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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黯黯天路(三) ...

  •   十月里,皇上带着一、三、四、五、九、十、十三等几位阿哥巡视永定河工程,我留在宫里,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十月三十就是胤禛的生日了。
      整日我所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等待,一是思考,等待他们回来,思考要送给胤禛的礼物。
      说起来我十二年的人生真是失败,除了唱唱歌、跳跳舞还有闯祸惹事之外,我是一无所长,啥也不会,现在可真是抓瞎了。女儿家常送人的荷包、汗巾、字画,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鼓起勇气跟着青青学做了个荷包,可两天累下来,做出了个四不象,惹得青青和鉴兰几乎笑破了肚皮,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怎么办?
      怎么办?
      一个人在御花园里徘徊,看看云,看看水,看看花,看看树,顺便想想我的小心事。拣了一块柳荫里干净平整的大青石,懒洋洋地躺了上去。
      阳光透过并不浓密的柳枝,斑驳地射在我的脸上,眯着眼,看着随风轻拂的柳枝间隙闪动的光影,不觉打了个呵欠。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一觉无梦。我怪没有形象地伸个懒腰,还哼叽了两声,真是神清气爽。
      坐起来,跳下青石,掸掸裙子,抬头,惊呆。
      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正盯着我。
      八阿哥胤禩靠着离我很近的一棵柳树,手中轻摇纸扇,笑着对我说:“终于醒了?”
      我瞠目结舌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尽入了他的眼底,脸立马象火烧一样滚烫。低下头背过身,装成整理衣服的样子,狠狠地骂了自己两句,再转过身,他还是那副安适的笑脸,象是盯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似地看着我。
      泼皮本性上来,我朝他一瞪眼:“有什么好笑的,你没睡过觉?没伸过懒腰吗?”
      胤禩姿态极优雅地耸了耸肩,收起扇子,过来拈起一片沾在我头发上的柳叶,轻轻念了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
      他的声音淡淡地,一如他的风格,那么地温柔、飘逸。
      看着他,没来由地生出亲切感,他的脸和额娘也有三分相似,若是额娘能给我生一个哥哥,应该就是长他这个样子的吧。心中一热,拉起他的手,亲昵地说:“八哥哥,我睡觉的样子很难看吧!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胤禩轻笑出声,摇摇头,又点点头。
      “什么意思嘛 ?”我轻摇他的手。
      “不难看。我不告诉别人!不过以后可不能再睡石头上了,仔细着凉。还有,刚才你的丫头来找过你,不知有什么事,快回去吧!”
      我点头,请了安,跑了开去,一段路之后回头,他还站在那棵柳树下目送我,白衣如雪,高洁修逸。

      是青青来找的我,胤礻我给他的额娘带了一点东西,温贵妃娘娘派人来叫我,说是也有我的份。
      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温贵妃派来的太监到了贵妃娘娘住的地方,娘娘坐在榻上,看着几个宫女在底下收拾东西。看见我,娘娘亲切地向我招手,唤我坐在了身边。
      陪着她聊了好一会儿,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我带着胤礻我给我的一包袱东西,告退回了绛雪轩。
      也就是十哥哥才会给我送这么多新奇古怪的东西,用完午膳,我和青青趴在绛雪轩的石桌上,把每一样小玩艺儿都把玩了一遍。笑闹间,青青突然来了一句:“还是格格命好,到哪儿都有人疼。九阿哥十阿哥对您就够好的了,现在就连八阿哥也对您疼爱有加。”
      “是啊,谁叫我人见人爱的呢?”我得意地大笑。
      “您是人见人爱,一向对人淡淡的八阿哥,今儿在湖边可是给您打了好久的扇子呢!”青青笑道。
      “啊?”想起他手中的那柄白扇,我抱怨地推了青青一下:“臭青青,那你怎么不喊醒我?”
      “我哪儿敢呢!”青青怪叫:“八阿哥就怕我吵醒您,拿眼一直瞪我呢!我就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喊您呀!”
      “有那么夸张吗?”我白她一眼,想着温和的八阿哥瞪青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由得开怀大笑。

      皇上是十月二十六日回的宫,只有大阿哥胤禔奉旨率八旗兵丁协助修永定河堤暂时没有回来。
      胤禛这次不是整生日,故而没有大办,只是一清早进宫给皇上和德妃娘娘请了安,下朝后邀了阿哥们到他的府上赴宴。
      我早换好了衣服,是德妃娘娘亲手给我做的,银红的丝裙,配着乳白的比甲,衬得愈发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当然这赞美的话是德妃娘娘说的。
      礼物也精心地包好了。是我和青青合作的一只香囊。当然,青青是主力,我只是帮着打了打下手。
      一整天没敢出绛雪轩的门,生怕和他来请的人错过了。可是,直到日落西山,宫里传膳的时候都到了,也没有一个人来。
      愣愣地坐在迴廊下,我对着自己苦笑。不知该想些什么,才能安慰自己。
      青青摆好了晚膳,我却连一口也吃不下,勉强喝了两口汤,就推开了碗。
      板着脸,不让青青和鉴兰跟着,我一个人走出了绛雪轩。才一出院门,就看见略带酒气的八阿哥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应该在胤禛的府里吗?
      “八哥哥,你没到四阿哥那儿去?”
      “去了。”
      “那……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一个人先走的。”他轻轻摇摇头,目光灼热地让我有点害怕:“只有这样,才能和你单独呆一会儿。”
      我蓦地低下头,不知该怎么接话。胤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好半晌,他也没有再开口,我嗫嚅着想先走,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轻声道:“陪我到御花园走走好吗?”说着,举步先行走去。我咬着唇踯躅了一阵子,才跟上他的步伐。
      一弯细细的月牙儿斜挂在天上,满天的星星显得分外地明亮。我跟着他信步,他始终负着手走在我前面三四步的地方,风吹动他长长的衣袂,让他看起来象是步步踏在祥云上翩飞。
      胤禩的身量在阿哥里并不是最高的,体魄也算不得健壮,可是却给我一种稳重如山的感觉,今夜的他带了三分酒意,反倒凭添了随性的潇洒。他的肩膀很宽,腿也很长,虽然走得不快,可我跟上也费了不小的劲儿。
      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立身不稳的我一个没刹住,撞在他的背上。
      捂着鼻子,我气恼地大叫:“会走路吗你?”
      他转过身,抬起洁白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温柔的目光在我脸上巡视。皎洁的星光下,他的眼波闪动。
      “曼萦……”一声低沉的轻唤,听来带着无限的悲伤与无助,轻轻颤动了我的心弦。
      “什么?”我的声音轻轻颤抖着。
      “陪着我,好吗?”他比我高了一大截,可此刻却象是个孤单的孩子。
      “好啊!我这不是陪着你吗?”我尽力地微笑。
      他摇了摇头,手指轻抚过我的脸颊:“不止现在,永远陪着我,好吗?”
      我的心迅速退缩,故做单纯地一笑:“当然是永远陪着你了,我又不会回黔西去了。”
      他托着我下巴的右手,猛地用力,捏住了我,左手长伸,揽着我的腰,把我带进了他的怀里,眼里暴发出猛鸷的光:“不要敷衍。我不是老九老十,我不许你逃避,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有些难堪,也有些气怒,用力别过头,可他又大力把我的头扳正,正视着我,等我的回话。
      “你,你,你……我,我,我还小,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大声叫。
      “小?四哥新纳的侍妾比你也只大一岁而已,三哥的侧福晋比你只大两岁,连孩子也生下了,你还说你不懂?曼萦,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永远陪着我。我只问你这一次,若你愿意,我自会去求皇阿玛,等你长大些再给我们指婚。若你不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好哥哥,也会永远疼你。我只不愿象老九老十那样悬着,被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折磨!”
      我几乎是出离愤怒地盯着他,若是可能,眼睛里早冒出火来,一迭声地大叫:“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松手!”
      他眯着眼看看我,缓缓松开了手,似笑非笑地问:“若是老九或老十问你同样的话,你会选谁呢?”
      我不理他,转身就走,没跑出几步,只听得他在我身后幽幽一叹,轻声说:“我劝你不要想着四哥了。”
      轻轻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站定了脚步,却不敢回头,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他已经有了嫡福晋,以皇上对你的宠爱,绝没有让你去做侧福晋的道理。我想四哥也明白,才会时时刻刻避着你。曼萦,老九老十都是真心待你,你不要辜负了他们。”
      为什么要残忍地告诉我这个?胤禛真的是因为这个才与我疏远的吗?我和他真的是不可能的吗?
      我下意识地拒绝这个事实,大叫着:“我的事不用你管,九哥哥十哥哥我一个也不喜欢,你我更不喜欢,我喜欢谁用不着你管!”
      拔脚狂奔,拐过弯来,胤礻我正站在路中。
      说不出是绝望还是解脱的神情,他就那么孤单地站着,从没有过地悲伤。
      “十哥哥……”我开口唤他,他抬手阻止了我,却后撤一步,豆大的泪水从他眼中滑落。
      “十哥哥……,我……”,我的泪水也滑落,从来都是豪爽外露的十哥哥,你不可以哭!是我,伤了你的心吗?
      胤礻我的泪砸落在地上,我分明听见碎裂的声音。是什么破了?
      “十哥哥……,别……”,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用力抺去泪水,低头走了,我跟上去,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袖角。抬起泪眼看他,他却给了我一个微笑,轻轻却毫不犹豫地抽回手,一步不停地走了。
      看着他颓然的背影,我涕泗滂沱,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一双手臂扶着我的肩膀,我无力挣脱,任由他从后面环抱住我,在我的耳边低语:“曼萦,曼萦……”

      如果人活着,注定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那么我又尝到了失去的苦痛。
      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九哥哥和十哥哥都被分别指了婚。胤禟先被指婚,之后两天,胤礻我也在一次家宴上被指定了福晋。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胤禟听到胤礻我被指婚时的表情,后悔、愤怒、吃惊纠结在一起,让他的脸看起来分外地狰狞。他死死盯着胤礻我,我能感觉到他紧握的双手在桌下发抖。
      席散后,我刚进绛雪轩的门,就看见胤禟扯着胤礻我怒气冲天地走进来,把我和胤礻我一起拉进卧房,踢上了门。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好了的吗?为什么又有了指婚?”胤禟阴沉压抑地问坐在椅子上,头伏在膝盖上的胤礻我。
      胤礻我抱着头不发一语,胤禟等了一会儿,冲过去抓起他,暴怒边缘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为什么?”
      胤礻我脸色灰暗,有气无力地说:“九哥,别问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只怪我!”
      胤禟大力抓住胤礻我的前襟,目眦尽裂地瞪着他,终于还是苦苦一笑,撒开了手:“好十弟,枉我做了好人,你当日是怎么求我的?我把最爱的人让给你,你却不知道珍惜。如今,如今……”他摇头惨笑,泪珠坠下。
      他一步步踱到我的面前。我低头,只是垂泪。胤禟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一句话,慢慢地走了。
      抬起头,看着胤礻我,他正凝眸看着胤禟消失的方向。
      几乎是一瞬间,他冲过来,紧紧把我拥进怀里,凄怆地低吼:“曼萦,曼萦,我后悔了。即使你不喜欢我,我只要能喜欢你就好。我,我都干了些什么?”
      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我知道,胤礻我也知道。
      我们剩下的,只有哭泣。

      半年之内,胤禟和胤礻我都成了亲。
      康熙四十年,胤礻我的额娘温贵妃去世,谥字“僖”。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也是我生日的时候,噩耗传来,娜仁辗转病榻半年,香销玉殒。
      我病了,先是发热,接着发冷,然后是昏睡,呕吐,暂时的失聪,头发脱落,皮肤起疹块,迅速的消瘦,各种恐怖的症状全来了一遍。皇上特准了额娘住进绛雪轩照顾我,阿哥和大臣们荐的名医和名药走马灯儿似地送了来,等到半年之后,我终于可以扶着青青在御花园里走上一圈的时候,估计太医院里所有的御医都在佛前上了三柱香。
      好在皇宫时有数不尽的名贵补品,我在额娘和鉴兰、青青的监督下,几乎是把补品当饭吃,又调养了两三个月,总算是有了点儿人样。
      皇上是天天来,看到我,总是握着我的手,攥着我的手腕,心疼地说:“看瘦成什么样儿了!”
      胤礻我不知道避晦,到绛雪轩来的次数一点儿也不比成亲之前少,但凡太医说我要注意的事项,他记得比青青还清楚,又是担心,又是心急,又是难过,又是后悔,额娘的去世,我的大病,半年下来,他也瘦脱了形儿,只一双眼睛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
      胤礻我成亲半年,居然还没有进福晋的房门一步。
      胤禟成亲之后,却象是改了性子,半年不到,接连又娶了两房侧福晋,立的侍妾都不知道有几个。
      这一切,没有人会当着我的面告诉我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没想到,我们三个人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以往一直待我很亲厚的宜妃娘娘,虽然待我还一如以往,可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昏沉之中,隐约也能听到她的叹息:“都是没福的……”
      所有的内戚贵妇全体来探视过我,只除了两人,就是九福晋和十福晋。“蒙古”二字,在我这儿更是成了禁忌,尤其胤礻我的福晋,更是和娜仁同宗的博尔吉济特氏。
      眼瞅着我在善意的纹饰中渐渐恢复了健康。
      三月晴好的傍晚,我半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倚着几个大靠枕,窗外一只青骨瓷瓶里,插着一枝极艳的桃花。夕阳从屋椽上射过来,给花瓣镶上了灿烂的金边。这花,是十三一大早赶在进书房之前,巴巴地到御花园里摘了来,没敢敲门,怕吵醒我,只用瓶供好放在窗外廊下的。
      这青色的瓶,配着粉色的花,看起来是那么地娇艳。我把手搭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痴痴地看了一个下午。
      娜仁姐姐正象这桃花呢。
      草原上的女儿,从来就不讲究“淡极始知花更艳”那一套,讲究的就是与天地一样的真性情,是浓墨重彩下艳极的桃花,所有的美丽只有绽放出来,才不枉这生命、这青春。有时我也想,象娜仁姐姐这样,活到最美丽的时刻就死去,也是一种福气,留在我和所有人记忆里的她,永远是绿色草原上,一骑白马上的红衣绝色,没有枯萎,没有凋谢,只有绚烂嚣张的美丽。
      对于娜仁的去世,也思翰叔叔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情绪,他的心里,也许被那个“曾经沧海”的人占满了吧。
      算了,娜仁姐姐,对一个即使爱上也无法给你全部真心的男人,就不并太多牵挂了吧,你纯洁的灵魂可以随着风在草原上悠游,一定有一天,会遇见配得上你的真心的。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抬头一看,胤禩站在廊下。
      我摇摇头,坐直:“瞎寻思呢,八哥哥,怎么有空来,听说你到直隶办差去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才从皇阿玛那儿过来的。听说你身子好些了,赶着过来看看你。”
      这半年里,八阿哥和老九老十突然间走得很近,没什么心思的胤礻我对八阿哥言听计从,就连一向内敛沉郁的胤禟也唯他的马首是瞻。若是以往,我一定抓着胤礻我问个清楚,可是现在,就算胤礻我再怎么热络,就算我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该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了。
      胤禩跨上廊沿,伸手把我的长发别好。因为一直卧床,头发也懒怠梳,只是胡乱挽了挽,况且我病中头发掉了许多,青青每次给我梳头时都是泪汪汪的。与其看她的泪眼,不如我们一起省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伸到我的面前:“给你一个好玩艺儿。”
      看去,他细白手掌中,托着一只漂亮的发钗。发钗做成孔雀的样子,全是用大小不一的各色水晶珠粒串成,不大,却极精巧,尤其八片尾羽上繁复的花样,用这样比芝麻粒儿还小的珠粒,不知该多费事。只是这孔雀下安的发针,似乎角度不对,我拿在手上比划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该怎样插在发髻上。胤禩看我的样子一笑,接了过去,用手理了理我的头发,轻轻顺着我的发丝插在了左耳的上面:“这个不是插在发髻上的,就是平时披散着头发时戴的。”
      “好看吗?”我不等他的回答,就跳下美人榻,跑到梳妆台前。
      镜中人面色苍白,白衣凌乱,黑发披散,只左边发际中一只翩然的孔雀,碧绿的颜色,八片尾羽象花瓣一样低垂,随我的行动轻颤,光华婉转。
      我自己也看住了,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胤禩早进了屋,轻叱着:“看光着脚,着凉!”
      我侧着头,朝着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八哥哥,真好看!”
      他面上一红,忙沉着脸把我拉到床边坐定,一迭声地唤来青青给我穿上了鞋袜。
      青青也没见过这么别致的发钗,赞叹着看了半晌:“这么个精巧物是,难为八阿哥怎么寻来的。也是我们格格长得好,戴上这只孔雀,真象画儿上的人似的!”
      “是啊,八哥哥,你费心了,这孔雀,只怕花了你不少钱吧。”我手轻拂着孔雀,笑着问。
      胤禩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地说:“也没花钱,这……是我额娘做的。”
      “啊?你不是说……”我刚低喊了一声,胤禩忙用眼去瞥青青,我会意地点头,过了一会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青青。我原本是想问“你不是说不让我再见她吗?”可寻思着才发觉这样问太不礼貌,只淡淡一笑:“那请八阿哥代我多谢良贵人了。”
      胤禩听到母亲的名字,神情有些黯然,说道:“额娘听说你病了,也不好来探视……很心焦。她听人说你脱了不少头发,不怎么梳头,就做了这个,叫我带给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一句:“良贵人好巧的手!”
      胤禩又略坐了一坐就走了。
      他的额娘身份低微,就连比他小的九阿哥十阿哥都有了福晋,他的终身大事还没人过问。看着他离开时孤单的背影,我想是我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说干就干是我做人的准则。
      思索了一夜,其实也没有一夜,大概只有一个时辰左右吧,我想出了一个我自以为很天衣无缝的主意。
      我绛雪轩里有两个小太监,我给取名小丁小当,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精明能干。瞅了个青青和鉴兰都忙的时候,带着他们两个出了院门。
      小丁小当跟着我在东六宫里一顿乱踅摸,主要原因是我记不得到良贵人住的院子该怎么走了。足足转悠了一个时辰,在我眼前有点发黑的时候,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给我找到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立住脚步,指着紧闭的红色院门,对着一边摸不着头脑的小丁和小当,端足了主子架子地说:“明儿个皇上来的时候,我会拖着他放风筝,不管你俩用什么办法,只要让风筝断了线后落进这个院儿里就行。否则的话,嘿嘿!”
      当了主子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深知“嘿嘿”二字的功效,有时候,咬着牙狞笑一声,比说什么狠话都管用。
      果然小丁小当的脸都绿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个任务难度颇大,很大,相当大。可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待你们那么好,整日在我绛雪轩里吃饱了没事等着发毛,现在可是你们为主子尽心的时候了!
      被我眼光盯得面面相觑的两个小太监,拉着脸给我来了一个“扎”。
      我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没走出三步,猛地一转身,跟在后面的小丁小当吓了一跳。我指着红院门,一字一顿地说:“记好了,这个院儿,别弄错了!”

      小丁小当看样子是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伺候我早膳的时候一副萎蘼的样子。偷偷问了他们,他们总算是不负我望地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这才安心地动起了筷子。
      皇上今日来得早,下了早朝带着李德全和几个侍卫就来了。万寿节过后不久,皇上颁恩诏、蠲额赋、察孝义、恤贫穷、举遗逸,颁赐亲王、郡王以下文武百官有差,最近政事顺利,故而皇上心情也很好。小丁早将一只蝴蝶风筝放在了我的书桌上,我自然是祭起我不败的撒娇法宝,三两句后,皇上就被我拖出了绛雪轩。
      借口御花园里风太大,怕着凉,我径直把皇上领到景阳宫和宁寿宫之间长长的甬道上。昨儿回来的时候,我才弄明白,良贵人住的地方是在紫禁城东北角的景琪阁附近,从这儿过去,用不了多久。
      我一起是个放风筝的高手,但今日有事,不得不装一回低手。连跑带颠地又是放线,又是扯线,直到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才在小当的眼色下,把风筝鼓捣上了天。因为风大线紧怕勒了手,小当早过来想接线轴,就在我们替换手的功夫,他指缝里捏着的小刀片拉断了风筝线。
      看着风筝并不是朝着景琪阁的方向飘去,我咬着后槽牙,瞪着小当,又怕被皇上听见,压低声音说:“这怎么办?”
      小当朝我挤挤眼,示意一切无虞。我皱着眉,看着他朝景琪阁方向跑去,说是去拾风筝。跟在身边的青青笑骂:“瞎了眼了?风筝是朝这边飘的吗?”我装作不在意,狠狠一脚踩在青青的脚上,她大叫一声跳着抱脚,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小当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景琪阁的拐角处,朝我们挥了挥手。我用手一指他,叫着:“在那儿,快去拾风筝!”说着便跑。李德全在后面连唤了我几声,我只装做没听见。偷眼一看,皇上摇着头,轻笑着跟了上来。
      跑过拐角,小当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院子,又冲我点了点头。看过去,小丁站在院墙外,只剩喘气的份儿了,想来是他先拾到了风筝,又快步跑到这里把风筝隔着院墙扔了出去。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回头重重赏你。”
      说话间,皇上一行也到了。我摆出一副苦瓜脸指了指红院门:“皇上,怎么办,风筝落院儿里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李德全的脸色猛地一白,他惊惶不定地瞅了瞅皇上。皇上却神色如常地笑道:“乌力,把帮曼萦格格把风筝取出来。”
      一个侍卫“扎”了一声,上去敲门,院门并没有锁,应手而开,一院的花香扑面而来。
      “好美的地方!”我赞叹地走进院门。不把皇上引进来,怎么和良贵人碰面?不碰面,我费这么多劲有什么意思?
      站在院内,我回身向皇上招手:“皇上,皇上,您快来,这个院儿里好美,快来看看!”
      皇上刚走了一步,李德全忽然轻声一唤:“皇上!”
      皇上扭脸看看他,李德全嗫嚅着,没说什么,只偷眼看看我。皇上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睛一眯,停下了脚步。我还坚持着对他招手:“快点,皇上。”
      李德全又是煞风景地喊了一声:“皇上。”
      皇上突然面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曼萦,风筝让乌力去取,你跟我先回绛雪轩。”
      “我……”张大了嘴,我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身后传来皙索的脚步声,心中一喜,皇上不进去,良贵人出来也是一样。正笑着转头,便对上两道刀剑一样的眼光。
      良贵人是出来了,可她身边陪着一个人,正是八阿哥胤禩。
      胤禩用几乎可以杀人的眼光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快走几步,给皇上请安。良贵人看见这么多人,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地微笑着给皇上磕了个头。
      这肯定是皇上预想之外的情形,他只淡淡点了个头,让良贵人平身,却极快地将目光转向了我,几乎是以一种局促的眼光在看我。。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迅速地把脸上的表情调节成一种惊喜、悲伤、不敢置信混合在一起的样子,愣愣地盯着良贵人。
      “额,额娘?”我哆嗦着双唇唤出了梦中一起想呼唤的名字。看着良贵人的脸,我几乎忘了自己这是在演戏,泪水迅速地冲进眼里。
      胤禩和良贵人都惊异地看着我,不过也都十分明智地没有显出见过我的样子。
      我向良贵人走出几步,估算着到胤禩的活动范围内了,便放心地双眼一闭,晕倒了。不意外地,在我摔倒在地之前,他有力的双臂揽住了我。
      胤禩一路把我抱回了绛雪轩。天哪,我这才知道,装晕也不是这么好装的,仰着脖垂着手躺在胤禩的怀里,一路颠跛,本来是装晕也快给颠晕了,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扶着他的肩膀。在我的脖子被甩断之前,总算是到地方了。把我安置在床上,胤禩后撤了两步,站在床尾看着我。
      不一会儿,太医来了,在他给我把脉的时候,我适时地嗯了一声,醒转来。皇上正抓着我的手,我甫一睁开眼,便急切地问:“额娘呢?我额娘呢?”
      皇上双手一紧,轻抚我的脸:“曼萦,快躺下,别说话。”
      我不管,抓住皇上的手用力摇动:“我额娘没死,我刚才看见她了,皇上,您快把她找来,快点!”
      “曼萦!”皇上沉声夺回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回床上:“你晕倒了,不能乱动,好好休息!”
      我一瞬间有点内疚,这么样地利用别人的真心,似乎也太残忍了点。余光里看见胤禩也是一脸关切,我还是沉下心捂着脸哭起来:“你们都骗我,额娘没死,我看见她了,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我要额娘!”
      现在的额娘,也就是裕亲王福晋连忙走上来,抱着我,轻拍着:“傻孩子,额娘不在这儿吗?”
      听到她和额娘一样的声音,我心中一惊,忙抬眼看去,她慈祥地对我笑着。
      对不起,额娘,我以后会向你赔不是的。想着,我用力推她:“不是,你才不是我额娘,我额娘给你们藏起来了,你们快把她还给我!”
      额娘脸上掠过受伤的神色,可只是一瞬,她又上来安抚我。我咬着牙把她用力一推,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帮着皇上把我额娘藏起来了,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要我了,原来都是因为你们!唔唔,我恨你们!你们还我额娘来!”
      “曼萦!”额娘从未有过的一声厉叫,我偷眼看见皇上铁青着一张脸,早站起来,肃立在我的床边。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就在这一刻,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残忍的报复快感。这两年来,不止一次地在听到别人提起我额娘时暧昧的语气,看到提起我阿玛时惋惜的神情,还有就是对皇上和额娘若有若无的暗示,暗示着我能有今日的宠幸,全是因为当日额娘的不堪。
      现在真是一个用刀剖开所有人伤口的好时机,我在心里握着那把刀,狠狠划下一道,然后偷窥着不同人的不同反应。
      没人再说一句话,皇上站了不多一会儿,嘶哑着声音吩咐额娘:“嘉仪,好好照顾她。”说完,转身走了。
      我把头扭向壁间,也不发一语。
      只听得胤禩重重叹息一声,也走了。
      不多会儿,绛雪轩里安静了下来,青青和鉴兰也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卧房,额娘缓缓坐在了我的床边。
      “曼萦,你额娘不是那种人。”沉默了良久,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可转瞬我就明白了,额娘也知道我的心思,一向温婉的表面下她也有着灵动的心。
      “你的额娘是我见过最善良,最纯真的人,我也知道有些……风言风语,可你连自己的额娘也不信吗?”她低着头,只幽幽地说。我面上有些赧然,不敢抬头。她见我不动弹,轻轻一叹,说:“傻孩子,要帮良贵人,也不是这么帮的,皇上待你如何?你不应该这么说他!”
      我再也没有趴着不动的理由了,可还是不敢看她的脸,只把脸埋在枕头里,沉闷地说:“额娘,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就脱口而出。皇上这回可要生我的气了!”
      额娘笑着摸摸我的头:“皇上不会生你气的,他走的时候不还嘱咐我要照顾好你吗。”
      “可是,可是”,我大力地拍打枕头,沮丧地说不出话来。
      额娘的语调一下子犹豫起来,支支吾吾地问了我一句:“曼萦,你的额娘,就没有提起过……她的以前吗?”
      “提起过呀。”我看她。
      “喔,”额娘点点头,旋即又问:“她……都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自小父母双亡,生长在金陵兄长家,与兄嫂感情淡薄。十五岁上到京城待选,然后就遇见了我阿玛。阿玛他有一次救驾有功,便求了皇上将额娘指给了他。然后阿玛奉命驻扎黔西,额娘也跟着他一起,然后便有了我。额娘好象很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这也是我磨了很久才东问一点,西问一点凑出来的呢。”
      “喔!”额娘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似乎沉浸在往事里的神情,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她:“额娘,您说您认识我额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若隐若现的微笑出现在她的嘴角:“我自小生长在京城,你额娘十五岁时才来,我们自然是在待选时认识的。”
      一个很弱智的问题浮现我的脑海,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可是,我额娘那么好看,怎么没有被选为皇上的妃嫔?”
      额娘肯定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看着我思忖了一会儿,幽幽地说:“也许……就是因为你的额娘长得太好看了吧!”
      这是什么理由?现在的我还不能理解。如果说我额娘只是空有一副美丽的躯壳,那落选也不意外,可我额娘是个标准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女红极巧,歌舞极美,秉性又是极善极婉,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在选秀中脱颖而出?真令人费解。
      我一把拉住额娘的手:“给我讲讲我额娘的事好吗?”
      她的左眉轻轻一抬,笑着拍了拍我:“过了那么多年了,容我想想,过几日细细告诉你。”

      终究还是没能从她的口中听到关于我亲额娘的事情。
      十日之后,良贵人晋良嫔。
      一个月之后,阿玛,裕亲王福全突患疾病,我和额娘一起回了王府。
      同月,皇上将内大臣索额图拘禁于宗人府,并宣布他为“天下第一罪人”。
      皇上是在一个月夜里亲自来探视阿玛的。
      我和额娘陪着阿玛坐在压水的凉亭里。五月的夜晚已经有些闷热了,水面上吹来的风也不能让我感觉丝毫的凉爽。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我和额娘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阿玛靠在靠枕上,噙着微笑倾听。
      皇上踏进凉亭的时候,额娘正说了一个好笑的小笑话,我笑得伏在了阿玛腿上直揉肚子,耳边坠的一粒小珍珠颤成了一团光影。
      “有什么开心事儿?也说给朕听听!”皇上穿着月白的衫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阿玛急忙起身要拜,皇上扶起了他,让他仍卧着,阿玛却等皇上落座后,偏坐在榻边。额娘亲手奉了茶,坐在了下首。
      皇上对阿玛是关爱有加,十分仔细地问了病情,传来太医的方子,在灯下仔细研究了半天,皱起了眉:“明儿个再传几个太医来仔细瞧瞧,这方子开得过猛,你一向身子弱,怕禁不起。”
      阿玛一欠身:“谢皇上。只是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臣弟却不能替皇上分忧,这方子也是臣弟嘱太医用些猛药的。”
      皇上眉头微舒:“你还是这么个老好人的脾气,朕只说一句,你倒上赶着替他们说起话来了。”两人一齐笑了。又寒喧了几句,皇上转向我:“曼萦,这段日子帮朕看着点儿你阿玛,别让他操劳,只怕把身子养好,若是你看到再有人来找他议朝政,只管把来人叉走,就说是朕说的,裕亲王现在只以养病为上,有事容后再议。”
      我响亮地哎了一声。阿玛笑着说:“皇上,臣弟哪就虚弱成那样儿了,虽不能上朝,偶尔坐在自个儿家里帮皇上办办差,也不费力的。对了,皇上,下月塞外巡幸,还是把曼萦带上吧,她这大半年一直困在绛雪轩里,也要出去散散心。”
      皇上笑问我:“怎么样,愿去吗?”
      我心里是真想去,一来在宫里闷了这么久,确实想出去透透气;二来在宫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胤禛见面;三来最重要的,是我想去娜仁的坟上祭扫,也不枉姐妹一场。可是阿玛大病未愈,我不该也能在这个时候跟着皇上去塞外玩。想着,我摇摇头:“下次吧,皇上,阿玛身体不适,我想多陪陪他,况且塞外巡幸,明年不是还有吗,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皇上欣慰地点点头:“朕就知道曼萦会这么说。”
      又略坐了坐,李德全的咳嗽声便响起了,阿玛笑着站起了身送着无可奈何摇头苦笑的皇上回了宫。

      六月初五,皇上启程,几乎所有成年的阿哥全都随扈而行。在出行前,皇上又微服来探视了阿玛一次。
      皇上走后的几天,阿玛的身体突然地好转,精神也爽利了许多,我自然是欢呼雀跃,可额娘和几位侧福晋竟是齐齐地伤感起来。
      六月十七晚,阿玛终于还是倒下了,请来的几位太医摇着头从房里出来,向额娘跪拜请罪,侧福晋们一起放声痛哭,保泰哥哥流着泪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保绶哥哥捂着脸也失声大哭。只有额娘还强自镇定,虽然泪也流下,她无声地站了起来,走进阿玛的卧室。
      我坐在椅子上,紧紧蜷缩着。
      阿玛这是要走了吗?
      象我的阿玛和额娘一样,象娜仁姐姐一样,象温僖贵妃娘娘一样,要彻底离开我吗?
      这是第一次,我距离死亡这么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慢慢地消失。我已经没有力气悲伤,只是感觉冷,从心深处滋生的寒意紧紧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我从头发丝到脚指尖儿,都在无法克制地轻颤。
      一个又一个地,侧福晋和保泰保绶被喊进去,聆听阿玛最后的话语,一个又一个地,掩面从房里走出来。
      最后,是我。
      额娘直喊了四、五声,我才听见,跳下椅子的时候,脚下一软,几乎坐到了地上,青青忙上来一把抓住我,把我扶进了阿玛的房间。
      房里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灯,可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半靠在靠枕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换上了一件靛蓝的长衫,面白如玉,轻笑着看我走进来。
      哪里象一个将死之人,分明是俊逸无双的浊世公子在等着美人来赴幽会一般的潇洒。
      我快走几步,跪在他的床前,低声唤:“阿玛!”
      他似乎听而未闻,只看着我,笑意益盛。
      我抓住他的手,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第一次穿,浆出的衣缝还笔挺,可是看颜色又仿佛是件旧衣,靛蓝衣袖边绣着的一圈白色梅花已经发黄。
      “阿玛!”我又低唤一声,他突地伸出一指抚住我的嘴唇:“别说话,只陪我待一会儿便可,我的时候不多了!”
      “别这么说,”我哽咽着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只与他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灯光突爆,“啪”的一声,阿玛的脸色在瞬间灰败,他的身子完全倚进了靠枕里,我惊呼了一声“阿玛”。
      他全身瘫软,手上却突然生出了神力。
      他紧握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掐进我的皮肤:“叫我的名字,玉屏……”
      我愣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不知所措地对着他期待的眼神。额娘走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用力一握。我扭头看看她,她眼中全是无奈与哀求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哆嗦着唤出“福全”这两个字的。
      只是在听到我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颓然的眼光有一刻竟在发亮。他松开手,躺了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吟诵起了什么。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羣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几乎听不清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悲伤却又十分坚定的声音响起,额娘接着阿玛的话音吟诵了下去。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阿玛的脸上露出了最后的微笑,他轻轻颔首,轻轻微笑:“嘉仪,只有你知道我……”
      他的眼睛转向我,可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看我。
      阿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玉屏,对不起,这一生是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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