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里的盛夏》梨云亿

1、 我不要军训

　　八月的朝阳已然开始灼烧大地，但在林知夏的卧室里，恒温空调正无声地送出宜人的凉风，将室外的一切酷暑坚决地拒之窗外。

　　“叮铃铃——”

　　一阵刺耳的闹铃声，突兀地撕裂了这一方人工营造的宁静。林知夏那双秀气的眉毛立刻拧在了一起。她缩在轻软的被子里，周遭是恰到好处的22℃，与窗外那个白光刺眼的世界截然不同。丝质睡衣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她摸索着，准确地按停了床头柜上那只设计极简的闹钟。

　　世界重归静谧，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开始弥漫。

　　厚实的遮光窗帘严密地合拢着，但仍有一线不甘心的阳光从边缘挤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锐利的光痕，仿佛在提醒着室内的人，外面正进行着怎样一场盛大的炙烤。林知夏把半张脸埋进蓬松的羽绒枕头里，试图屏蔽那道光，也屏蔽那个已经到来的、必须面对的现实。

　　可“军训”这两个字，就像窗外那隐形的热浪，穿透了坚固的玻璃和凉爽的空气，精准地压在她的心头。她甚至能想象到，一旦拉开这窗帘，走出这扇门，灼人的热浪将会如何瞬间吞噬掉她周身这层舒适的凉意。

　　这么热得烧人的天，居然，真的要去军训。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她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贪婪地吮吸着房间里最后一刻的清凉与安逸，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必须踏出的时刻，晚上一秒，再晚上一秒。

　　忽然，“叮铃铃”——一阵柔和的专属铃声响起，打破了空调房的静谧。不是闹钟，是她的手机。

　　林知夏闭着眼，摸索着从枕边拿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滑向了接听。

　　“喂……”她拖长了尾音，嗓音里浸满了被吵醒的委屈和惺忪。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爸洪亮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宝贝女儿，起床了吗？今天可是军训第一天，要好好准备，听到了没有？”

　　这关怀成了她撒娇的筹码。“爸！”她翻了个身，带着最后的希望讨价还价，“我能不能……请假？” 她刻意让声音听起来虚弱又可怜，“外面太阳都快把人烤化了……”

　　“说什么傻话呢！”林爸的语气瞬间变得没得商量，但疼爱依旧，“高中第一课，哪有请假的道理？快起来！别迟到了！” 他似乎急于结束对话，又或许是想吊足女儿胃口，声音里透着一丝神秘，“听话，到了学校，有惊喜。”

　　“什么惊……”林知夏的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电话那头就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

　　她举着手机，愣了片刻。卧室里沁人的凉意依旧，但她心头却因为那通电话和一句“惊喜”，被搅动得再也无法平静。

　　“惊喜？”她望着天花板上精美的吊灯，喃喃自语。在这烧灼一切的天气里，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惊喜呢？一辆装有空调的专车？一箱解暑的冷饮？还是……

　　这个悬念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它不足以抵消对军训的抵触，却足以提供一股微弱却具体的推力。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认命般地，慢慢撩开了身上轻软的蚕丝被。

　　那袭来的微弱凉意似乎在提醒她：安逸的时光，结束了。

　　林知夏不情不愿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丝绸睡裙随着她的动作泛过一道流畅的微光。她赤着脚，踩在柔软而冰凉的长绒地毯上，慢吞吞地挪到窗边。

　　心里还抱着一丝“也许今天阴天”的侥幸，她深吸一口气，“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啊！好晒！”??

　　几乎是同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眯紧了眼睛。窗外不是预想中的柔和晨光，而是一片白花花、极具侵略性的炽烈，整个世界像过度曝光的照片，晃得人头晕。滚烫的热浪仿佛能穿透这层坚硬的玻璃幕墙，灼在她的皮肤上。她一秒也忍受不了，迅速而坚决地将窗帘重新拉拢，把那片令人绝望的酷暑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也把自己重新封回这片人造的清凉乐土里。

　　隔绝了强光，卧室恢复了宜人的温度，但心情却无法瞬间平复。她趿拉上拖鞋，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顶灯亮起，光洁的镜子里清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长发睡得有些毛躁，脸色因为长期待在室内而显得有些苍白，最糟糕的是眼周，那两圈明显的青黑昭示着昨晚的熬夜战绩。想到要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军训，她的烦躁又添了几分。

　　她机械地完成刷牙、洗脸的步骤，然后用一份近乎执着的精心，开始对着镜子描摹。她化了一个若有似无、却足够提气色的“心机妆”，重点完美地遮住了那两只讨嫌的黑眼圈。最后，她拿起那瓶价值不菲的高倍防晒霜，像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毫不吝啬地厚厚涂满了脸、脖子、手臂所有可能暴露在外的肌肤。

　　“我可不能黑一点，”她端详着镜中重新变得精致明媚的脸，心里默默地想着，??“一点点都不行。”??

　　一切大功告成，林知夏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粉底完美地中和了熬夜带来的疲惫，淡妆让五官更显精致。她左看看，右看看，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眼神里满是自我赞赏的亮光。

　　她“啪”地一声打开步入式衣帽间的灯，光线均匀洒落。那套崭新的、按学校最高标准订制的校服，就悬挂在显眼的位置。与许多学校统一发放的普通运动式军训服不同，他们学校军训时就穿自己的校服，这正合她意——这套衣服的剪裁和面料，才能衬得起她刚刚精心描画的这张脸。

　　她利落地换上校服：熨烫笔挺的白色短袖衬衫，藏青色的裤子。对着衣帽间里的全身镜，她仔细抚平衬衫上最后一丝褶皱，又将裤子理了理，确保呈现出最完美的状态。镜中的少女身姿挺拔，衣装合体，面容姣好，几乎可以直接去拍校园偶像剧。

　　她又凑近镜子，确认防晒霜在脸上和脖子上都已成膜均匀，没有留下任何白色痕迹。完美。

　　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脚步轻快地下楼吃早饭，心里对爸爸电话里说的“惊喜”，也隐隐多了一分实质的期待。

　　林知夏顺着旋转楼梯款款而下，沁人的冷气如影随形。一股温暖而富有层次的食物香气悄然弥漫过来，与空调的凉意交织，却不显冲突。

　　“知夏，快来吃早餐了。”家里负责家务的阿姨端着一杯鲜榨橙汁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洋溢着热切的笑容。在她眼中，这个精心打扮后的女孩，明媚得像是会发光。

　　“来了。”林知夏应了一声，在宽敞的餐厅里坐下。白色的云石餐桌上，早餐已经布置妥当：精致的瓷盘里是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和培根，旁边搭配着几颗翠绿的西兰花；一碗看起来就软糯香甜的南瓜小米粥正冒着丝丝热气；那杯橙汁色泽鲜亮，旁边还贴心地放着一小盅她最爱的枫糖浆。

　　她拿起银质的刀叉，开始慢慢地品尝。阿姨在一旁絮絮地叮嘱：“今天外面热得很，阿姨给你书包侧兜里塞了防晒喷雾和小风扇，觉得受不了了就赶紧用，可别晒着了……”

　　林知夏小口啜着粥，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件事——爸爸说的“惊喜”，会是什么呢？这个念头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柠檬，既带来一丝期待的甜，又掺杂着对未知军训的酸。她这顿早餐吃得格外细致，仿佛在用这种不紧不慢的方式，尽力拖延着必须踏出家门的那一刻。

　　当最后一口橙汁滑入喉间，她知道，这场与舒适区的告别仪式，终于还是到了尾声。

　　林知夏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一股裹挟着地面蒸腾热浪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瞬间在她精心打理过的妆容上蒙了一层看不见的黏腻。??“好晒。”??她轻声抱怨了一句，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早已在门前等候，并打开了冰凉空调的轿车里。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将她熟悉的、由香水与皮革构筑的静谧空间与外面那个白光刺眼的世界彻底隔绝。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她点头致意，随后车辆平稳地滑入车道。

　　她靠在柔软的后座，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望向窗外。太阳像一轮巨大的白炽灯，悬挂在城市的穹顶，街道两旁的树木都蔫蔫地耷拉着叶子。看着那些在热浪中扭曲变形、飞速倒退的街景，她对家中那份恒温舒适的留恋愈发浓烈。那个放着没看完的综艺的平板，那杯只喝了一半的冰拿铁，此刻都变成了极具诱惑力的符号。

　　车辆转过一个熟悉的街角，家，彻底看不见了。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感油然而生，她现在只希望，爸爸口中的那个“惊喜”，能真正配得上这份煎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