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稔月

15、触动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壮丽山河温柔地揽入怀中。山顶的气温骤降，带着水汽的寒意弥漫开来，与尚未散尽的篝火余烬散发出的暖意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露营氛围。
　　一番热闹的晚餐和嬉笑打闹后，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大家开始收拾残局，准备就寝。帐篷是提前分配好的：金姐作为唯一的女性，自然独占一顶；秦舟和宋云归一顶；萧诀和林野一顶；成瑞和林之御一顶；而齐朔，因为睡眠问题，为了不影响他人，也单独一顶小帐篷。

　　“守夜安排都记清楚了啊！”金姐搓着手，哈着白气，再次强调，“第一班，8点到12点，齐朔和萧诀。第二班，12点到凌晨4点，秦舟和林之御。最后一班，4点到早上8点，成瑞和林野。我和小云归，”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展示着刚才石头剪刀布胜出的“战果”，“幸运轮空，睡到自然醒。”
　　对这个安排，大家都没异议，嘻嘻哈哈地开始简单洗漱。
　　用带来的少量存水擦把脸，刷个牙，冰冷的触感让人瞬间清醒又迫不及待地想钻入睡袋。
　　很快，帐篷里陆续传来拉链闭合的声响和少年们压低的笑语，最终归于寂静，只剩下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低鸣。

　　篝火被添了几根耐烧的粗柴，火焰跳跃着，驱散着周围的黑暗与寒意。
　　齐朔和萧诀裹紧外套，围着火堆坐下，守夜开始了。
　　第一班守夜通常是最轻松的，兴奋劲还没完全过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仰头望着天空。山顶的空气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河浩瀚，璀璨得不像话，每一颗星星都像被精心擦拭过，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
　　这种远离城市光污染的、近乎原始的星空，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齐朔仰着头，看得有些出神。夜风拂过他新剪的寸头，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底的沉重、郁闷、迷茫，在这广袤无垠的星空下，似乎被映衬得渺小了些。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浊气都倾泻在这寂静的山夜里。

　　萧诀听到他这声叹息，转过头来看他。火光映照下，齐朔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望着星空，有些空茫，却又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释然。
　　两人目光对上，沉默了几秒。忽然，不知是谁先牵起了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意浮现，紧接着，另一人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是大笑，而是那种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而会心的轻笑。不需要任何语言，他们都明白对方在笑什么——
　　笑这命运的离奇安排，笑这劫后余生的庆幸，笑此刻还能并肩坐在这星空下、篝火旁的奢侈。

　　真好啊。齐朔在心里默默想。纵然前路依旧未知，纵然伤疤依旧作痛，但此刻，家人和挚友都在身边，能共享这片星空，这份安宁。
　　够了，这短暂的温暖和陪伴，或许就足以支撑他继续走很长一段路了。

　　“冷不冷？”萧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问道。
　　“还行。”齐朔搓了搓手。
　　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关于第二天的日出，关于山下的琐事，话题轻松，气氛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悉索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喘息，从旁边不远处的帐篷区域传了过来。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齐朔和萧诀同时停下了交谈，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声音的来源，似乎是……秦舟和宋云归的那顶帐篷。
　　齐朔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么晚了，那两个小子不睡觉在干嘛？闹着玩？还是有什么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放轻脚步，朝着那顶帐篷走去。
　　萧诀也心生好奇，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帐篷。齐朔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不太放心，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极轻极缓地将帐篷门的拉链，往下拉开了一小道缝隙。
　　帐篷里没有灯，只有依稀的星光和远处篝火的微光透进去，勾勒出里面两个模糊的身影。
　　然而，就是这模糊的一幕，让蹲在帐篷外的齐朔，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帐篷里，秦舟和宋云归并没有安安分外地睡觉。两人侧身相对躺着，靠得极近。
　　秦舟的手臂环着宋云归的腰，而宋云归的手则轻轻搭在秦舟的背上。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脸贴得如此之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嘴唇……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那不是一个仓促的触碰，而是一个青涩却无比缠绵的吻。
　　秦舟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着宋云归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炙热和笨拙的温柔。
　　宋云归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微微颤抖，白皙的脸上染着动人的红晕，他微微仰着头，全然沉浸在这个亲吻中，带着一种全然的交付和信赖。
　　他们吻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根本没有察觉到帐篷外有两双震惊的眼睛正在窥视。

　　萧诀见齐朔僵住不动，表情古怪，心里好奇更盛，也忍不住凑了过去，顺着那道缝隙往里看。
　　这一看之下，萧诀也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发出声音。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好家伙！这两个小兔崽子，竟然……
　　齐朔率先回过神来，脸上瞬间爆红，一股热意从脖颈直冲头顶，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拉链迅速而轻巧地拉回原处，然后一把拽住还在目瞪口呆的萧诀的胳膊，几乎是逃离现场般，踉跄着退回到篝火旁的大树下。

　　两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震惊、尴尬，还有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空气安静了几秒，随即，不知是谁先憋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噗嗤”声，紧接着，两人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无声地笑得浑身发颤，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两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居然深更半夜在山顶偷看两个十八岁的少年接吻，还看得面红耳赤。这要是说出去，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好不容易止住笑，两人都有些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萧诀抬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低声道：“……这俩小子……可以啊……”
　　齐朔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发烫的鼻梁，心情复杂。
　　有对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感慨，有撞破秘密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笑过之后，气氛渐渐平复。萧诀索性放松身体，躺倒在铺着防潮垫的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漫天繁星。
　　齐朔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边躺下。
　　浩瀚的星空再次笼罩了他们，但此刻的心境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萧诀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齐朔。”
　　“嗯？”
　　“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萧诀的语气很随意，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女生？或者……男生也行？”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齐朔愣住了。他望着头顶的星河，思绪仿佛飘了出去，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十八岁之前，生活被学业、打架、照顾妹妹和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填满，情窦初开的年纪，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憧憬风花雪月。
　　十八岁之后，人生急转直下，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爱与喜欢，更是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的事情。
　　如今，二十六岁了，生活似乎重新走上了正轨，可关于“喜欢”的感觉，却像一片从未开垦过的荒原，贫瘠而陌生。
　　他甚至悲观地想，谁会喜欢一个坐过牢、身上背着人命、内心布满创伤和阴霾的人呢？
　　他这样的人，或许根本不配拥有“喜欢”这种奢侈的情感吧。

　　萧诀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他心底最深处的自卑和退缩。
　　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齐朔的小腿，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喂，别胡思乱想。我告诉你，任何人，都有喜欢另一个人的权利，跟性别、跟过去，都没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你真的遇到了那个让你心动、让你觉得温暖、想要靠近的人，不管对方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你一定……一定要鼓起勇气去抓住。别犹豫，别害怕，更别觉得自己不配。”
　　“齐朔，”萧诀侧过头，在星光的微光下看着好友模糊的轮廓，“我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如果幸福来敲门，哪怕只是露出一点点苗头，也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地去争取。别等错过了，再后悔。”

　　齐朔静静地听着，萧诀的话语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
　　他偶尔会看着秦舟和宋云归，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炽热，看着他们即使吵吵闹闹也掩不住的眼中的光。
　　他是真的羡慕。羡慕他们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那个可以彼此温暖、共同前行的人。

　　拥有一个爱人，是什么感觉呢？

　　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具体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星光温柔地洒落，篝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二十六岁的齐朔，在海拔千米的山顶，在挚友的身边，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这个看似简单，对他却无比艰深的问题。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一颗关于“爱”的微小种子，似乎悄然落入了那片荒芜的心田，等待着未知的雨露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