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偶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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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秋天，总带着一种被雨水浸透的、清冽的温柔。
窗外的银杏叶边缘才刚刚染上一圈浅浅的焦糖色，风里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余温，但空气里已然漂浮起一种属于校园的、独特的宁静与喧嚣交织的气息。
江澈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微凉的窗框上。
他的办公室在数学系三楼的最里间，位置僻静，窗外正对着一棵年岁久远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几乎要探进窗来。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将楼下来往的、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收入眼底，又确保了自己置身事外，像观看一幕无声的默剧。
温和，疏离，存在感恰到好处——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也是必须维持的“江澈教授”的形象。
腕表上的时针指向下午两点二十五分。还有五分钟，他这学期面向大二学生的《高等代数》课程就要开始。他收回目光，转身拿起桌上那本边角有些磨损的教案，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触感熟悉而稳定。
教案旁边，放着一部款式普通的手机。屏幕漆黑，安静得像一块沉入河底的石头。只有他知道，这部手机连接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这象牙塔的宁静格格不入的、充满了危险与不确定的世界。
“烛龙”。
这个代号像一枚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之下。他是数学教授江澈，也是潜入这个沿海都市最大犯罪集团网络深处的卧底，“烛龙”。任务是长期的，危险是持续的，而他能做的，就是像演算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命题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每一个变量的平衡，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敛起心神，将所有不属于“江教授”的情绪压回眼底深处，拿起教案，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空旷，脚步声回荡出轻微的回音。阳光透过尽头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楼梯拐角，准备下楼前往教学区的时候，一阵异常响亮且……欢快的喧哗声，打破了这片学术区域惯有的沉寂。
声音来源于斜对面，那间门牌上写着“物理系陆延昭教授”的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与江澈习惯性的紧闭门户形成了鲜明对比。里面似乎挤满了学生，男男女女，笑声和讨论声像沸腾的水泡，不断逸散出来。而在那一片嘈杂的中心，一个清朗悦耳，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声正高高扬起：
“……所以这个问题嘛，归根结底不是引力场的问题，是你们陆老师我个人魅力的磁场太强，导致你们的思维发生了偏转！”
一阵更大的哄笑声爆发出来。
江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陆延昭。
这个名字，在他入职海城大学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物理系的新锐明星，学术能力拔尖，据说上课风格天马行空，极其受学生欢迎，性格……嗯，用学生私下里的话说，就是“有点过于活泼”。
江澈对此并无兴趣。他习惯于观察环境，分析所有潜在变量，而陆延昭这种过于耀眼、存在感过强的“变量”，在他的评估体系里，属于需要保持安全距离的类型。
他目不斜视，打算如同绕过一块溪中的喧闹石子般，安静地走过那扇敞开的门。
命运有时候，偏偏喜欢在这种时候，开一个无伤大雅，却足以改变轨迹的玩笑。
就在他经过门口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是一个抱着篮球、满脸兴奋的男生，大概是太专注于和办公室里的人道别，没看路。
江澈反应极快地侧身避让，动作轻巧而敏捷，源于刻入骨髓的训练。但他手里拿着的教案和几支用惯的白色粉笔，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晃动中，脱手滑落。
粉笔掉在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细碎的哀鸣，断成了几截。
“对、对不起！江教授！对不起！”男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歉，脸涨得通红。
江澈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几截断开的粉笔，白色的碎末沾在光洁的地板上，有些刺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下次小心些。”
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凉意。
男生喏喏地应着，赶紧弯腰想去捡。
“哎哟，这是哪个小冒失鬼，撞到我们数学系的‘镇系之宝’了？”
那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在咫尺。
江澈抬起眼。
陆延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倚着门框，正笑吟吟地看着这边。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浅灰色针织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看起来比江澈想象中要年轻一些，眉眼舒展，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地上扬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玉，散发着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温暖又耀眼的光芒。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那个手足无措的男生，带着点戏谑，随即，便自然而然地、毫无遮挡地，落在了江澈身上。
那一瞬间，江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眼中那纯粹的好奇和欣赏，像一束聚光灯，毫无预兆地打亮了他习惯性隐匿的角落。
“陆老师。”江澈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礼节周全，却也拒人千里。他弯下腰，准备自己收拾残局。
“别动别动，罪魁祸首是我这儿出去的学生，理当我来处理。”陆延昭却几步跨了过来，动作比他更快。他毫不介意地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极其灵活地将地上的断粉笔和教案一并捞起，然后站起身，将它们递到江澈面前。
“喏，江教授。没摔坏什么吧？”他笑着，眼睛弯起来，像两潭映着阳光的深泉，清澈又明亮。
“谢谢，没事。”江澈伸手去接。
两人的指尖在教案封皮的上方，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接触。
江澈的指尖是微凉的，带着秋日的清冷。
陆延昭的指尖却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人，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
那温度一触即分，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在江澈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教案重新抱在胸前，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扰人的暖意。
“是我们学生毛手毛脚，该我道歉才对。”陆延昭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他打量着江澈，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早就听说数学系来了位年轻有为又风度翩翩的江教授，今天总算近距离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带着点调侃，却又因为说话人语气里的真诚，不显得轻浮。
江澈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热情，只是再次颔首：“陆老师过奖。”他看了一眼腕表，“我还有课，先失陪了。”
“哦，好，您忙！”陆延昭立刻侧身让开道路，笑容依旧灿烂，“江教授慢走。”
江澈不再多言，抱着他的教案，步履平稳地走向楼梯口，消失在转角处。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像一棵生长在背光处的竹子，带着一种孤直的、不容靠近的安静。
陆延昭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加深了几分，眼底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极其感兴趣的光芒。
刚才那个瞬间的接触，他不仅感觉到了对方指尖的凉，更捕捉到了那双抬起来看向他的眼睛。
很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极深的黑，像蕴藏着星光的午夜海面。但最吸引陆延昭的，是那双眼底深处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冷淡或疏离，而是一种……极其沉重的、被精心收敛起来的疲惫与孤寂。像独自跋涉了太久太远的旅人，将所有的风霜都藏进了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
这和他听说的那个“温和但有点无趣”的数学教授形象，似乎有些微妙的出入。
有趣。非常有趣。
“陆老师，看什么呢？魂都被江教授勾走啦？”有还没离开的学生凑过来，笑嘻嘻地打趣。
陆延昭收回目光，非但不否认，反而眉毛一扬，用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炫耀的语气，扔下了一句让所有学生瞬间炸开锅的话：
“嗯，是啊。你们没觉得吗？你们江教授他喜欢我。”
学生们：“？？？”
在一片“陆老师您醒醒！”“脸呢？”的起哄声中，陆延昭大笑着转身回了办公室，心情好得像是刚刚攻克了一个世界级的物理难题。
而另一边，江澈已经走进了阶梯教室。
学生们陆续到齐，嘈杂的人声混合着书本翻动的哗哗声，充满了整个空间。他站在讲台上，调试着麦克风，将教案轻轻放下，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
只是，在翻开教案的第一页，准备开始书写今天的第一道公式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微微蹙眉，随即用粉笔在黑板上划下清晰利落的第一笔，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干扰，连同那个过于耀眼的人影，一起摒除在了心门之外。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规律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公式在他的笔下延伸，严谨，精确，逻辑分明，构建着一个绝对理性、没有意外、也没有那么多扰人温度的世界。
这才是他应该待着的世界。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清隽的侧影和写满公式的黑板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扇从未被人叩响过的心门，似乎刚才，被一阵不合时宜的、温暖又吵闹的风，轻轻吹动了一下。
仅仅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