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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礼服 ...

  •   十八年来,沈家是一座用琉璃和黄金为她铸就的鸟笼。

      沈知瑶于此间长大,眉眼如画,气质清冷,却始终与这个家的喧嚣富贵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她是沈家的“锦鲤”,是行走的吉祥物,每一次出席家族庆典,都如同一次神圣的巡游,她的微笑能决定一个项目的生死,她的蹙眉能让一位叔伯夜不能寐。

      这份“祥瑞”太重,重到让她早早学会用完美的仪态将真正的自己层层包裹。唯有在深夜,她会对着镜中光洁的皮肤发怔——那上面,没有沈家世代相传的、那枚宛如朱雀展翅的殷红胎记。

      这条家族的铁律,源于当年那位点破天机的大师一句谶语:“真金不怕火炼,但真龙,惧人间疑心。”于是,“不做亲子鉴定”成了沈家最高等级的禁忌,一种对命运近乎愚昧的忠诚,也是维持这袭华丽袍子不致溃散的唯一金线。

      然而,袍下早已爬满虱子。

      家族内部,大伯沈承宗表面视她如己出,眼底却时而掠过审视货物的冷光;堂姐沈知瑜的“姐妹情深”里,总掺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嫉恨。他们并非全然相信祥瑞,只是更恐惧“祥瑞”破灭后家族的崩塌,以及自身利益的覆灭。

      外部世界,与沈家抗衡的陈家,其继承人陈时与曾在一个雨夜拦住她的去路,带着玩味的笑意低语:“沈小姐,你觉得,一座没有地基的华厦,能屹立到几时?”

      如今,十八岁生日在即。按照大师当年的预言,这将是她的“命定之劫”,也是“祥瑞”力量彻底稳固或彻底消散的转折点。沈家上下为此筹备着世纪盛宴,灯火辉煌,宾朋广邀。

      无人知晓,沈知瑶到底是谁;更无人察觉,那个被沈家权势打压至边缘的陈家,正静静等待着,在这座由谎言构筑的帝国最辉煌的时刻,轻轻推倒第一张骨牌。

      风暴将至,而风暴的中心——沈知瑶,站在镜前,第一次主动触碰了那枚不存在的胎记的位置,眼底不再是迷茫,而是破釜沉舟的冷静。

      “是祥瑞,还是祭品,”她对自己说,“该由我自己来定了。”
      ……

      半年前,沈家就以令人瞠目的财力与魄力,向全球顶尖的时装屋与独立设计师广发“英雄帖”。从巴黎高定工坊年逾古稀、一言九鼎的匠人,到纽约、米兰炙手可热的新锐天才,他们的工作室里,都留下了为沈家大小姐量体裁衣的身影。

      设计图稿如雪片般飞来,成品礼服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入沈家那间堪比专业展馆的衣帽间。有缀满施华洛世奇水晶、行走间如星河倾泻的鱼尾长裙;有运用了失传提花技艺、典雅如文艺复兴时期贵族少女的云缎礼袍;甚至还有前卫如未来战士、充满建筑廓形的艺术杰作……

      然而,没有一件能留住沈知瑶的目光。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试衣镜前,眼神平静,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虚空。那些华服美裳,每一件都完美无瑕,像博物馆里精致的藏品,却唯独不像她的衣服。它们更像是“沈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的外壳,华丽,厚重,却与她沈知瑶的内心隔着千山万水。

      “瑶瑶,这件呢?斯蒂芬先生特意为你飞了三趟巴黎,采用了最新的光感面料……”沈母语气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知瑶轻轻摇头,曳地的裙摆像一层凝固的奢华波浪,纹丝不动。“很美,但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不知道自己想象中的具体模样,那感觉太飘渺,像一个抓不住的梦境。她只觉得,那件礼服应该懂她——懂她此刻站在云端却也站在悬崖边的惶恐,懂她那份对即将揭晓的身世秘密的恐惧与最后一丝倔强的期待。它应该不仅仅是装饰,而是一种宣告,或是...一种告别。

      设计师们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有人无奈耸肩,表示无法理解这位东方千金模糊又执拗的标准;有人面带愠色,觉得自己的艺术受到了羞辱。管家送走一位又一位大师,回来汇报时,头埋得越来越低。

      沈父看着女儿日渐沉默的侧影,那身影在堆满华服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独。他心疼地叹了口气,对妻子摆摆手:“罢了,由她去吧。在她最后一个……在我们还能纵容她的日子里,她想怎样,就怎样。”

      沈家的客厅里,气氛从最初的殷切期盼,渐渐化作一种无声的焦灼。成堆的价值连城的礼服被随意收纳,如同被遗弃的美丽废物。沈知瑶依旧每日走过它们,目光始终在寻找,寻找那件能让她在命运揭晓那一刻,能挺直脊梁,为自己献上最后、也最灿烂一场演出的战袍。

      而那件属于她的,真正的“战袍”,此刻仍沉睡在未知的迷雾中,等待着一个能够唤醒它的契机。

      沈知瑶颓然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周身铺满了被否决的设计稿,像一片片绚丽却无法拼合的梦境碎片。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完美”的海洋淹没了。

      这时,李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看着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蹙起眉,默默地开始收拾。她几次抬眼,嘴唇动了又动,那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引起了沈知瑶的注意。

      “李妈。”沈知瑶的声音带着疲惫,“你是不是也想说我太挑剔,太不知足了?”

      李妈立刻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沈知瑶身边,并没有拉她,而是像分享一个秘密似的,也席地坐了下来。

      “小姐,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李妈的嗓音温和而笃定,“我瞧得出来,您要找的不是一件普通的漂亮裙子。它……它得配得上您的心情。”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回忆的光彩,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却更加绘声绘色:“我呀,这几天看着这些图,不知怎么的,老想起我年轻时候在乡下见过的一种花,叫‘月光蓝’。它不是那种扎眼的亮蓝色,而是在夜里,借着月光才能看清的一种颜色,朦朦胧胧的,像梦一样,风一吹,花瓣还会泛出一点点银白的边儿……”

      李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仿佛那神秘的花朵就在眼前。

      “我就瞎想着,要是用这种颜色的料子,做成一件简单的长裙,不要这些重重的珠宝亮片,就要它最纯净的样子。裙摆可以做得大大的,转起圈来,像夜里安静盛放的花。然后……”她的语气变得愈发神秘而认真,“在胸口的地方,不用钻石,就用最细腻的银线,绣上一只正要展翅、却还没完全飞起来的蝴蝶。那蝴蝶也不要太大,小小的一只,仿佛停在心口,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李妈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沈知瑶脸上,声音充满了理解:“小姐,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我总觉得,您要的,也许不是最耀眼的太阳,而是属于自己的、那抹独一无二的月光。”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巧地打开了沈知瑶心中那把沉重的锁。那个模糊了半年、抓不住的梦境,瞬间在李妈朴实无华却无比生动的描述中,变得清晰、具体,充满了灵魂!

      沈知瑶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连日来的阴郁和迷茫被瞬间驱散。她激动地抓住李妈的手,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对!就是这样!李妈,这就是我想要的那件衣服!”

      李妈被沈知瑶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怔。“真的吗小姐?”她讷讷地重复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不过是凭着心里的一点念头和心疼,胡乱比划了几下,怎么就……

      “真的!”沈知瑶的眼眸亮得惊人,连日来盘踞在眉宇间的阴郁和迷茫被一扫而空,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她脸上绽放,“我想了整整半年,模模糊糊抓不住的那个影子,被你几句话就点透了!就是它,‘月光蓝’,心口的蝴蝶!我决定了,就用你的想法来设计我的礼服!”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就朝门外快步走去,一边提高声音呼唤:“刘管家!刘管家!”

      身着得体西装的刘管家应声而来,微微躬身:“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沈知瑶指着地上那些华美的设计稿,语气斩钉截铁,“把之前接触过的,所有风格合适的顶尖设计师团队再请来,不是让他们重新设计,是让他们来听!听李妈的想法!你把李妈刚才描述的样子,原原本本告诉他们,我就要按这个来做!”

      刘管家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视线飞快地从一脸无措的李妈身上扫过,又落回到沈知瑶那张不容置疑的脸上。但他终究是训练有素的管家,迅速收敛了情绪,恭敬地垂首:“遵命,小姐。我立刻去安排。”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沈父沈母那里。两人在书房里面面相觑,沈母微微蹙眉:“这……胡闹嘛这不是?李妈一个下人,懂什么设计?让那些大师按她的想法做,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沈家……”

      沈父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是同样的无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罢了。这半年来,什么样的顶尖人物她都没看上眼,如今总算有个能入她心的念头,哪怕是颗稻草,也得让她抓着。依着她办吧,总之……她高兴最重要。”

      于是,一场在顶级时装界看来可能有些“荒诞”的合作就此展开。数日后,几位被再次请回的知名设计师坐在沈家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听着由刘管家陪同、局促不安的李妈,用带着浓浓乡土气息却无比真诚的语言,再次描述那夜里的“月光蓝”,和那只停落在心口、振翅欲飞的银蝶。

      而沈知瑶,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神坚定,充满了期待。她知道,她终于找到了属于沈知瑶的战袍,而非“沈家大小姐”的华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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