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别亦难 ...

  •   曼萦躺在明黄榻上,身体蜷缩着,长长的头发散满一整个枕头,睡梦中也似有无尽的哀伤。突然间她动了一动,搭在体侧的手滑了下来,落到了柔软的被面上,细长的手指轻握着,五片晶莹的指甲象是五片粉红的花瓣。
      “这手……”他一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到此时却不得不转过头去,咬了咬牙才把凝到了睫边的泪逼回去。
      这手,也与她一模一样……
      握过笔、执过箫,也轻抚过他的脸颊,任有多大的愁思,在她柔胰温温的抚触下也全撂到了脑后。他曾经最爱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然后看她乍然红透的粉腮,和一双流转缠绵的眼波。
      他的心再一次绞痛,觉得身子有些不稳,忙伸手按住床沿,狠狠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住的紊乱气息却窜出他压抑的双唇,在安静的帐篷里形成了一声呜咽。
      怎么能,让她受这样的折磨?无法想象的痛楚加诸在那样一个善良的人身上,苍天,你也太过无情!
      我宁愿,承受那一切的是我……
      誓言犹在耳边,我对你许过一生,也期过一世,可没想到你的一生竟是这样短,我的一世却又是这样长。短得太凄怆,长得太渺茫,长长短短间,便是永诀。
      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回你的生命?我情愿不到黄泉再不相见,我情愿你在他的怀里曲意承欢,我情愿你甚至恨我、怨我,只要你能活着,在远得我无法触及、却又是实实在在知道的地方安然地活着。
      可是……
      玉屏……

      早知道今日之伤,我还愿不愿那一场相逢?
      愿不愿?
      ~~~~~~~~~~~~~~~~~~~

      已经到了四月里,天气却反常地凉。太皇太后已经连着好几天犯了痰咳的旧症,玄烨每天一下朝第一件事就是去慈宁宫看望皇祖母。换过衣服没走多远,远远看见前面一个匆匆的身影听见静鞭的响声,回头跪在了路阶边。“快起来,这是奔哪儿去?”玄烨扶起福全,福全脸上轻轻一红:“皇祖母身子微恙,臣去探望。”
      玄烨没放过福全脸上的这丝异色,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些日子你往慈宁宫跑得倒勤,不枉皇祖母疼爱你一场了。”
      福全挠挠头,脸更红了:“皇上……又拿臣寻开心!”
      分明听说他看上了慈宁宫一个新来的宫女,又拿皇祖母来当筏子。玄烨心里暗笑也不点破,和福全两人并排向慈宁宫走去。
      天气冷,却挡不住春归,慈宁宫里一株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拜见了太皇太后和几个在座的太妃,玄烨坐在了正对门口的一把椅上,正对着那一树轻绯。
      团团红云轻轻在每根枝条上飘漾,一阵风过,你高我低,竞芳夺艳地让人不忍挪开视线。玄烨看得有些怔,没听见太皇太后低声唤他:“皇帝,你可说说是不是呢?”
      玄烨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看向太皇太后,一边的太妃笑着打趣儿:“想是皇上要为兄弟遮掩,太皇太后您问也是白问,没看见裕亲王那儿挤眉弄眼呢。”
      屋里的人一起发笑。玄烨问皇祖母:“他又闹什么笑话儿了?皇祖母也说给孙子乐乐。”太皇太后看着玄烨眼下的黯影,心里涩涩的,强打起笑颜来说:“他还能做什么?不过又在书房里出丑罢了。”
      福全接过话头来,讪笑道:“可不就是让师傅考着了么!又不好意思到外头去问别人,怕人笑话,这才巴巴儿地到了皇祖母这里想找个能人问问。皇祖母,你就心疼心疼孙儿吧。”
      玄烨听了也笑,错眼间却见到皇祖母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乎犹豫了一下。他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带出来,只是跟着笑。太皇太后笑叹一声,道:“今儿若不让你见上一见,怕是要赖在我这里用晚膳了。罢罢,去,喊了玉屏来。”
      就是这个玉屏,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福全这么牵挂?听着皇祖母的口气竟是有意成全。玄烨随手拈过一块点心,咬了一个角儿在嘴里抿,一边看福全脸上突然生出的红晕。回头看我怎么笑你!玄烨想着,也随门外的脚步声转过了视线。
      为着屋里薰香怕气闷,墨竹帘是撤了去的,一整个方正的门框正好框出了一幅画。上边是高碧的蓝天,不带一丝白云。天底下就是灿烂嚣张的一树海棠,点点落英在阶前上下翻飞。那脚步儿极轻极柔,象是静夜里蚕儿咬在桑叶上的声音,沙沙沙沙的撩人心魄。玄烨有些诧异于自己心里的悸动,轻轻低下了头,把整块点心全放在了嘴里。再抬起头来,那幅画里已经多了个人。
      鹅黄这样的憎色,硬生生压住了底下云霞一样的绯红,配着蓝天、和阶前绿草,几样最夺人的颜色全挤在了这辐门框里,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喧闹,反倒是透出了几分沉静。
      沉静?
      玄烨浓眉轻挑,看着玉屏。
      迷途阡陌,红尘百丈,终于在这间小小的暖阁里相会,她是那样理所当然地端正站立着,衣袂儿动也不动,却已经吹动了他古井一般的心。
      她乌黑的头发板正扎束着,只在左鬓边垂下一只小小的步摇,双眉微颦非关悲,朱唇略曲不是笑,眼波过处,屋里让人醺醺的香气也淡了些,象是畅春园荷塘上吹来的夜风,带着适意与凉意钻进每个毛孔里。
      玄烨不愿承认在她的眼波里败下阵来,只是把视线转到她露在袖外的青葱玉指上。
      十指尖略略发红,她,冷么?

      玉屏还没有施礼,福全已经窘迫地站了起来,又坐下去。玄烨端起茶来把口中的点心冲下去,淡淡地虚扶:“免了。”
      “做什么呢?这会子才过来?裕亲王有书要问你呢!”熟稔的太妃边笑边说,过去拉起玉屏:“好可人的姑娘,看这小模样儿,啧啧啧,要不怎么说太皇太后会调教人呢!”
      众太妃附和,太皇太后摇头叹道:“本宫如今也老了,没以前的精神头,只是总不能看着她们自生自灭吧。过几年放出去,人家不说她们不求上进,倒说是这慈宁宫里没规矩,一个个都学得叉手舞脚的,成什么样!”
      福全一咬唇,按捺着又坐定,不敢正眼看,只微垂着头从眼帘底下偷觑玉屏一眼。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说道:“福全,有什么话快问吧,回头看再耽误了功课。”
      福全站起来躬身道是,然后转过来看着玉屏,朗声道:“今日在书房里师父考论语,出了个上句‘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我一时之间没答出下句,又懒怠回去翻书,特来问问姑娘。”
      玄烨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福全,就算是借口也请找个象样儿点的,堂堂一个皇子为了一句论语至于急成这样么?府都不回了,却跑过来找个宫女相询。
      玉屏却不假思索接上了下句,连在论语哪一章哪一节都说得清楚。玄烨有些吃惊,跟着福全夸奖了玉屏几句。太妃们都一阵风似地夸奖玉屏,争着在太皇太后跟前打赏,玄烨也转过头对李德全说:“前日回疆新进贡的一对儿玉瓶取了来赏给她。”
      玉瓶,玉屏。
      仿佛是在念着她的名字,玉屏飞快地拿眼看了玄烨一下,面上没有动,只耳朵上有点发红,碧绿的一对坠儿轻轻荡了荡,又垂下了头。
      他这里轻轻舔了舔嘴唇,那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的滋味,细品起来,也带着阵暗香。
      略坐坐便辞行,玄烨摇头笑看依依不舍的福全一步三回头。回书房的路上正遇见手捧着锦匣往慈宁宫去打赏的小太监,玄烨抬头看见已经退下的福全刚拐过路尽头的花丛,玄烨心中一动,让太监打开锦匣,端详着并头排在里面的一对儿羊脂玉瓶。
      极细极白的玉瓶身上,偏偏是血红的点点花纹,象是刚才在她身后飘落的一树海棠。
      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长指在瓶身上一一抚过,轻轻握起了一只,等到冰冷的玉在手心中渐渐转暖,他才叹口气,想把它放回去,终于还是揣进了袖中,转身向书房的方向走去。跪着的小太监有点愣愣地朝李德全看一眼,李德全拿眼狠一瞪:“糊涂东西,还不快给玉屏姑娘送去!”

      ~~~~~~~~~~~~~~~~~~~~~~~~~~~~

      玉屏坐在窗边,看着夕阳隐入了高高的宫墙,才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灯边拿火镰打着了火。
      嘉仪刚卸了差使走进房里,见玉屏握着火发呆,便走进去笑着劈手夺过,点在烛上:“又发呆,在想谁?某人一日不来,就惦记上了?”
      “就你话多。”玉屏自觉失态,笑着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绣的时间长了,头有点痛。”
      “哦,头痛了。”嘉仪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就好,只是头痛,贴点儿膏药就好了。要是心痛,就没办法医了,这会子到哪儿再变出个裕亲王爷来?”
      玉屏轻轻一巴掌拍上了玉屏的头:“再胡说!”
      嘉仪笑着抓起她的手:“好了好了不胡说了。今天天气这样好,老这么呆在屋里要发霉的,算我舍命陪君子,陪着姐姐到园子里转转吧!”说着不由分说拉起玉屏出了门。
      太皇太后一向歇得早,天擦黑慈宁宫里就鸦没雀净的,两个年轻姑娘轻手轻脚出了慈宁门,一路行行停停,到临溪亭才坐了下来。
      这里是皇宫中第一清净的去处,除了彼此可闻的呼吸声,就只有晚风轻轻吹过的浮响。嘉仪知道这个好朋友一向心事重,便信口开河说一些笑话逗得玉屏轻笑不止,不知聊到什么,嘉仪自己笑得掌不住流下泪来,往胁下一摸却不见了手绢。她站起来对着玉屏说要往来时路上找一找,便一路踅摸了回去。玉屏思忖她们出来的路不长,一会儿必定寻到的,就寻不到嘉仪也不会耽搁太长的功夫,便点头应着坐在临溪亭里等她。
      夕阳的余光终于全部消散,西天现出了第一颗星。星挂得低,不用仰头就能清楚地看见,玉屏靠在亭柱上,头倚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颗星星。
      这一生,就要这样继续下去么?父母早逝,寄在兄嫂篱下的日子是辛酸的;进宫的时间不长,虽然有个嘉仪时时相互照拂,可心底处仍然寂寞不堪;几年以后能出宫去的时候,更不知投奔何方。生命既然这样无趣,又为什么给了她一颗火热的心?她是多么嫉妒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可以只为自己盛放、凋萎,多么嫉妒天上偶尔飞过的一只鸟儿可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有脚步声踏上了临溪亭,嘉仪来得这样快?玉屏在脸上挤出了笑,抬头看去。
      是一双黝深的眼睛。
      玉屏吓得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低头侧立着心如鹿撞。皇上怎么这个时候到临溪亭来了?怎么没听见静鞭的声音?刚才自己脸上的哀怨样子肯定全被他瞧去了,皇上可会不会生气?
      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一点儿动静,玉屏悄悄抬眼看看皇上。皇上正看着她刚才看过的方向,感觉到她的注视,轻笑着说:“瞧你一直望着那边,在看什么?”
      “啊?奴……奴才在看……没看什么。”怎么说?在看星星?不好好在宫里当差跑到园子里来看星星?玉屏心念动着咽回了下半句。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遥遥相对,却终不能聚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皇上看着玉屏低垂的螓首,淡然地问。
      玉屏一惊,心中微痛,抬头与皇上对视。心中默念着这一句,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皇上把脸又转向了西天,对着那一颗正闪闪发光的星。
      “因为它们,本就是一颗星。既无分离,又何来聚首?”

      既无分离,何来聚首。
      八个字辗辗转转在玉屏的口中与心里流连,细风吹动她的碎发,扎扎索索地在耳边响。等到她回过神来,皇上已经坐在她铺坐着石凳的手帕上,神色轻快地交握着双手。玉屏忙收拾了心神,又深深福了一福:“皇上,恐太皇太后差谴,玉屏告退。”
      皇上点头,玉屏忙退下,行走间有些急,踢在一块石子上绊了一下,皇上站起来哎了一声,玉屏窘得头也没敢回,咬着唇冲回了慈宁宫。
      一直回到房里也没见到嘉仪,玉屏皱皱眉,走出屋门见到了一同在慈宁宫当值的宫女枫珮,问了她一句。枫珮笑着说:“刚才在宫门口,好象见着乾清宫的一个公公有急事差嘉仪姐姐去办,估摸着这会儿该回来了。”
      乾清宫的公公?
      玉屏点头,没敢多想,退回房里草草洗漱,蒙头睡下。

      ~~~~~~~~~~~~~~~~~~~

      七月里,太皇太后和皇上移驾畅春园。太皇太后难得有好兴致,出发前拿玉屏打趣儿:“说来听听,这回想什么地方?”
      玉屏知道太皇太后和蔼,也不敢胡乱答话,笑回道:“哪里轮得着奴才选地方了,奴才只跟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选的地方必定是最好的。”
      太皇太后开心大笑,一边的嘉仪笑着凑上来:“老祖宗还不知道么,要是玉屏,必定选住在清溪书屋。她就是一只书虫,见了书屋还不疾爬而去?”说着,还张开手脚做了个爬的姿势,逗得一屋子人都笑得开怀。太皇太后一边笑一边点头:“就这儿了,咱们这回就住清溪书屋,我倒要见见这书虫是怎么个爬法!”
      说清溪书屋,还当真就住进了清溪书屋。
      刚刚安定好,就报说皇上来请安。玉屏不动声色,手里抱了只包袱走进书屋内堂,在炕边上打开包袱,收拾带来的衣服针线。等到过了好一会儿,估计人应该已经走了,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堂边上。刚听得一个熟悉的笑声,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内堂,手臂就让一个人抓住了。
      “叫我好找,我说怎么不见你呢。”
      正是福全。他晒得通红,满头满脸的汗,衣领上也有一圈水渍,一双眼睛和天顶上的太阳一样热情地看着她。玉屏忙把手腕抽回来,后退一步,恭身施礼。福全想扶,看她拘谨样子又缩回了手:“快起来,别这么多礼。”
      玉屏垂着眼帘,淡淡地问:“裕亲王请前厅坐,玉屏还有东西要收拾,先退下了。”
      福全还待留人,玉屏飞快地回到了内堂,把刚才放进橱里的几件儿衣服又拿了出来,仍用那块包袱皮包起来。包好了,又拆开重放进橱里。拆拆包包三四回,门边儿一声嗤笑:“好好的又拿块包袱皮撒气,它惹着你了还是妨着你了?”
      玉屏也笑了,不想再收拾了,一古脑儿把几件衣服全塞进橱里,坐在炕边上喘一口气:“皇上……走了?”
      嘉仪笑着用手点她:“皇上没走,那位已经走了。见你不在,瞧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快到前头去,太皇太后说了,今儿要留皇上在这儿用晚膳,枫珮留在宫里,你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前头,亏我还喊你一声姐姐呢!”
      玉屏走过去揽住她:“好妹妹,你歇着,呆会儿全是我的事,还不成么?”
      嘉仪极有义气地在她肩上拍一拍:“算了,我大人不计你小人过。不过说起来也真是的,宫里那么多侍候的人,太皇太后都不带过畅春园来,就我们两个在房里头,这些天有累受了。”
      玉屏刮了她一下鼻子:“才来就喊累,当心给苏嬷嬷听见,又要说你。”
      “苏嬷嬷才舍不得说我呢!”嘉仪笑蹦着,带头往正厅上走。玉屏暗叹一声,举步跟上。

      整个晚上,玄烨一眼也没有朝玉屏看。尽管他很想知道,在明亮的烛光下,她柔和的脸颊会不会看起来不那么清冷,那件粉红的衫子穿在她身上,会不会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
      只是偶尔玉屏在太皇太后身边布菜时,玄烨的余光看见了她伸出来的玉腕,和腕上一只成色一般的玉镯。这玉镯分明曾经断裂过,断口处还包着金,看起来手工拙朴,很廉价的样子。
      膳毕上茶,玄烨与太皇太后对坐,说一些当前的时事。
      他一边笑着聆听太皇太后的话语,一面看着自己脚边那个影子。屋里光线明亮,影子很淡。
      很淡,却是一直在那里。

      ~~~~~~~~~~~~~~~~~~~

      康熙十五年十月,三藩中的耿精忠率部投降,浙、闽、陕三省的叛乱初定。朝堂之上一片喜色,后宫里也多了笑声。虽然仍驻留在畅春园,可皇上已经将近十天没有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听说他最近一直宿在书房里,日夜与大臣议事,最长的一觉不过三个时辰。
      太皇太后常常伫立在清溪书屋的门口,望着皇上书房的方向,一看就是很久。这个时候,玉屏也总是跟在太皇太后的身后,遥遥看着葱茏畅春园里他在的地方。

      福全却是一日胜过一日来得勤。玉屏已经有些不知该怎么抵挡这个热情的年轻人了,他每次都用拙劣的借口想跟她独处一会儿,不是问一句诗,就是求一篇文。玉屏总想着跟他说明白才好,可话到嘴边,却抗不过福全爽朗的笑和那双浓眉下正直的眼睛。
      下一回吧,下回我一定说明白。
      总是下回,每次下回。等到康熙十六年八月册立内大臣遏必隆之女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佟佳氏为贵妃、赫舍里氏为僖嫔、李氏为安嫔、章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的旨意一下,福全就急匆匆地冲进了慈宁宫,拉着太皇太后谈了好久。
      晚间,太皇太后单独留下了玉屏。
      “今年也有十七了吧,玉屏?”太皇太后笑着问她。
      “回太皇太后的话,正是。”玉屏躬身回话。
      “十四年选秀的时候那么多姑娘,本宫就独独喜欢你,这才舍不得把你留给别人,巴巴儿地要到了身边来。”
      “多谢太皇太后赏识,这是奴才的福份。”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这两年本宫冷眼旁观,当初果真没有看错你。原想多留你几年,可又一想,宫里几年放出去的丫头们,有几个有好下场?若真为了一已私意耽误了你们的终身,也是我老婆子的罪过。”见玉屏猛抬头要说话的样子,她摆摆手止住:“不单是你,嘉仪、枫珮,你们几个拔尖儿的本宫都有了主意。只你是三个里头最大的,不免先问你一声,还信得过本宫的安排吗?”
      “太皇太后!”玉屏欲言又上,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心里隐隐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可不知该怎么拒绝。
      “福全昨天来过,说他对你甚为钟情,要向我讨了你去。我且问你,你,愿意么?”
      玉屏紧紧盯住太皇太后的眼睛里慢慢噙满了泪。愿意?不愿意?自己有决定的权利么?这应该已经是这位慈祥的老人家能做出的最好安排了,裕亲王福晋早逝,自己过去就算只是侧福晋、庶福晋,可以福全对自己的情意,只怕会有一段幸福的生活好过。
      只是,这幸福,是自己想要的么?那个热情的笑容,和始终带着夏天气息的怀抱,就是自己最终的栖所么?
      理智让她说愿意,可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地告诉她,不!不!不!
      就算始终得不到,就算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她也不能勉强自己的心。虽然心中所想,就如镜花水月一般遥不可及,虚无缥缈。
      太皇太后看着玉屏脸上的神色从悲伤转成疑惑,从疑惑转为漠然,那行泪渐干的时候,已经是沉默的坚持。她不由来心里暗自叹息,戴着长长指套儿的小指轻轻一跳。
      “怎么,你,不愿?”
      玉屏重重地磕下头去,伏在地上,半晌没有说话。

      她这个姿势,让老人家的心里突然大恸。多年前,也有个一样玉骨风姿的女人这般伏在自己的面前,恳求自己的宽恕,不同的,是她求的是成全。
      想得得不到的苦,太皇太后比谁都清楚,想离离不开的难,她更是深知其味。隔了二十年跪在她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在尝这苦,一个在品这难。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生命,每当有苦有难的时候,是多么期望有人能帮一帮自己,可一回一回总是绝望。
      自己难道真的能狠下心,让玉屏也象当年的自己一样绝望么?
      太皇太后摇摇头,干涸多年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没有去扶玉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踱到院中,伫立在中庭。
      嘉仪记挂着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玉屏,一直守在外头等。猛然间出来的是太皇太后,身边又没跟着一个人,她便快步走过去,扶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扭头看着面色焦急的嘉仪,颤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三天以后,嘉仪被指给了福全。
      圣旨下来的那个晚上,嘉仪换着玉屏哭得断肠:“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只是老祖宗问过我,她说……说你不愿意!我,我,我……,你别怨我,我是真的喜欢他……”

      ~~~~~~~~~~~~~~~~~~~~~~~~~~~~~
      嘉仪是哭着睡着的。帮她掖好了被子,玉屏却一点儿睡全无。推开门出去几步,才觉得夜风这么凉。可又不想再回头,便深吸了一口和着桂花香的空气,从侧门走出了慈宁宫。
      御花园隔得远,她依旧踱上了通向临溪亭的小径。
      陪着嘉仪哭了那么久,自己的眼睛也有些酸胀,闭起眼睛站定向风,很吹一阵才觉得舒服了些。可毕竟穿得单薄,不提防打了一个喷嚏。
      身后便是淡淡的一声叹息。
      玉屏只觉得脑后的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急急转过身去,看见了十几步之外的福全。
      夜色黝深,福全的神色晦暗难辨,他定定站在那里,双脚象是铸死在青石小径上。
      天知道他有多想冲过去把她拥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打从见第一眼起,她就象粒丢进了雨后春泥里的种子,他用所有的心血去浇灌,眼看着她发芽、抽茎、结蕾,却不知道自己始终无缘看她的开放。
      所以在这样的月下,他只能离她那么远,看孤寂漫天漫地地倾泄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你既这样寂寞,为什么还要推开我的关怀?活在萧条的人世间,你不想也有个伴么?那种只需一眼,就知道今生不会相负、相欺的伴侣,不也是你想要的么?
      隔着一地如水的月光,他与她相望,一个黯然,一个歉然。
      两个都惘然。

      嘉仪是自己十七年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既嫁期在即,无论如何也得打起精神来尽一尽姐妹的情份。玉屏不分昼夜,只要能一点儿空闲就扑在了绣架上,精心尽力地绣出了一大幅的七彩挂屏,彩凤刷羽的花样儿,富贵中透着傲岸,极得太皇太后的欢喜,若不说是送给嘉仪的嫁妆,她就执意要了去。
      嘉仪看着玉屏明显拘偻了的双眼,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玉屏笑着又取出了两只紫绸包袱,打开来一件女装是淡蓝色,一件男装是靛蓝色,两件衣服式样精巧,手工繁复,一看就下了大功夫。
      “姐妹一场,姐姐也没什么可送的。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是太皇太后并各位主子赏赐的,我自己只有这点儿手艺,草草做的这些,只望妹妹不嫌弃才好。”
      嘉仪抚着两件衣服袖口都绣着的一圈梅花,流下了泪来:“姐姐,你,你别怪我……”
      玉屏忙过去截开话题,怕太皇太后听了心中不豫:“傻子,这不都是姐姐该当做的,妹妹这回可是成了堂堂的侧福晋,姐姐以后还指望着你多多照应呢。”
      太皇太后手里数着念珠,笑着轻声道:“明儿就是嘉仪的好日子,玉屏,你们既姐妹情深,今儿你也别在我跟着侍候了,去陪嘉仪说会话。”
      两个齐齐叩谢太皇太后,执手回到了共住的小屋里。
      头挨着头坐了一会儿,嘉仪擦干脸上的泪,搂住玉屏的脖子:“好姐姐,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怎么不怪你?”玉屏冷声道,嘉仪全身一震,玉屏忙拍着她笑道:“怪你快要掐死我了,还不快撒手!”
      嘉仪破泣为笑,转念一想又落下泪来:“其实我……我也后悔了,姐姐,裕亲王他……其实喜欢的是你,这裕亲王侧福晋的位子应该是你的,却被我抢了来,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劝了这么些天,你怎么还没想明白?裕亲王他是个人,不是样东西,不是我们抢就能抢到的。这一切都是命,知道吗,好妹妹?你跟他的姻缘不是你抢或者我让就能成就的,这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你这么善良这么好,是全天下最适合陪在裕亲王身边的人,你要相信自己,裕亲王会喜欢上你的。”
      嘉仪泣声点头:“姐姐,只是……我不愿见你和他这样。他明明是喜欢你,你也并不讨厌他,却为什么不肯答应太皇太后?姐姐,你就这么想留在这皇宫里么?”
      玉屏眉尖一皱,随即舒展开。
      “嘉仪,相信我,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想离开这座皇宫,可这里有让我牵挂的事,留下来固然痛苦折磨,离开了却只有绝望后悔。”
      “姐姐!”
      玉屏拍拍她的手,笑得释然:“瞧我都说了些什么。明儿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我净说这些不好听的。快去沐浴,早些休息,明天有你累的。”
      嘉仪情动,抱住玉屏颤声道:“姐姐,我相信你,我什么都相信你。也请你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有痛苦有折磨统统都告诉我,别忘了你永远都有我。”
      玉屏忍了一整天的泪也盈盈欲坠,她抚了抚嘉仪柔软的头发,什么也没事说,帮着她沐浴罢。
      嘉仪虽然又是难过又是激动,到了夜半时分还是沉沉睡去,朦朦胧胧间听见玉屏的声音。
      “傻妹妹,只差一会儿功夫。我本来是想告诉你,若想幸福,这辈子要远远离开爱新觉罗氏,远远离开皇宫,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愿你过得幸福……”

      嘉仪被喜娘扶上了轿的时候还在抺眼泪,玉屏忍住哀伤把她送出了慈宁宫。
      只觉得满耳的喧嚣全部隐去,心中只剩孤单。自进京选秀以来,嘉仪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两人相处时间虽只有短短两三年,却情逾亲生。乍然分离,玉屏也免不了落寞。
      太皇太后见她心绪不佳,就让苏嬷嬷来劝了她两句,又嘱她别呆在屋里,多出外头走走,散散心。不能拂逆太皇太后的好意,玉屏虽觉得头重脚轻,还是笑着走出了慈宁宫。
      想了一想,还是往人少安静的临溪亭去。
      冬月里寒风已经很有威力,两三个呼啸就钻透了厚重的棉袄,直吹进了皮肤。玉屏是南方人,到京城来了三年还是过不惯这里的冬天,屋里虽说时时拢着火龙火盆,可这屋外头可真是呆不住,她刚一瞄见临溪亭的琉璃顶就折回了头。
      “既来了,怎么又要走?”
      玉屏猛吸一口凉气,不小心灌进一口冷风去,扶着小径边的树咳了个天昏地暗。玄烨快步从亭上下来,扶住她在背上一阵轻拍,又递过帕子去。
      这帕子上淡淡的龙涎香瞬时冲进她的鼻端。
      玉屏赶紧接过,侧避开一步恭身施礼:“皇上吉祥,奴才给皇上请安。”
      玄烨收回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脸上还有刚才咳出来的红晕,就象是小荷才露时从瓣尖向下晕染的那一抺红,极粉嫩极俏皮。可她的眼角,分明还有未拭尽的泪。
      这泪,是为了福全?
      玄烨只觉得在这亭中的半日是白站的,不觉自嘲地一笑,点点头抬起脚便走。未迈出两步去,身后怯怯的喊声响起:“皇上,这帕子……”
      玄烨想一走了之,可终于还是回过了头,看着玉屏慢慢抬起了手,十根手指在丝帕里或隐或现。
      他想都没想也抬起手来去接帕子。
      与她手指不免相触。
      冬天炉火干燥烘烤的房间里大毛衣服穿得久了,脱下来时候偶尔与手指触碰会“啪”地一声打出火来,炙痛一下。
      象是也被这无名的刺痛炙醒,玄烨只一翻手腕,就将她整只手握进了掌心,再稍一用力,那个思慕良久的柔软身体就被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是你自己闯了来的……”
      我的世界不是你想进便进得来,更不是你想走便走得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