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寂静无声》李青月

27、成长过程中的留白

　　窗外是十月熟悉的淅沥秋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
　　最近好像特别爱下雨。

　　时凝坐在会议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电脑的边缘。
　　室内灯光是偏冷的白色，照在每个人专注或疲惫的脸上。
　　这是她加入社团以后参加的第一次会议，她感到无比紧张。
　　笔记本电脑散热口微微发热，空气中漂浮着旧书刊、电子设备运行和一点点潮湿衣物混合的复杂气息。
　　她的目光锁在大屏幕中央那份被标记了批注的排版设计稿上——这是她花了一周的空闲时间，反复调整配色、字距和版式的心血，为下一期校报设计的文艺副刊版块。
　　可是社长夏冉冉学姐十分钟前刚结束了她意见明确的评价。
　　“凝凝的设计很精致，细节也很用心。”夏冉冉的语气软糯，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婉，“但整体感觉可能……稍微欠缺一点‘大气’？就是，感觉主体部分没有那么抢眼。”
　　“大气”。
　　这个抽象的否定词，像一根细针，轻轻巧巧地戳破了时凝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信心。她只觉得耳根猛地一热，所有声音瞬间退远。她只是讷讷地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的学姐，我再想想，我马上改改。”
　　然后，她便陷入了无声的自我怀疑里。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着下一期的主刊专题选题。摄影部的王清和陆敬明在争论用哪一组照片更好。王清时不时敲击桌面强调观点。而陆敬明则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他那台价格不菲的黑相机，偶尔抛出几句关于“构图哲学”和“视觉叙事”的观点，语调平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时凝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冰凉，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她只听得见自己内心沮丧的回响，一遍又一遍。
　　翟文宣似乎是关注到了时凝的情绪，他开口：“关于刚才冉冉提到的美工排版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翟文宣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时凝身上，却没有给她造成直接的压迫感。
　　“我仔细看了一下时凝同学的初版设计——”他语气平和，“其实有几个细节处理得非常出色。”
　　时凝愣住了。
　　“比如色彩系统的选择，我倒是觉得，虽然不算对比强烈，但也挺清新自然的。”他继续道，声音不紧不慢，条理分明，“主色调选用了黛蓝和赭石色。这两种颜色本身带有一种沉静和历史的底蕴感，其实非常契合我们文艺副刊想要传递的调性。尤其是报眉处，用极细的金色线条进行区隔和点缀，这个巧思很小，但有效地提升了整体的精致度和专业感，看得出是花了很多心思琢磨的。”
　　他没有使用任何夸张的褒奖词语，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语气理性而诚恳。然而这几句肯定，像几块坚固的石头，稳稳地垫在了时凝几乎要沉没的心底，让她一下子抓住了某种凭依，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慌乱和无措，终于稍稍退潮。
　　她注意到他是在很认真地肯定她。
　　“所以……”翟文宣话锋微转，声音依旧温和，自然而然地引导着所有人的思路，“我们或许可以基于这些已有的、非常好的基础，来共同探讨一下：如何在保持这些细节优点的前提下，让整个版面的视觉冲击力和‘气场’更上一个台阶。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翟文宣，似乎很巧妙地将“不够大气”这个否定性命题，转化成了一个需要大家一起解决的具体问题，并且将时凝放在了“已有很好基础”的位置上。
　　会议室里的氛围悄然变了，从先前对一份“不合格作品”的审视，变成了如何共同优化一份“亮点作品”的探讨。
　　时凝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好了一点。
　　她有别的想法，她想说出来，但环顾四周，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本来想打退堂鼓的，但一想到如果沈浚南在这里，他知道了，一定会嘲笑她的胆怯吧，一定会讨厌她吧。
　　就像那时候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抢在自己勇气消退之前开了口：“我……我在想，是不是……是不是留白的问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时凝的脸颊迅速升温，她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悔，舌头像打了结，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夏冉冉鼓励地看着她，王清和陆敬明也停下了争执。
　　“就是……可能我……我之前怕版面空，把空间塞得……太满了，”她越说越急，越急越表达不清，逻辑开始混乱，“所以显得……小气？是不是应该……大胆一点，把……把某些区域……或者图片……”她卡住了，面红耳赤，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词来描述那种呼吸感和节奏感，窘迫得几乎想立刻逃离会议室。
　　就在这时，翟文宣温和地接过了她的话茬。他的声音像一种稳定而可靠的支撑，帮她托住了那些凌乱却珍贵的思想碎片。
　　“时凝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侧头看着她，眼神里是询问，而非打断，“我们可以尝试调整版心的比例，或者有选择地扩大某些核心图片的占比？”他略微停顿，给她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清晰地说道：“通过制造更强烈的视觉对比和疏密节奏，利用大量的留白来反衬主体，从而营造出更开阔的版式气象？同时，保留那些精致的细节元素作为视觉锚点，避免过于空洞。”
　　“嗯！对！就是这样！”时凝连忙点头。
　　翟文宣好厉害，他居然能精准而专业地概括她所有的想法。
　　她感激地看了翟文宣一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
　　他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赞许笑意，然后将目光转向众人。
　　“这个思路很棒。”他自然而然地将她那不成熟的想法转化为了一个可执行的方向，“减少不必要的装饰边框，放大核心视觉元素，用留白来营造高级感。这确实是提升版面‘大气’程度的有效途径。冉冉，你觉得呢？”
　　夏冉冉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对哦！这样一解释就完全明白了！用留白来‘呼吸’！凝凝，这个方向很好！你就按这个思路改，肯定没问题！”
　　“听起来确实更豁亮，更有重点。”王清抱着胳膊点头表示认可。
　　陆敬明：“有道理，摄影图片的质量足够撑起大版面，早就该这么做了。”
　　张奇也耸耸肩：“我没意见。”
　　提议顺利通过了。会议继续下一个议题，气氛重新变得活跃起来。时凝悄悄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后靠，贴在椅背上，才发现自己后背紧张得有些僵硬。一种微妙的、陌生的成就感慢慢渗透开来，像温水流过四肢百骸，冲淡了之前所有的挫败和不安。
　　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达了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并且被采纳了！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心跳依然很快，却是因为一种崭新的兴奋。
　　而她并未注意到，在她低头抿嘴悄悄微笑的那一刻，坐在斜对面的翟文宣，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渐渐恢复原有的颜色，看着她那双刚才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此刻却因为开心而微微弯起的眼睛。他注意到她今天将头发松松地挽了起来，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有一种易碎又努力生长的美感，像雨后在缝隙里悄然舒展的新芽。
　　他心里微微一动，像平静的湖面被蜻蜓尾尖轻轻点了一下，荡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这很有趣。翟文宣端起桌上的保温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温水，掩去了愈发明显的欣赏笑意。
　　会议结束后，大家纷纷收拾东西，椅脚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笔记本电脑合上的咔嗒声此起彼伏。翟文宣整理好自己的笔记本和钢笔，走到时凝身边时，脚步略顿。
　　“时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修改排版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或者需要参考案例，可以随时问我或者发消息。”
　　时凝正沉浸在松一口气和暗自开心的情绪里，闻声抬起头，对他礼貌地笑了笑，眼睛因为之前的笑意还亮晶晶的：“好的，谢谢学长。”她的笑容很干净，带着纯粹的感谢，像雨后的晴空，却没有丝毫其他情绪。说完她又迅速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客气哦。”
　　翟文宣温和地颔首，转身离开。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时凝抱着电脑，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