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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学妹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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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的第二天,下雨了。
空气里冷冷的雨水和土腥味上下汇聚在一起,撞得人鼻子痒痒涩涩的,又打不出喷嚏。树叶湿绿成连排,浓得直打结,又滴滴答答挂绿水。长青苔的黄墙,踩一脚就溅水的红砖,漫过沥青的水洼,黏稠的雨汽堵在狭窄的食道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像一盘隔夜的油炒青苔,油少、盐多、水多,菜苔老,几个干辣椒圈还泡胀了。
沈休很喜欢吃东西,他总是用进食的感觉来描述一切。
他吃晴天,也吃雨天,吃春天,也吃冬天,他活得简单,总是吃了就忘,直到吃到同一道菜,他就会想起,原来是同一天啊。
“时间是人赋予的概念,它并不存在。”有人这么说。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有人这么说。
不管哪种说法,都没有‘同一天’。2024年9月13日和2025年9月13日,不管有多相似,都不是同一天。但沈休就是觉得,他的人生中会有‘重复’的时刻,他的味蕾告诉他的,他吃到过同一天。
不是相同的经历,而是相同的感觉。
但沈休说不清楚,这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纯粹的唯心主义,他掰扯不明白,就不掰扯了。反正,他吃晴天,也吃雨天,吃春天,也吃冬天,像一只唯有自己知道的小怪兽。
哪怕,别人都指着自己说‘是一只土狗哎’。
沈休拿起十块钱一把的透明伞,像勇士拔出了他的宝剑,在萧条的风雨中,等待神圣的考验。不过自己是中国人,这一幕难道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沈休眯了眯眼睛,气沉丹田,提着他的伞开始绕柱走。
‘王负剑!王负剑!’
沈休持伞闪躲,左,右,折叠,退后,下蹲,“呃啊!”,闪躲不及,左股废。
“秦王,拿命来!”沈休拖拽着受伤的左腿前进,破损的□□阻挡不了英雄高尚的灵魂!易水之上,白衣的父老乡亲还在抢鸡蛋,又怎能忘记街头艺人渐离兄和曾经身为rapper的自己!
是梦想啊!
“你上不上车咯,不上我就关门咯。”开学校大巴的司机师傅伸长脖子对着沈休喊完,一拍方向盘,“娃娃一天不晓得想个啥子,宝里宝气恰板栗,神不论吞恰馄饨,傻得个人转圈圈,天天鬼舞十七。”
大巴里领队的志愿者三三两两笑做一团。
“上车,上车,我还要接学妹呢!”
大巴里笑声更响亮了,纷纷望向车门口。
沈休抱着伞和迎新的红色塑料板,拎起脚边一箱矿泉水跑上大巴,一屁股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大巴里开了空调,嗡鸣声一注一注地冒出来。车里有志愿者吃早餐,酱肉包子直流油,杂粮煎饼嘎巴脆,沈休靠在窗户上,想吃西葫芦炒鸡蛋的馅饼。
车子跑了没多久,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偶尔有人要水喝,沈休就抠出一瓶递过去。新鲜劲儿已经过去,同伴们不再像昨天那样兴奋地讨论,吃饱喝足,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沈休看着车窗外,大部分时间是在发呆,眼神空空,脑袋空空。树影,草地,车辆,行人,高楼,乌云,他看着它们出现、消失,又出现,又消失......
偶尔他也会被一闪而过的东西吸引住,比如拐角突然出现的一簇风雨兰,穿僵尸雨衣踩水的小女孩,自行离开的广告立牌,抱着包子漂游的长尾耗子,只有啤酒肚淋湿的烧烤店老板......
世界到处是灰青的水痕,像食堂免费的紫菜蛋花汤,有的时候加一点番茄,有的时候加一点葱花。
如果番茄和葱花都有,这世界就加了很多倒霉蛋。
沈休笑了出来,他掏出手机发信息:
学妹,外面下雨了,有点冷,可以穿一件比较薄的外套再出车站,不要感冒了。夏天感冒可难受了!
学校大巴停在E-A2出口的广场上,我在E-A出口等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举着学校的牌子,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我,不会走丢的!
今天是报道的最后一天,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带着你去报道,领军训服和被子,办话卡、校园网和饭卡,女生宿舍楼下有卖水桶和洗脸盆,我知道最便宜的是哪个嬢嬢,肯定不让你上当!你有寄到学校的快递吗?我可以带你去取,以后你就知道在哪取快递了!
叔叔和阿姨来了吗?可以在附近玩几天,咱们学校的博物馆这两天免预约的,家属区肉哨子米粉超级好吃,老街的橘子糖水最好喝了,我还可以带你们去湿地公园玩一整天,我教你怎么办公交卡、地铁卡,还有换乘路线我也很熟的!
花姝学妹没有回复。
一定是坐车太累了,沈休深以为然,他体贴地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先休息一会儿吧,这是终点站,你不会错过的。
下雨天出行不便,迎新的志愿者们有些手忙脚乱,沈休举着学校的牌子,热情地回复着新生和家长们的问题,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等其他志愿者过来送他们去大巴。
人流量一多,声音也杂,沈休自然没办法一个个问新生的名字。等他口干舌燥第二次集齐一车子人,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沈休看了下手机,花姝学妹只在十一点半回了个:
好。
难道花姝学妹是下午的车吗?万一是中午的车怎么办?可她现在在休息,我不能打扰她。
沈休跟领队打了个招呼,中午他就留在车站了,省得错过花姝学妹。说不定这是花姝学妹第一次出远门,说不定她没有家长陪,说不定她在这个城市一个人也不认识,说不定......
她会有一点害怕。
就像沈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沈休报名迎新志愿活动时,室友王兴躺在床上玩ipad,无所谓地说:“就加这么点分,门都懒得出。再说了,现在哪个大学生来学校报道不是家里人开车送,个么要不就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到学校门口,搞那么麻烦。”
“王老六,你知道咱们国家行政区划分是:省、地、县、乡四级制,不是只有北上广深四个市好不好。”沈休提交了报名表,附赠给王兴一个大白眼,他严重怀疑学校草地里那些破石头都是王兴家捐的,他这个大石头才能进来读书。
“切。”王兴不以为然,翻个身继续玩ipad,不理沈休了。
沈休吃了个面包垫肚子,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大瓶水,半趴在学校红色招牌上,等待着他的花姝学妹前来招领。
过了一会儿,沈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花姝学妹,是个好看的学妹就行......
又过了一会儿,沈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好看的学妹,是个学妹就行......
又又过了一会儿,沈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学妹,是个......
打住!打住!打住!斯倒谱!斯倒谱!斯倒谱!不能这么堕落下去了!太可怕了!沈休摸出手机,给白笑笑和秦念学妹发消息:今天是报道的最后一天,流程都走完了吗?
白笑笑:我昨天就报道啦!老沈同志,这个军训服也太丑了,肥得都能装下我和我室友了!(配图:白笑笑和另一个女生穿一条裤子,像一条两头虫子还比了个爱心)对了,老沈同志,你吃糯米肠不,我妈做的,嘎嘎好吃,食堂能借微波炉热热不?我给你送楼底下!
秦念:嗯。
白笑笑一如既往健谈,秦念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换个思路,白笑笑那是纯粹的革命友谊啊,暧昧就像双马尾小强,一出现就死拖鞋板子底下,绝无生还可能。秦念倒有点符合沈休对女孩的刻板印象,不是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嘛,何况秦念学妹这么好看,还这么多人追,她可以翻两倍快。
不,十倍,嘎嘎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快!
沈休思考一番,觉得很有道理。
中午也有一两个新生到站,沈休让他们先去吃饭,然后可以在休息区等下午大巴过来。车站附近连锁的餐饮店都挺贵的,沈休就推荐了一两家便宜的小馆子,不过要出车站走几百米路。就在他耐心地跟一位农村来的家长讲解时,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学校大巴下午两点过来,人满了或者到三点半会出发一趟,五点是最后一趟。阿姨,你可以把行李放这里,我帮你们看着,从这里出去,左转,走一百米,再右转,那边是居民区有很多卖吃的。”
“你怕不是专门在这里拉人去吃饭,好收钱啊。”
“阿姨,我不是拉人去店里吃饭的,我不收钱。我不收你的钱,也不收饭店的钱。”沈休见阿姨防骗意识还挺高,乐呵呵掏出小本子:“我是学校的志愿者,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我今年大二,叫沈休。”
阿姨看见学生证上的公章,不好意思说:“小伙子莫怪哈,转站的时候车站外好多拉客的,我们这也是怕被骗。”
“没事没事,应该的。阿姨你们带伞了吗,主要是车站里卖的东西,最便宜就得三四十块钱,又贵又难吃,出去吃一碗米粉加哨子十五块最多了,又好吃又管饱。吃辣的话李嫂子家米粉好吃,不吃辣的话,老陈羊肉粉好吃,”沈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阿姨,你看就是这么走......”
在一旁蹭听的人低了低头,拉着行李箱离开了。沈休知道自己边上有过那么一个人,但他的注意力全被耳朵不太好,又有口音的阿姨和站在一边黑黑瘦瘦,保持沉默的学弟给牵制住了,等他和阿姨掰扯清楚,再去寻那人,只见车站里人影走动,过客匆匆。
恍惚天地间,倏而秋风起。
沈休尝到社饭的味道——那是清明扫墓的食物。山野里白雾一团团垂下来,烛油一般,青蒿抹了白霜,蜘蛛结了一树一树的网,死去的白鹤挂在枯枝上,褪色的长幡长在河岸旁。
下着小雨。
清明总是会下一点小雨。凉凉的梦里,在蒿子之中穿行,露水和草叶尖湿湿痒痒的,蒿子总也走不完,雾里朦朦胧胧的身影,人潮般摩肩接踵,又好像只是漫天大雾裹着一个人穿行。
草木苦涩的味道溶在清明里,做成社饭吃下去。田边的青蒿嫩芽,山上新生的野葱,农家熏好的腊肉,和着粘米、糯米蒸熟。家中有人去世的前三年,每年做一次,主人家会在清明扫墓时带到坟前,算是一种寒食,而帮忙的人家可以分到一锅带回去吃。
偶尔有人路过,不论相识或不相识,扫墓的主人家都会问上一句,吃不吃社饭呀。
这种习俗,自然各地有各地的不同。
后来沈休读到曹操的《蒿里行》,知道‘蒿里行’是汉乐府旧题,是当时人们送葬所唱的挽歌。
蒿里,指死人所处之地。
在蒿子里穿行的,是灵魂和亡魂啊。
沈休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奇怪,上一刻秋意乍起,他似乎能看到空气中游丝般絮状的结晶和被踩过厚厚的褐色霜叶,下一刻,他又尝到春天的微苦和湿漉漉。
但车站里,除了香辣牛肉泡面的味道,就是红烧牛肉泡面的味道,老坛酸菜......最近吃的人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