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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池鱼之殃 ...

  •   苏清珩放下最后一卷文书,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试图驱散连日伏案带来的眩晕感。太子萧煜交付的账目核查已近尾声,那些被他刻意折起、暗示存在问题的卷宗,如同烫手山芋,被他单独置于案几一角。
      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置。
      是日,萧煜召见。太子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言语间对他这几日的“勤勉”表示了赞许。
      “苏卿辛苦了,”萧煜呷了口茶,语气温和,“看来这些庶务,于苏卿而言,游刃有余。”
      苏清珩垂眸:“殿下过誉,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嗯,”萧煜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道,“既如此,眼下正有一事。兵部刚转来一份关于京畿防务轮换的寻常文书,需东宫披红备案,并非机密,只是走个流程。本宫想着,苏卿既已熟悉东宫文书往来规制,此事便交由你起草批阅,用印后交还兵部即可。也让你练练手。”
      说着,他示意身旁内侍将一份公文递到苏清珩面前。
      京畿防务轮换虽是军务,但常规调度、不涉及具体布防兵力的文书,确非核心机密,由东宫属官处理也在权限之内。这像是一次信任的递进,一次从“查看”到“处理”的过渡。
      苏清珩心中那根弦却绷紧了。事出寻常,反觉有异。尤其是在他刚触及那些敏感账目之后。他恭敬接过:“臣,领命。”
      “去吧,尽快处理妥当。”萧煜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似乎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到值房,苏清珩并未立刻动笔。他仔细翻阅了那份兵部文书,内容确实寻常,只是提及三日后一队京畿守军与另一队进行常规驻地轮换,时间、地点、人员编制皆无出奇之处。他沉吟片刻,依循格式,开始起草东宫的批阅意见,措辞严谨,滴水不漏。
      书写完毕,他取出东宫专属的批红用印,在那朱红的印泥上稍作停顿,最终还是稳稳地盖在了文书末尾。整个过程,他做得极其小心,写好的文书与兵部原文叠放在一起,置于案头显眼处,只待墨迹印泥干透,便可封还。
      午后,他因胸口闷痛,咳疾略有反复,不得不暂时离开值房,前往太医署取药。他记得自己离开时,特意将门虚掩,并未落锁——东宫之内,他初来乍到,行事需得坦荡,不欲惹人闲话。
      然而,就在他离开的这半个时辰内,一道鬼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值房。
      来人动作极快,显然是早有准备。他迅速来到苏清珩的案前,目光扫过那份墨迹已干的批阅文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竟是北疆前线部分粮草转运的临时路线与时间!这才是真正的军事机密!
      此人熟练地将这张纸条夹入兵部那份原文书的内页夹层之中,手法老道,痕迹极难察觉。做完这一切,他环顾四周,又将苏清珩桌角那几本他常翻阅的、涉及边防舆图的书籍稍稍挪动了位置,造成一种主人时常查阅、心思缱绻的假象。随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一切,苏清珩浑然未觉。
      他取了药回来,只觉得值房内似乎有微风拂过,并未多想。见文书墨迹已干,便按规程将其封入函匣,交由东宫负责文书传递的小吏,送往兵部。
      风暴,在第二日的朝会上骤然降临。
      皇帝高坐龙椅,脸色阴沉。兵部尚书手持一份奏折,出班跪奏,声音沉痛而愤慨:
      “陛下!臣要弹劾太子太傅苏清珩,窃取军机,意图不轨!”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
      苏清珩站在文官队列中后位置,闻此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眼前微微发黑。他强行稳住身形,出列跪下,声音因震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陛下明鉴!臣绝未做过此事!”
      兵部尚书厉声道:“昨日,东宫发还我部一份关于京畿防务轮换的文书。然而,我部郎官在归档核查时,竟发现此文书中夹带了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北疆前线粮草转运的机密信息!经查,此文书由苏清珩亲手批阅用印,函匣亦由东宫发出!苏清珩,你还有何话说?”
      那张作为罪证的纸条被内侍呈递到御前。皇帝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更加难看。北疆战事刚歇,粮草转运乃重中之重,此事关乎边境安稳!
      “苏清珩,”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此事,你作何解释?”
      “陛下!”苏清珩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清正,“臣昨日确曾处理此文书,但臣所阅所见,仅为京畿防务轮换之常规内容,绝无此张纸条!臣从未接触过北疆粮草转运事宜,对此机密一无所知,何来窃取一说?此必是有人构陷!”
      “构陷?”太子萧煜此时也出列,面色凝重,他看向苏清珩的目光带着痛心与不解,“苏卿,本宫知你身体孱弱,近日处理政务或许力有不逮,但……但怎能如此不慎?或是……唉,你初入朝堂,是否受了何人蛊惑,行差踏错?”
      这番话,看似在为苏清珩开脱,实则将“身体孱弱,心神耗竭以致出错”以及“可能受人蛊惑,结党营私”的嫌疑,轻飘飘地扣在了他的头上。既符合了外人对苏清珩“病弱”的观感,又将事情引向了更危险的“党争”方向。
      立刻有太子一派的御史出言附和:“陛下,苏状元年纪尚轻,身子骨又弱,骤然身处高位,压力过大,一时糊涂也未可知。或许真是精神不济,将混入文书的机密误作寻常文件处理了?”
      “或是借此机密,与朝中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暗通款曲?”另一人阴恻恻地补充。
      一时间,朝堂之上,质疑声、指责声、看似求情实则坐实罪名的话语,如同冰雹般砸向跪在中央的那道单薄身影。
      苏清珩孤立无援。他百口莫辩。证据确凿,文书经他之手,机密纸条就在其中。他的病弱成了攻击他最好的借口,他的新人身份让他缺乏根基与人脉援手。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朝堂的黑暗与残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几乎要将他吞噬。胸口窒闷得厉害,喉头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压下,但剧烈的咳嗽却再也忍不住,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狼狈。
      “臣……咳咳……臣冤枉!”他伏下身,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肺腑,痛楚钻心,却远不及被诬陷的屈辱与绝望。
      高坐龙椅的皇帝看着下方那咳得撕心裂肺的年轻臣子,眉头紧锁。他欣赏苏清珩的才华,但眼前“铁证如山”,加之其身体状况似乎确实难以胜任繁重机要之职,心中不免动摇。
      “陛下,”萧煜适时开口,语气沉痛,“苏清珩乃儿臣太傅,出此之事,儿臣亦有失察之责。请陛下允儿臣将苏清珩带回东宫,严加查问,必定……”
      “父皇。”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太子的话。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玦,缓步出列。他身着亲王常服,身姿挺拔,与跪地咳嗽、狼狈不堪的苏清珩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出现,让原本一边倒的局势,瞬间注入了新的变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瑞王有何话说?”皇帝问道。
      萧玦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扫了一眼跪伏于地的苏清珩,那眼神深邃难辨,随即转向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颇有蹊跷。”
      “哦?”
      “苏状元体弱,朝野皆知,”萧玦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他真有心窃取机密,勾结外臣,会选择在自己经手、众目睽睽之下的文书里夹带?此举未免太过愚蠢,与其连中三元之智名不符。此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北疆粮草转运路线,乃兵部与儿臣麾下将领共同议定,数日前方才最终确认。儿臣记得,拟定最终路线时,苏状元正因旧疾复发,告假在家休养,并未参与任何相关朝议。他从何得知这最新机密,并准确‘窃取’?”
      这两点质疑,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第二点,点明了苏清珩根本没有获取此等最新机密的时间和途径。
      太子萧煜面色微沉:“二弟此言,是认为有人故意陷害苏卿?”
      “是不是陷害,查一查便知。”萧玦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方才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最后定格在兵部尚书身上,“尚书大人,那份作为罪证的纸条,材质如何?墨迹新旧?书写习惯可与苏状元平日笔迹对照?传递文书过程中,经手之人皆有谁?这些,都可曾细查?”
      兵部尚书被他问得额头冒汗:“这……纸条材质普通,墨迹看似新近……笔迹,确与苏状元平日不同……”
      “既如此,何以一口咬定是苏状元所为?”萧玦声音陡然转冷,“仅凭文书经他之手?若按此理,日后任何机密泄露,只需找个无关之人经手一下文书,便可栽赃嫁祸,这朝堂法纪,岂不成了儿戏!”
      他这番话,气势逼人,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果断,竟将方才那一边倒的舆论硬生生压了下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思:“依你之见,该如何?”
      萧玦拱手,掷地有声:“儿臣请求,将此案交由儿臣协同大理寺彻查!儿臣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军国大事上动手脚,构陷朝廷命官!”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且态度强硬,皇帝略一沉吟,便准了:“准奏。此案由瑞王萧玦协同大理寺查办,务必水落石出!”
      “儿臣领旨!”萧玦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清珩因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眸色深了深。
      退朝的钟声响起,众臣心思各异地散去。苏清珩仍跪在原地,内侍上前欲搀扶他,却被他轻轻摆手拒绝。他试图自己站起,却因心力交瘁、病体难支,身形一晃。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
      苏清珩抬眸,撞进萧玦深邃的眼瞳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与玩味,只有一片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站不稳就别硬撑。”萧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苏清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多谢……殿下。”
      萧玦并未松手,反而扶着他,慢慢向外走去,无视周围那些或惊诧或探究的目光。“不必谢本王,”他语气平淡,“本王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有点意思的聪明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折在肮脏的伎俩里。”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苏清珩苍白脆弱的侧脸,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意:“何况,敢动军机大事来构陷,这手伸得太长了。无论是谁。”
      苏清珩心中巨震。萧玦的话,明确表示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并且,他会插手此事,不仅仅是为了他苏清珩,更是为了震慑那些触碰他底线——军权与军事机密——的人。
      接下来的两日,风起云涌。
      萧玦雷厉风行,直接带着亲兵闯入兵部档案司与东宫文书房,调取所有相关记录,传讯所有经手人员。他手段强势,不容任何拖延与敷衍,甚至直接扣留了那名首先“发现”机密的兵部郎官,以及东宫负责文书传递的几个小吏。
      压力之下,破绽很快出现。一名东宫小吏受不住盘问,招认自己在苏清珩离开值房后,曾见到太子洗马张承的随从鬼鬼祟祟从苏清珩值房出来。而那张承,正是太子萧煜的心腹近臣之一!
      线索直指东宫内部!
      萧玦毫不客气,直接下令擒拿张承及其随从。在分开严酷的审讯下,那名随从最终崩溃,招认了一切:是张承指使他将那张写着假机密(内容由张承不知从何渠道获得,意图栽赃)的纸条,趁苏清珩不在时,夹入已批阅好的文书之中!
      所谓“窃取机密,结党营私”,完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目的,或许是太子为了测试苏清珩的忠诚度后,发现他可能不可控,故而借机除掉这颗不安定的棋子?亦或是太子党内有人想借打击苏清珩来打击太子?抑或是……一石二鸟,既除了苏清珩,又能挑拨太子与瑞王的关系?
      真相大白,朝野震动。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严惩张承及其同党,涉事兵部郎官亦被革职查办。太子萧煜虽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乃属下擅自妄为,但仍因御下不严,被皇帝申斥,罚俸半年。
      苏清珩的冤屈得以洗刷。然而,经此一劫,他虽官复原职,但“病弱误事”的印象已在部分朝臣心中留下痕迹。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彻底卷入了夺嫡的漩涡中心,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一枚棋子,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
      夜色深沉,苏清珩独自坐在苏府书房内,窗外的月光洒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他手中摩挲着弟弟送的那个平安符,心绪难平。
      他想起了朝堂上孤立无援的绝望,想起了萧玦那日在殿上为他辩驳时,那强大而令人心安的身影,想起了他扶住自己时,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也想起了他那句“不想看到一个有点意思的聪明人就这么折了”。
      厌恶吗?似乎谈不上。他救了自己。
      感激吗?确有,却又不全然是。萧玦的出手,带着他特有的霸道和目的性,并非纯粹的善意。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那个他曾经畏惧、想要远离的强势皇子,却在他最危急的时刻,以最强势的方式,成了他唯一的救赎。这让他对萧玦的观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矛盾。
      而此刻,瑞王府内。
      萧玦听着属下关于此事的最终汇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王爷,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救那苏清珩?他毕竟是太子的人。”心腹将领有些不解。
      萧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
      “太子的人?”他嗤笑一声,“经此一事,他还敢全心全意做太子的人吗?”
      他放下酒杯,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苏府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
      “本王看中的人,就算要毁,也只能毁在本王手里。别人,还没这个资格。”
      “何况,一把足够锋利,却又对旧主生了嫌隙的刀,用起来……才最顺手。”
      夜风中,他的低语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意。苏清珩这只被迫卷入风波的池鱼,终究是没能逃出他早已布下的网。而这场构陷与解围,不过是将这网的收口,拉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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