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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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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谢见迟走过布满人物肖像画的甬道。
祭祀即将到来,他总是太忙碌,常常要在不同的门廊间匆匆赶路。对这座迷宫般的宅邸,他就像对自己的每一处身体一样熟悉,于是行走时甚至不必辨认前路。
甬道里没有高窗,灯点得很暗,只有经年累月磨损的大理石地板还能反照点不多的光,过路人即使极力睁圆瞳孔,也只能看清墙壁上居高临下的眼睛。
几个世纪下来,时光轮转,最远处的几幅颜料已经斑驳了,但祖先的眼睛仍然足以俯视他。
谢见迟总是得假装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
他是在降临日出生的。从出生起,他便被告知自己将成为家族世世代代祭祀的诡神的妻子,为家族的繁荣献出自己。
也许因为他是千年来向神许诺的、唯一的祭品,五岁后,他便总是能听见神在他耳边的低语。
那话语比最繁复的花纹还要晦涩难懂,年幼的他总是无法辨认。长辈们却告诉他,这是神明难以抑制的喜悦……
您是被神爱着的啊,见迟大人。他的生身父亲曾经这样微笑着对他说。
他所谓的亲人总是这样尊敬而疏远地称呼他。
没人在意过他也只有十几岁,族人们甚至忘记了他的具体年纪。岁月偏爱他,使他的时辰凝固在最好的角度里,而并不留下痕迹……
他还没有成为谁的母亲,就已经出落成了一尊彬彬有礼的陶瓷雕像,连笑容都像墓室里的挂画般有种惊悚的压抑,千篇一律到叫人疑心。
事实上,在湿气最富余的时辰,连圣母像也会流泪的。
行至开阔处,天光终于照下来。将将适应昏暗的谢见迟不得不稍稍眨了眨眼睛。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
庭院里灌木丛生,开败了的花簌簌落了一地,几只镶宝石的青铜雀笼被挂在其中一棵古树的枝头,里面没有鸟。藤萝缠绕在孔雀石打造的小型祭坛上,顶部刻着釉金的浮雕。
谢见迟走到祭坛前,跪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小的银刀,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血珠渗出,他没有擦拭,而是以指为笔,蘸着那抹血色,在祭坛上书写起来。
因为长年累月地倾听着神明的声音,他无可避免地患上了神经衰弱。
为了维持清醒,禁药摧毁了谢见迟的身体,他流下的血液甚至开始发黑。
幸好,他现在所书写的诡秘仪式对鲜血的质量没有作任何要求……
那符文不似道法中的任何一门,笔画扭曲盘绕,如同活蛇蛰伏。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祭坛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似的,竟微微亮了起来,散发出一股不详的气氛。
…
另一边。
三三两两的玩家们聚集在大厅里。
神明的祭祀即将开始,他们已经在这个副本里生存了三天三夜,却没有迎来任何的牺牲。
这并不是好事。
鬼魂的攻击力随着副本时长的增加会逐渐增长,祂们的按兵不动,只可能是还酝酿着什么更大的图谋。
何况这一回,副本npc的家族中,有着独特的下葬风俗。
谢家人的祖屋大得空旷,可供给活人住下的房间却没有几间。
事实上,在每一间上锁的房间里,都停着一具“祖先”的棺材!
明明有这么多死去多时的尸体,玩家们却从未看到哪位阴魂有出来活动过,祂们似乎从未在这栋时光停驻了的宅邸里存在着……
在灵异类的副本里,这怎么可能呢?
滴。
一声机械的提示音,游戏系统阴冷的面板,突然在所有人的视线前展开了。
【任务~发布~~祭神的婚礼即将开始,谢家人要献上的祭品却迟迟没有出现?嘘,别出声……三,二,一,是捉迷藏的游戏开始了吗?勇敢的玩家们,请在这座宅邸中,找到我们的新娘吧!】
【温馨提醒:捉鬼固然有趣,大家也不要太过沉迷哦!神明一怒,流血千里。错过吉时的后果,可没有人能承担…】
副本阴冷的任务提示一出,玩家们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些人脸色一片煞白,有些人却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
“总算有点副本进度提示了!”一名身材瘦弱,却臂带刺青的玩家说道,“这么多天的平安夜,我早就受不了了!”
“喂!那里的玩家,”他带着兴奋继续说,“我刚刚看了一圈,你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你也没有拿到谢家人的身份卡吧?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找人?”
一名始终低着头的玩家抬起眼睛。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刻明明无风,烛火却突然猛烈地摇曳起来。
这名面容异常美丽甚至有几分惊悚的玩家,在恐怖片一般的氛围中,露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好呀。我是一名新人。刚刚听你们一直在讨论副本什么的……可以给我详细讲讲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窗外,天已经黑了,荒芜的原野上,一盏灯也没有,只有高挂在天空中的血红色的月亮,才带来了点微薄的光。
然而这光亮却红得不详。
一团又一团似乎是乌云,却比乌云的形状要扭曲得多的“东西”,低低地笼罩着这座苍凉的山庄。
……
“游戏是突然降临在地球上的。我们现在所进入的副本,是悬疑推理分区。它的模式,有点像剧本杀。每一轮游戏中,一般都会抽出一到两个玩家作为本场的「鬼」,负责杀人。”纹身玩家说。
“这是对抗游戏。不说出鬼的作案手法,「侦探」是没法通关的……”他补充道,“在副本中身死的玩家,如果没有保护机制,现实中也会同步猝死。”
“所以,是要破案啊。”那位自称新人的玩家喃喃地说,“被选定的受害者,每一次游戏正式开始后都必然会被杀死吗?没有例外?”
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正是……谢见迟!
他们正在寻找的,失踪的“祭司”!
不知为何,他明明只是一名不该知道游戏底细的npc,此刻却换上了另一张脸,出现在了这里,实时监控着玩家们的动向。
“不同的鬼,就算进入同一场副本,拿到的身份卡也不一样。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收到自己的「动机」,不是吗。难道你没有仔细看看自己的身份卡吗?”谢见迟对面的那名老玩家问道。
啊。谢见迟想。当然没有了,因为我还没拿到你的那张呢。我亲爱的,下一位死者……
不过,要怎么把人骗走呢?看在你们尽职尽责地为你们口中的「鬼」提供了这么多珍贵的信息的份上,我都要有些不忍心杀人了。
不知为何,从有记忆起,谢见迟便一直被困在20岁成人礼的那一周里,像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看着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玩家们来来往往。
自从陷入了这暗无天日的循环,幸福便成了一种奢望。他常常做梦,夜里也睡得并不安宁。
他总是梦见自己的过往。
从出生起,他的家人就几乎没有与他亲近的时候。族人为他提供了衣食住行,为他提供了一切,唯独没有回应过他对爱的需求。
爱会带来不舍,而不舍,对于一个终将牺牲的祭品而言,是多余的。
他的童年只有一间静室,和一位无声的神明。
他已经受过教育了。五岁时,他便开始接受诡神的教育,学习科仪,学习符箓,学习如何取悦神明……他的神明,会降临在前祭司的躯壳中,手把手地教导他。
祭司不过是神谕的代传者。然而,每一次授课结束,恢复意识的前任祭司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压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那时他还很小,不知世事,或好或坏的情感对一个被高高供起的祭品来说都太遥远了,他贞洁的灵魂还不足以让他明白那些眼神背后的含义。
慢慢地,他也习惯了不去细想。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生命里遗失了,他不明白具体的模样。
实在太寂寞时,他也会在神像前为自己筑一个巢,像对待自己最亲密的友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讲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在他的童年时期,他只有这一个倾诉对象……
逐渐的,他以为这种全然的依赖和被庇护,就是爱。
只是偶尔,他也会对神明无孔不入的监视般的呵护感到窒息。
成人礼的前夕,他被告知自己即将渡过死者的河流,永受神明的看顾。
为此,他的家族召回了许多远在他乡的族人,来为这一场盛大的庆典献礼。
他等待着。然而,他等来的不是牺牲,而是一个手持利刃的凶手……
剧痛传来时,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那些行为奇怪的“族人”。
他死了。
但他的意识没有消散。他像一个无能为力的观众,惊悚地看着自己的躯壳重新睁开无神的双眼。
一个没有理智、只有本能的怪物诞生了。
他听见那些所谓的族人,用恐惧的嗓音称呼他为“鬼母”!
在剧烈的怨恨中,他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竟然回到了成人礼的前夜!
那些族人再一次被邀请到了谢家的祖宅中,可是他们的脸,却全然不同……
为什么?谢见迟想不明白。
他只是试图逃离。这一次,他没有听从神明的指示,而是选择了背叛,没有再吞下那枚神的心脏……
也许,这样就不会成为鬼母了吧?仍然年幼的谢见迟想。
然而,他等到的,依旧是一场死亡。
从此,循环开始了。
他崩溃过,绝望过,也自杀过,但每一次,他都会在成人礼那周的清晨,穿着同样的礼服,在自己的床上完好无损地醒来。
当然,他还是记得每一位杀死他的人的脸。他们使用的凶器,他们杀人的手法,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话语……都像烙印一样,在他的脑海中留下痕迹。
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少年时期的幸福似乎已经离他太远,有时,他会惊讶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于痛苦。
终于,在上一次循环中,他成功反杀了一名凶手……
“凶手”没有流血,身体开始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闪烁。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警告:NPC已触发关键剧情,权限临时提升。]
[正在查询该NPC数据……]
[姓名:谢见迟]
[身份:神明容器/鬼母前置形态]
[状态:逻辑异常,正在尝试脱离剧本……]
他得知了那个最大的秘密:他只不过是一个无限流游戏里的NPC。
他必须死。只有死后的他,才会成为副本里最强大的boss「鬼母」,才能协助凶手屠杀其余的正方玩家。
身为鬼母的他足够强大了,可他却一直无法进行自己的复仇。那时候的他……全无理智,只有本能。
他的命运,原来一直都是被决定好的!
可是,书写规则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
当然,还有另外一位该死的祂,他也不会忘记。
造成他痛苦的一切,包括折磨他、摆布他、玩弄他的命运,他都不会放过……
原来,祂对他的爱,不过是对遇见了一个完美的容器的喜悦,原来,祂只是要利用他的躯壳转生,甚至为此不惜一切,让他怀上了鬼胎……
那么,如果祂真的有那么爱他的话,就请成为他的养料吧,神明大人。
这一回,他会带着祂的那一份力量,好好地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