口无声。

      突然,她纵身跃起,欲随之向下跳,却被寒月与玄霜死死拉住。无力伏在冰冷坚硬的悬崖上,她拚命拍打着岩石,凄厉喊着:“剑浩,剑浩……..”一个个血色手印烙在了悬崖上。那样一个人,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为她洗衣服,为她送上一碗鸡汤,说要照顾她一生的男人没有了,从此再也没有人会用歌声为她驱除梦魇。他的爱,她明白,却不敢接受。如果人生可以重新走一遭,她一定要好好爱他一回,哪管它什么礼教清规。

      多少年来,雨竹一直不愿承认剑浩已不在人世,尽管他摔下落魂崖时,双手被缚,脚上绑着铁链。但雨竹仍固执的盼望着奇迹,就象她当初跳下云梦关的断壁崖仍然能存活的奇迹一样。

      等待了整整五年,她终于等到了奇迹,可是他已经不再记得她,他怎么可以不记得她呢!一滴清泪落入杯中,荡起层层涟漪,他为她所承受过的已经太多,所以她不该再去打扰他,“剑浩,剑浩,只要你还活着就好,这就够了。”雨竹轻声自语。

      “主上,主上,”外面传来了玄霜的大呼小叫,“不好了。”

      雨竹迅速擦干泪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了。转过身,又是一如往昔的沉静如水,她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站在门口焦急不已的寒月与玄霜。

      “主上,”寒月上前一步,愤愤道:“皇上已许婚,并将主上与辽国国主和亲之事召告了天下,三日之后,主上将远嫁辽国。”

      雨竹只觉一阵晕眩,一手扶住案几的一角,尖锐的突起刺入她的掌心,阵阵刺痛让她保持清醒。五天,她只需要五天,他们却连一天也不给她,这就是她那所谓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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