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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恶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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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就是他……”
“真的假的啊?看着人模人样的……”
“听说进去八年呢!杀人犯!”
“秦舟怎么会有这种哥哥?太可怕了……”
“离他远点,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发疯……”
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恶意的尖锐,仿佛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齐朔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来自窗户和门口的那些目光——好奇的、鄙夷的、恐惧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实质般黏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
交叠在课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睫,盯着桌面上秦舟用圆规刻下的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篮球图案,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隔绝外界的纷扰,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不能动怒,不能失态。这里是学校,是金姐的班级,是秦舟和宋云归重要的场合。他不能因为自己,毁了这一切。
八年牢狱,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忍耐。
忍耐不公,忍耐痛苦,忍耐孤独。此刻,他必须继续忍耐。
讲台上,金姐似乎也察觉到了教室外不寻常的骚动和教室内一些家长隐晦交换的眼色。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聚集的学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语速不变,继续着她的讲解,只是声音比刚才更沉、更有力,仿佛要用这力量镇住场子。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副班长陈欢。她脸色有些紧张,快步走到讲台边,低声对金姐耳语了几句。
金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点了点头,示意陈欢先出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道:“各位家长请稍等片刻,我处理一点事情。”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齐朔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然后快步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家长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齐朔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教室外,走廊上。
以理科班几个出了名爱惹是生非的男生为首,聚集了十几个人,正围着脸色发白的班长和几个试图维持秩序的本班学生,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挑衅。
“陈欢,你让开!我们就是好奇,想问问里面那位‘大哥’,是怎么教育出秦舟这么‘优秀’的弟弟的?”一个高个子、剃着板寸的男生阴阳怪气地说道,他是校篮球队的,平时就和秦舟不太对付。
“就是啊!分享一下经验嘛!我们也学习学习,怎么才能像他一样……嗯,‘进去’深造一下,出来就这么有‘气场’?”旁边一个瘦猴似的男生跟着起哄,引起一阵压抑的嗤笑。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陈欢气得脸通红,“这里是教室!正在开家长会!请你们离开!”
“开家长会怎么了?家长会就不能交流教育心得了?”赵强嗤笑一声,故意提高音量,确保声音能传进教室,“我们可是听说,里面这位‘家长’,经验丰富得很呐!八年!啧啧,这教育经历,一般人可比不了!”
教室里的家长们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哗然。
各种震惊、疑惑、厌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窗边的齐朔。
齐朔的脊背僵直,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八年……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无论他如何想要摆脱,都如影随形。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教室内外一片混乱之际,金姐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的脸色冷若冰霜,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射向那几个挑事者。
“你们在干什么?!”金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班主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几个人看到金姐,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还是梗着脖子道:“金老师,我们没干嘛,就是……就是想跟这位‘家长’请教点问题。”
“请教问题?”金姐冷笑一声,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强大的气场让那几个高大的男生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在教室门口喧哗,干扰家长会正常进行,这就是你们请教问题的态度?!”
“金老师,我们可没散布谣言!”那个叫瘦猴男生嘴硬道,“大家都这么说!说他是个劳改犯!杀过人!这种人怎么能来给我们开家长会?万一……”
“闭嘴!”金姐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这就是你们作为北城一中学子的素质吗?!”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走廊上每一个看热闹的学生,包括一些闻讯赶来的其他班级的人:“我告诉你们,坐在里面的,是我金秋萍的学生秦舟的哥哥,齐朔!他是来参加他弟弟的家长会,是来分享秦舟和宋云归取得优异成绩的喜悦的!他的过去,轮不到你们在这里妄加议论、肆意污蔑!”
金姐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走廊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齐朔现在遵纪守法,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关心弟弟的成长,他今天坐在这里,就是一个合格的、值得尊重的家长!而你们呢?聚众闹事,言语伤人,这就是你们学的‘礼义廉耻’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赵强等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走廊上看热闹的学生们也纷纷低下了头,有些羞愧。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
“金老师,没关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齐朔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教室门口。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水,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一些。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强等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说的,是事实。”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齐朔迎着那些或震惊、或恐惧、或好奇的目光,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八年前,我确实因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被判刑八年。不久前,刚刚刑满释放。”
他承认了。他竟然如此平静地、坦然地承认了。
走廊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他的直白惊得说不出话。
齐朔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高大男生脸上:“所以,你们害怕我,厌恶我,我可以理解。”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种沉重的力量:“但是,这和我弟弟秦舟的优秀,有什么关系?和宋云归的优秀,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手,指向教室内课桌上那厚厚一沓奖状:“那些奖状,是秦舟和宋云归,凭自己的努力和汗水,一笔一划考出来的。他们的成绩,他们的荣誉,干干净净,不容玷污。”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一样盯着赵强:“你们因为对我的偏见,就来质疑他们的努力,玷污他们的荣誉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
齐朔收回目光,看向金姐,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金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家长会……我可能不太适合继续参加了。秦舟和云归的奖状,我替他们领了,也为他们感到骄傲。我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朝着楼梯口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和苍凉。
他还在庆幸,幸好秦舟和那几个孩子去打篮球了,宋云归在发言完也去找秦舟了,要不然今天更难收场。
“小朔!”金姐心疼地喊了一声。
齐朔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示意她别担心,然后继续下楼,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他走了。留下走廊上一群目瞪口呆的学生,和教室内心情复杂的家长们。
金姐看着齐朔消失的方向,眼圈微微发红。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面对走廊上的学生,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今天参与闹事、传播谣言的同学,明天早上自习课,全部到我办公室来!现在,所有人,立刻解散!家长会继续!”
人群在金姐的威压下,迅速散去。走廊恢复了安静,但一种压抑的气氛却弥漫开来。
教室内,家长会继续进行。金姐努力调整情绪,继续讲解。但很多家长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会议内容上了。他们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那个空着的座位,眼神复杂。
而此刻,齐朔已经走出了教学楼。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洒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承认那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面对那些鄙夷的目光,需要多强的意志?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当伤疤被当众血淋淋地撕开时,那种痛,依旧锥心刺骨。
为什么……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参加一次弟弟的家长会,都这么难?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熟悉的运动鞋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他抬起头,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秦舟那张写满了焦急、愤怒和心疼的脸。他的身后,还站着同样一脸担忧的宋云归,成瑞和林之御。
“朔哥!”秦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一把抱住齐朔,用力拍着他的背,“对不起!朔哥!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非要你来开家长会……”
齐朔闭上眼,感受着弟弟怀抱的温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关你的事。”
是这个世界,对他还存有太深的恶意。
宋云归默默递过来一包纸巾。
齐朔接过,擦了擦脸,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他站起身,看着眼前两个少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走吧,回家。”
“回什么家!”秦舟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说,“我去找那几个王八蛋算账!”
“小舟。”齐朔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眼神疲惫却坚定,“别惹事。打了他们,除了给你自己惹麻烦,还能改变什么?”
“可是他们那样说你!”秦舟不甘心地低吼。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齐朔看着秦舟,语气认真,“但是,我们可以管好自己。你和云归,用成绩说话,比什么都强。今天,你们很棒。”
秦舟安静下来,猛踢了一下墙,也没再说些什么。
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齐朔带着秦舟和宋云归离开学校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照不进心底的寒意。
刚走出教学楼,齐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捕捉到了不远处梧桐树下那个静立的身影。
谭怀羽。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整洁的校服,身形单薄,仿佛要融进斑驳的树影里。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靠近,也没有露出那种刻意乖巧的笑容,只是静静地看着齐朔,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那眼神,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了齐朔一下,不剧烈,却带着绵长的酸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