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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离时萧萧 ...

  •   幽长的梦。
      做梦的,又何止一人。
      任我握得再紧,手心里的那阵风,还是渐渐吹远了。

      康熙四十七年,终于还是到了。
      六月间,又到了热河,我依然还是住在月色江声。
      鉴兰已经在去年放出了宫,在胤禛相助下,许配给了他旗下一个刚刚外放到四川做县令的家仆。虽说四川离京很远,又乍从繁华的皇宫到了穷苦的县城,可毕竟也算是有了一个好归宿。
      我很感激胤禛的安排,因为鉴兰过去,是做的正妻。
      正、庶这此字眼,我身边的人们都刻意避免提起,我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明镜一般,无论我如今是怎么上邀天宠,到头来也不过一个侧室。
      再没和胤禛的福晋们照过面,除了几位娘娘经常往我这儿跑跑,平辈的大概就只剩下一个太子妃还算是我的朋友了。
      石氏待我极好,在热河的这段日子里,只要胤禛不得空,她就过来陪我。她是个风趣的人,打小跟着在外做官的父亲跑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说的那些奇闻逸事让我向往不已。太子是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脸上永远挂着不愠不火的笑容,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王者的气势,反倒有着种抽身世外的风范,这么多年来没见他争过什么,也没见他怨过什么。
      小的时候不懂事,我一直为皇上庆幸有这么好的一个太子。
      现在长大了,看见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事情,便开始为太子哥哥担心,因为他有着许多同样出色却有着他所没有的野心的兄弟们。
      在这次出发来热河之前,我从偶尔听到的胤禛和赵保儿他们密谈的只字片语中便隐隐猜度出太子面临的巨大危险,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场把一向待我极亲厚的太子哥哥抛入悲惨深渊的风波中,我竟也是推波助澜的一只手。
      一切都要从那个早晨讲起。
      那个飘着微雨,却有着浓浓荷香的早晨。
      胤禛没来,石氏也没来,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檐上滴下的雨,无聊且懒惫。青青见我无聊,拿起伞,强拉着我出了门。原本只想在岛上转转,可看着满湖盎盎亭亭的荷花,我们两个人不知不觉顺着长堤走了很远,直走到了芳园居。
      这里是这次随驾的郑贵人居住的地方。郑贵人和我来往不多,只因她是个比胤禛还要冷面的人,轻易连个笑容都没有,甭说是我,就是在太后的跟前,也绝少说上两句话的。所以,上至太后,下至与她一同晋封的贵人,没有一个人喜欢她。所以,郑贵人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次皇上竟然把她也带了来,倒是让一众人等愣掉了下巴。
      我不想在这么美丽的早晨遇见她,扭身就向别处走去,行不多远,青青惊诧地轻叫了一声:“这是谁的帕子?这么精致,落在这泥水里可惜了儿的!”
      我顺着她手指看去,路边花下一块雪白的丝帕,绣着明黄色的边,帕子上好象沾了泥水,黑乌乌的一片。我拾起来一看,原来并不是泥水,而是写了几个字。娟秀的小楷,认起来仿佛是一句“朔风绕指我先笑,明月入怀君自知”。
      “这个字是念‘朔’吗?”我指着问青青,她笑着推开我的手:“格格专拿我打趣,您都不认得,我到哪儿念得出来?”
      “小笨蛋,回头问胤禛去!”我嘻嘻笑着,仔细看着手中的帕子:“好精致的绣功,青青,以往只听你夸口说自己绣得精,看看怎么样?比下去了吧!”青青也凑近来看,啧啧称赞。我把帕子揣进袖中,拉着青青快步离开了芳园居。
      转个弯子,一圈柏树中间的空场上,小十七胤礼手里拿着把小剑,在一边侍卫的叫好声中,卖力地舞动着。这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当年我进宫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现在已经是个十一岁的大男孩了,眉清目秀,身材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想必以后,也会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引人注目。
      因着和勤贵人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胤礼与我与十分交好,一见到我的身影,他欢叫了一声停下了的中的动作,把剑抛给侍卫,向我跑过来。我笑着看他象只振翅的雏鹰一样扑进了我的怀里,把额上的汗全擦在了我的衣服上。
      “萦姐姐,好几天没见你了,今天陪我好好玩玩吧!”
      他抬起一双大眼睛,清澈地看着我。
      心里没来由地一软,曾几何时,九哥哥、十哥哥,还有十三,也用这样的眼睛看过我,可是如今……
      我带着点儿歉意地抚了抚胤礼的脸,抽出袖中的丝帕给他拭汗:“是姐姐不好,这段时间冷落了礼儿,姐姐给你陪不是。今天一整天都陪着礼儿,好不好?”
      说着,才发现自己竟取出了那块刚刚拾到的帕子,忙收回手,想把它塞回袖子里。胤礼眼尖,一眼看到了帕子上有字,轻笑着把帕子抢了去:“啊,这是四哥送你的诗?给我看看,写的什么?”
      我一把没拉住,帕子被胤礼夺去,他跳到一边,笑着把那两句读了出来,挤着眼笑我:“四哥和萦姐姐好清雅呀!”我跑过去,拍了他的头一下,抢回帕子:“清雅个鬼,不是我的东西,我还得还人家呢。上头的字我还认不全呢,怎么会有人送我这个?”
      说笑着,我接过胤礼的外衣给他穿上,端过一边太监递上的温茶亲手给他喝下。
      “午膳到我那儿去用吧,萦姐姐。昨儿十三哥哥猎了一只鹿,说是今天中午请我们一起吃鹿肉呢。”神清气爽的十七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在风景如画的园中。
      十三吗?
      我苦笑着,不知该怎么拒绝。
      若是知道我会去,想必十三也会找个理由避开吧。
      “姐姐已经答了太子妃,中午要陪着她呢。再说,你也知道的,我如今吃素,那鹿肉如何吃得?”想了半天,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太子偕太子妃一早陪皇阿玛去蒙古大营了,估计晚上才得回来,你若是没事,就一起来吧。”兀的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我惊得甩脱了小十七的手。
      就在离我不远的树下,十三静静地站着,被阳光晒得有些黑了的脸上闪着坚忍的光。
      “胤……十三哥哥……”我和十三对视了一会儿,蹲下身去给他行了个礼。我的这个动作让他咬紧了牙关,浓浓的剑眉轻挑了一下,才缓缓伸出手来,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免了。”
      胤礼也上前行了礼,兴高采烈地对十三说要多准备点好吃的招待我,又扭过头来问我爱吃什么。我不自然地笑一笑,说道:“什么都行,荷叶粥,喇嘛糕,豌豆黄,长春卷,……”
      “现熬的腊八粥,还有油煎的水晶饺成吗?”胤祥空灵的仿佛记忆一般的话语让我一下子白了脸,急促地抬头看他,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潮红,还有恍然醒觉的尴尬。
      那个磁州雪夜,还有接下来那么多温暖的夜,种种美好的回忆一帧帧地在我脑中闪现,我忙低下头,轻轻回了一句:“十三哥哥费心了,不用太费周章,随便就行。”
      “你们先聊着,我过去了。中午等着你……们。”
      就在我还在为了答应胤礼而后悔时,我已经被他拖到了胤祥的住处。这儿离着我住的月色江声很远,南辕北辙。同来的除了十七,还有十五阿哥和十八阿哥。远远就闻到了烤鹿肉的香气,小十七坐在桌边,和一样咽着口水的十五、十八一起急切地等着。
      不多大功夫,胤祥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抬着炭盆的小太监。太监把炭盆放在桌上,我们才看清了,盆上架着烤肉用的铁架,几块烤成金黄色的鹿肉正在架上滋滋作响,扑鼻的浓香让我这个吃了两三年素的人都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胤祥示意我坐到窗边一只梅花小几边,亲手端过一只木盘,盘上是几样我惯常爱吃的清淡素菜。扭脸看看心虚的青青,我心中了然,自始至终,青青一直是期望我能和胤祥有个好的结果。
      执起胤祥递过来的银箸,夹了一只涂着蜜汗的绵软小枣,刚要放到口中,只听见门外一阵花盆底儿敲击着地面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香风,再随后,十三福晋和胤禛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丝妤便出现在了门口。
      十三福晋脸上喜悦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收起,一看到坐在窗边的我,又是一阵惊诧,两种互不相容的表情交织在她美丽的脸上,看起来着实的别扭。倒是丝妤,只略抬了抬眉,便笑着向我点头:“是曼萦啊,好久不见了。”
      我本不想这样的,可一见了她的面,一听了她的话,立刻象只敏感的刺猬,把柔软的心腹蜷缩进了根根利刺的包围中。
      是好久不见了,准确地说,是皇上好久不让你们见我了。
      丝妤,就连你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温柔人儿,也学会了用言语来伤人吗?
      筷中的红枣轻轻一声落回了碟中,我放下筷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两人请安:“曼萦给四嫂、十三嫂请安,两位嫂子吉祥。”
      两个人一起上来拉起我,轻笑着把我按回了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无关痛痒的废话来。打哈哈吗?我最拿手的。两位嫂子都还没用过午膳,我拉着她们一起坐下,十三福晋又去叫人准备了几样菜,四个人围着小几,热热闹闹地吃完了一餐。
      膳毕漱了口,下人们端上来刚沏的新茶,我略抿了两口便起身告辞,小十七正吃得不亦乐乎,一见我要走,一抺嘴便要和我一道儿回去。刚走到门口,坐在桌边用丝帕在腮边轻按的丝妤突然说了一声:“格格,今儿是耿姐姐的生辰,回头您遇见了我们四爷帮忙提个醒儿,别又回来得那么迟,伤了姐姐的心!”
      扶着我的青青猛地回头看住丝妤,又扭回脸来关注地看着我,我递给她一个带笑的眼神,回过身来亲切地点头:“既这么着,今儿我就让胤禛早点回去吧!”
      丝妤的笑僵在脸上,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向胤祥和十三福晋点了点头,拉着十七走了。
      飘了一早上的蒙蒙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若说我的心情一点儿不受影响,那是骗人的。我握着十七温暖的小手,昂着头,不发一语地往前走。十七虽小,也很乖巧,想必听出了我和丝妤话里的干戈,他一改往日的咶噪,也跟着我一声不吭。
      “姐姐,等我一下!”他突然脱开我的手,向树丛里跑去,不一会儿钻了回来,手上捧着两朵开得艳红的蔷薇。
      “我帮你戴上,好不好?”胤礼的头发上还沾着一片树叶,我帮他拂去,弯下腰,笑着让小十七笨拙地把两朵花插进我的鬓间。
      “好看吗?”我心里的阴霾暂且因为这两朵花儿散去了,娇笑着转了个圈,问十七。十七咧着大嘴,忙不迭地点头:“好看,好看,姐姐是最好看的!”
      这个小鬼头,这么小就会奉承人了?
      我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十七,你是个好孩子,姐姐真是喜欢你!”
      他小小的脸儿一下子通红了起来,又想不笑,又忍不住,我掐了掐他苹果似的小脸,开心地拉着他在小径上跑了起来。
      送回十七,我和青青也往回路上走,走到湖边,远远看见长堤上一个徘徊的身影。
      是胤禛。
      我提着裙子向他跑过去,听到脚步声的他也看见了我,微笑着,好整以暇地向我伸出了手,我这才看到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伞。
      “你这是来接我的?”埋首于他的胸怀,我心才安。
      “在哪儿吃的?枫珮还等着你呢,着小丁小当找了好几圈了。”他看到了我发间的蔷薇,凑上去闻。
      “在十三哥哥那儿吃的,陪着小十七一块儿去的。你,等多久了?”我抬起头。
      他宠溺地一笑,摇摇头:“平日都是你等我,今儿我也该等一遭儿了。”
      有了这样的胤禛,我还求什么呢?自己不禁为了刚才和丝妤的口舌之争后悔,这样不是给胤禛凭添烦恼吗?
      我皱皱眉,抱着肚子向胤禛叹道:“怎么办?我还没吃饱!”
      胤禛拉住我的手,一行走一行说:“那还不快走?枫珮包的蘑菇饺子正等着你呢!”

      胤禛陪了我一下午,晚上我还是催着他早点回了住处。
      一天下来,我早把那块拾到的帕子抛到了爪哇国去,可没想到,过了半个月,那块帕子又凭空里冒了出来。
      陪着皇上参加了蒙古王公的晚宴,宴席上又见到了思克礼王爷、策旺阿拉布坦和那个始终用恶毒眼神看着我的萨日朗。
      皇上心情极好,多喝了几杯,坐在皇上身边的郑贵人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真奇怪皇上怎么最近总爱带着她。或许别的妃嫔都太过热情,这回摊上个耍酷的,反倒吸引人吧
      我低下头,对自己吐了吐舌头,为自己的想法轻笑。
      宴会结束已经很迟了,我扶着皇上进了龙帐,郑贵人亲手拧了毛巾轻轻拭在皇上的脸上。
      “朕真是老了,以往彻夜欢歌,如今只略坐一坐便觉得累了。曼萦,你过前边玩儿去吧,我这个老家伙,就让明月陪着罢了。”
      “明月?”皇上见我不解,用下巴指一指郑贵人,笑道:“说顺口了,郑贵人的小字便是明月。”
      “真好听!”我笑着夸赞,坐在脚踏上给皇上捶腿:“皇上是嫌我在这儿碍事,要撵我走吗?我偏不走,就赖在皇上身边了。”皇上被我的话逗乐了,招手让郑贵人再拾一个靠枕来。
      就在这个当儿,一阵风吹起了帐帘,紧接着一声大喝:“谁在那儿?快来人护驾!”
      我和郑贵人闻言俱是一惊,脸儿一起白了,皇上却是镇定自若,坐直身子,昂首挺胸看向帐帘。纷乱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不一会儿,几名刚才参加宴席的阿哥和几个侍卫一起进了龙帐。领头的大阿哥一脸愧色,带头跪在了地下:“皇阿玛,儿臣疏忽,让偷窥龙帐的人跑了,儿臣……儿臣请罚!”侍卫头领乌力也跪了下来,接着所有的阿哥和侍卫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喔?什么人会跑到朕的龙帐前偷窥?”皇上点了一下头,不怒反笑,可是听了这笑声,就连我也觉得后脊梁上一阵发冷。
      没有一个人说话。
      皇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去取了他的外衣,我和郑贵人两个帮皇上着好了衫,皇上这才端坐在了榻上,看着大阿哥:“胤禔,刚才那一声分明是你喊的,你就没看见点什么?”
      大阿哥的脸变得雪也似白,重重磕了个头,伏在地下:“儿臣……儿臣……儿臣离得远,并没有看清……”
      “哦?没有看清,你又怎知他是在偷窥?”皇上淡然地笑着,问大阿哥。
      没有一个人敢在此刻出声,我想即使是一根针掉在了地上,也能听和见吧。
      皇上噙着笑,只盯着大阿哥,猛然在榻上一击站了起来,我吓得向后退一步,靠在了青青的身上。
      “胤禔,你怎么也成了畏首畏尾的人?有什么话不敢说?还是,你在回护谁?”皇上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象一柄掷向大阿哥的匕首。
      果然大阿哥招架不住,沉默了良久,紧紧吐出一句:“儿臣看见,仿佛……是太子。”
      我急急向跪在地下的人看去,偏偏太子哥哥不在其中。
      帐中更加安静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哥哥他无端端地怎么会来偷窥?
      “胤礽?”皇上象含着一个千钧重的橄榄一样,磨出这两个字,退后两步,跌坐在了榻上,回手不经意拂倒了榻边的茶盏,衣袖上沾了茶汁。
      青青在背后扯扯我的袖子,往我手里塞了一只丝帕,轻轻指了指皇上的袖子,我喘了两口气,蹲到了皇上的膝前,用丝帕拭皇上手上的水。
      猛然间我的手被攥住,我惊呼一声,抬起头,那块帕子正展在皇上的手中,他一字一字看着帕子上的字,脸上血也似的红。
      我这才看清,那分明是那天在郑贵人的园外拾得的那块帕子,青青怎么把它拿来了?
      怎么回事?这块帕子有什么不妥吗?
      皇上看着看着,冷冷地一声长笑,五指收紧,把帕子紧紧握在手心里,一双凌厉的眼睛转向了站在一边面色如常的郑贵人,轻轻点头。
      “明月入怀君自知……”
      “郑贵人的小字便是明月……”
      难道,这是郑贵人与别人的私相授受?
      我眼前一阵发黑,扑通一声坐倒,想起那帕子上的明黄边儿。
      难道,这私相授受的对象竟是太子?
      乱成一团的神思中还保持着一丝清明,我扭头狠狠瞪住了青青。
      青青正惶惑地看着胤禛。
      胤禛正紧张地看着皇上。
      我想哭,又想笑。
      想起九哥哥曾经对我说起过的一句话。
      曼萦,你争不过命的。
      我,是争不过命。
      有两道火热的视线在我脸上游移。
      找寻过去,看见了胤祥。
      我辨别不清胤祥眼睛里的深意,只是在他看着我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突然朝着我灿然一笑,在他春风般的笑容里,我的心却激灵灵地一个寒噤。
      胤祥朝着皇上膝行两步,磕头道:“皇阿玛,儿臣也看到了,帐前偷窥的,似乎是太子。”
      一声轻呼逃出了我的喉咙,我掩着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胤祥。他那样的男子,即使是匍伏在地上,也丝毫不损如山的昂然。
      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想必也没人敢回答我的问题。

      离开龙帐的时候,我走在最后一个,不知为的什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郑贵人。
      她还站在那里,脸上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象个女皇一样睥睨着坐在榻上看向她的皇上。
      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见郑贵人。

      凉月无声。
      我抱着膝独坐在月下,三千青丝在风中轻舞。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只是一颗偶然被风吹进皇宫的种子,虽经细心灌溉,根扎得却不深,我无法和傲岸如松的胤禛相比,只是第一阵风雨来袭,就几乎连根拔起了我。
      可是胤禛,那风雨的来源,为什么偏偏是你?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一动不动,任胤禛从背后拥住我。
      “原谅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我耳边响起。
      “这是我的梦。我是被孝懿仁皇后养大的,虽然在她身边的时候不长,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没有人生来就是皇帝,也没有人生来就是臣子。出生在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可以流血,也可以失败,就是不能没有做皇帝的梦。这个梦虽然凶猛如虎,可是,只有有了这只随伺在旁的猛虎,你在每次呼吸的时候,每次微笑的时候,每吃下一口饭、喝下一口水的时候,每次承受不住想要退缩的时候,才会不得不努力,因为它不会给你犹豫的时间,稍一放松便会扑上来,吞噬了你。这辈子你唯一摆脱它的办法,就是让这个梦变成现实,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我不会说我做错了。可我还是要对你说‘原谅我’,曼萦,你那么善良,这血腥的一切不是你应该承受的。答应我,即使再恨,也不要离开我,我所拥有的,除了梦,就只有你了。”
      我想哭,可是眼睛却意外地干涩。
      胤禛,我,难道就不是一个梦吗?

      接下来驻留在热河的时间里,我不仅没有步出过月色江声一步,甚至连卧房的门也没有再跨出。
      没有问过青青,象她这样善良纯朴的女孩,本就容易被收买利用,更遑论胤禛利用的,可能更多的还是她对我的忠心。原来一切早就被安排好了,甚至我都有一点佩服胤禛,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太子哥哥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皇上虽然是父亲,可也是一个丈夫,一个有着天下最崇高夫权的丈夫,用这种不光彩的棍棒打在太子头上,即使没有一击成功,想必也能给他不小的打击。
      那块帕子,真的,不论是谁送到皇上的手里,也没有经我的手送出去有说服力。
      只是,可惜了那两句诗了。
      朔风绕指我先笑,明月入怀君自知。
      返京的前一天夜里,德妃娘娘突然微恙,于是胤禩便出现在了月色江声。
      有多久没有这样跟八哥哥在一起静坐,我已经记不起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形象可言地歪在榻上,身上的衣服揉得皱巴巴的,头上的发丝也胡乱挽着。
      “还是这副老样子。”一进得门来,八哥哥便是一个轻笑。我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与良妃娘娘肖似的俊美面容虽依旧,可眼角依稀已经有了皱纹。
      “八哥哥还是那么英俊,嘿嘿,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我坐起身,没有给他来那套虚礼,只用手让一让,叫青青端上茶来。
      “再不来看看你,只怕回了京,看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他端起茶碗,拿着盖儿撇撇茶叶沫,轻抿了一口。
      我笑而不语。胤禩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茶碗,突然笑了出来:“算起来,我为你一共也打翻过两次茶碗,坏了两件袍子了,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谢我?”
      我立起眉一想,可不是两次了?便也轻笑了起来,端起手边的茶碗向他遥遥一敬:“以茶代酒,多谢八哥哥的恩情了。”
      胤禩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放下茶碗,正色对我道:“如今真也没有了调笑的心境,太子这次事发,想必不得善终。没想到一夕之间,竟有如此的巨变。”
      他一言直捶入我心,我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只得轻轻问一句:“皇上他……会将太子哥哥怎样?”
      “太子已被幽禁,想必废储的诏书已经在拟了。”
      “有那么严重吗?”我跳了起来,双手颤抖地扶住桌边。
      “严重?”胤禩无奈地笑一笑,摇摇头:“这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只怕皇上一怒之下,会有更绝情的手段使出。毕竟这种事……”
      我颓然地坐下,也知道八哥哥说的是实情,只是心里堵得慌。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看了我良久,胤禩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话,一双明亮的眼睛轻眯了起来,看着猛抬头看着他的我,不知是在思量还是在等待。
      募然的惊喜之后,我心底涌起更多的,却是不安。
      不安之后,是犹疑。
      犹疑之后,是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之后,只剩了一颗冰冷寒彻的心。
      “晚了,八哥哥,我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说完,我和衣躺到了床上,再没有回头。胤禩在那儿又站了一会,转身走了。
      泪水象脱了闸的山洪,抢出我的眼眶,我哭得声嘶力竭。即使是太子事发的那一天,我也没有流一滴泪。可是此刻,再也压抑不住的绝望彻底打倒了我。
      我最亲的人争相把我当作武器。
      先是胤禛,现在是胤禩,将来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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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表的,一入了京,我便被直接送回了碧云寺后的山野小居。
      这次重返故地,我心里一丁点儿幽怨的感觉都没有,有的只是解脱与释然,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盘的山野丫头,只有这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皇上到底还是了解我的。
      已届深秋的香山,漫山鲜耀如血的红叶就象我的梦境。
      没有了倚门守望的热情,我彻底地颓废下来,每天不睡到用午膳是不会起床的,猫在背风的墙根晒一个下午的太阳,用过晚膳后早早地就上床睡觉。
      没过多久,找了个由头把小丁小当送回了宫。
      又过了几天,借着保泰哥哥来看我的当儿,嘱咐他给青青安排一门亲事,顺便也让他带回了依依不舍的青青。
      山野小居里除了两个粗使丫头,就只留下了我、也叔叔和枫珮。
      突然很想喝酒,在也叔叔的房里翻出了两瓶他最爱的蒙古烧酒,极烈的性子,适合我此刻的心境。也没就什么菜,三两口灌掉一瓶,我的舌头就已经伸不直了。
      枫珮赶紧过来抢走我手里的空瓶子,顺带把另外一瓶也没收了,我跟她夺,眼花目晕地夺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也叔叔冲过来一把扶住我。
      “你疯了,喝成这样?”
      我嘻嘻笑着,轻佻地在也叔叔长满胡茬的脸上拂了一把:“嘻嘻,也叔叔,当年我阿玛就是在这儿……认识我额娘的,如今你也在这儿看着我,嘻嘻,说不定……说不定皇……皇上他明儿就下旨,把我指……指给你呢……”
      我胡唚着,不提防也叔叔拎起我来走到院子里,舀了一瓢刚担来的山泉便兜脸泼到我头上。泼完了水,他也不说话,把我往地下一丢,任我坐在泥水里,扭脸进屋去了,临了还“呯”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门。
      “也叔叔,你轻着点儿,别把门摔坏了!”我扯开脖子嘶喊着,也不起来,虽然被泼了个透心凉,可这种乍堕云泥的感觉让我很惬意,我伸开五指在身下的泥水里抚弄着,抓了一把泥沙,看着黄色的泥水涂满了手心,顺着手掌流到了衣袖,又滴落在衣裙上,不由得呵呵笑出了声。
      “玩得很开心嘛,格格?”抬起头,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枫珮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头抬得太猛,有点晕,闭闭眼等那阵晕眩过去,才咧嘴笑道:“开……开心极了……”
      “那奴才就让您开心个够吧。”没等我反应出她话里的意思,只见枫珮拎起脚边的一桶水,舒展地往前一扬,清冽的水化作长箭笔直冲在了我的脸上,我没来得及闭口,满嘴满鼻都是水,呛得死去活来。
      看着我狼狈地伏在水里咳嗽,枫珮并没有过来扶,她扔下空桶,淡淡地说道:“格格再坐一会儿就进屋吧。今儿这是最后一遭任着格格的性子,打明儿起,咱们还得和宫里一样立规矩,在回宫前,这教养嬷嬷的职责就由我先担着。格格,奴才先告退了。”
      她轻盈地给我行了个礼,袅娜地回房去了。
      我的酒被这一冲几乎也醒了个七八分,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悲,撒着气赖在地上就不起来,可直到我坐得浑身冰冷、牙关打战也没一个人来扶我。
      最终我还是灰溜溜地爬起来,一个人回了房间。刚脱下脏衣服,两个粗使丫头就抬进了木盆,拎来热水,枫珮手捧着一套衣服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丫头侍候我洗浴。

      山中无日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估摸着有四五十天吧,红叶已经开始落了,每天早上起来,院里都铺着厚厚的一层。扫地是也叔叔的事,有时候我也抢过他的大扫把,胡乱扒拉两下。
      这一天,我正在扒拉着,院门被推开了。
      我头也没回,想必是抬水的丫头回来了。可是脚步声并没有向院内走,而是停在了院门口,刚才还有一点儿人声的院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我觉乎着不对劲,扭头一看,面色苍白的胤禩和满脸通红的小十四站在那儿,看着我。
      我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他们,笑着扔了扫把,一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边向他们走去:“今儿是什么天?怎么你们得空来?”
      “枫叶正好,我们来看看。”拉住就要大步走向我的十四,胤禩轻轻一笑。
      “枫叶正好?”我也笑着止住了脚步,站在离他们三五步远的地方,指着满地的落叶,道:“枫叶是好,只是你们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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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一阵横风吹过,手指处,几片红叶纤纤飞起,薄薄的叶片映着初升的阳光,晶晶莹莹地在我身边打转。
      “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胤禩的眼睛追随着那几片落叶,在我身前身后流连。
      “托着皇上和众位哥哥的洪福。”我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他们让进了房内。胤禩带着头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小十四眼睛直勾勾瞪着我,好象有很多话要说,又仿佛很生气的样子。我看着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的,便做了个鬼脸,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
      两位贵客坐定,丫头捧上茶来,枫珮接过去,亲手端到了两个阿哥的手边。小十四还没说什么,只胤禩一揭开盖碗,便是一愣神,瞪着手中的茶杯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放了下去,抬头对我似真似幻地一笑。
      这才想起,我身边这么多年,只有胤禛爱喝的涌溪火青。
      我解嘲地朝胤禩笑一笑,他极清澈却是无法看到底的眼睛里是一种陌生的、让我毛骨悚然的光。我不想,说心里话也有些不敢在此时与他眼神交战,便迅速地把眼睛调向了小十四。
      他恰放下了手中的茶,四处打量着这间号称为客厅的客厅。
      自然比不上他新开的府邸,跟皇宫更是云泥之别,我不意外地看着失望与怜惜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曼萦,在这儿……过得惯吗?”他堪堪地问。
      我挑起眉,笑着端起杯中的蜂蜜水抿了口。我喝不惯绿茶,在山里养成了喝淡淡蜂蜜调水的习惯。
      “若是你能说服枫珮不要再象教养嬷嬷一样整天训斥我,那么这里可以算得上是天堂了。”我说着,促黠地朝站在一边正色的枫珮眨眨眼。
      小十四进了门以后第一次笑了,他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看着我时脸上分明写着“你还是原来那副赖皮样”。我低下眼,继续喝蜂蜜水,嘴角几不可察地对着自己弯了一弯。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胤禩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试图说服我,只是跟着十四寒暄着。大约坐了有半个时辰,两个人起身告辞,因为山下还有人等着。
      我送他们出了山野小居。小十四牵着马走在头里,八哥哥却在这时站住了脚,回过头看着红叶围绕着的山野小居,极轻极淡地说:“老十三……被皇阿玛羁押了。”
      我也跟着八哥哥回头,看着这埋葬过我美丽额娘一生梦想的地方,已经流不出泪来的眼眶里竟然又是湿意连连。
      十三,虽然这是我早意料到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听到它的时候,心还是那么地痛?
      “太子已经被废黜,现在朝中为了立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曼萦,你拾到的不是一块帕子,只怕是太子和十三的催命符吧!”
      胤禩走了,骑着马飘然地走了。
      我兀立着,不敢回头看向那条曾经是我走来,如今又是胤禩和十四离开的路。
      正如同我此刻,不敢正视我即将踏上的那条路。
      给了自己无数的理由拒绝。
      可最终我还是写了一封信,托也叔叔快马送到八阿哥府。一张薛涛笺上只写了五个墨团一样的大字“告诉我办法”。
      也叔叔将信带走的一瞬,我就清楚明白地知道,我终究是个软弱的、被感情驱使的弱者,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
      胤禛,也不是属于我的。

      三日之后的夜晚,我坐着马车进了五阿哥府,见到了骤然消瘦的太子妃石氏。
      五日之后,太子府里寻出了魇镇之物。
      二日之后,三阿哥告皇长子咒魇皇太子,不久大阿哥被削去直郡王的爵位,幽禁。
      十日之后,胤祥被释。
      半月之后,太子被释,回宫居住。
      此时的我,也已经暗暗收拾好了包裹。
      皇宫再好,我也要离开了。遥远的黔西,我魂萦梦系的家乡,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几件衣服紧紧捆扎在一起,藏在床角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枫珮究竟把银子放在什么地方,自然是问不得的,只得收拾了几样不常用的、看起来也值几个钱的首饰当盘缠。皇上的赏赐极多,大部分留在了宫里和畅春园,身边只有那一幅“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这是一定要带着的。胤禛送我的东西,我却是一样也没有碰,既是无缘,何必挂牵。
      离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一切如常。
      枫珮依然第一个起床,然后是也叔叔和粗使丫头。院子里最先响起扫地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枫珮冷冷唤我起床的声音。
      我无声地在心里一遍遍向所有的人道别。
      用过早膳,也叔叔骑着马回京进行他每半月一次的复命。枫珮也关上门开始了半月一次的诵经。轻易地支开了两个丫头,我攥着小包袱,逃也似地下了山。
      真正开始逃难的时候,脑子里是想不了太多的。我只顾着向前冲,不要被人发现,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冲到碧云寺,用一块玉佩换了一辆大车,嘱咐车夫一阵狂奔到了大兴。
      我没有单独出过门,唯一知道的一条路线便是当年和胤禛南下金陵时走过的路,坐马车到济南,然后换船直到金陵。按着我的如意算盘,如果顺利到达了金陵,便可以去找张元隆,至不济,也可以到钞库街去找初涧,虽然跟她交情不深,可借个几两银子应该问题不大吧。
      可等车到了大兴,我一问才知道,到山东的路应该从通州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我只得寻了间当铺,胡乱当了几样首饰,得了三四百两银子,买了身男装又寻了间看起来干净的客栈住下。
      若我知道我这一错竟是错有错着,想必在客栈的这一夜不会这么忧心。胤禛几乎是在我离开后一个时辰便知道我失踪的事,以他的聪明自然想出了我会走的路线,便亲自带着人沿途去寻,哪知道我却在他身边转了一个圈,浑然不知追兵在“前”呢。
      我不敢直接对车夫说要去的地方,更不敢只用一名车夫、一辆车。就这么一路走走换换,凭着我的印象瞎指路,回回转转间,竟然也到了沧州。
      我这才算松了口气,可是暗暗的伤感也浮上了我的心。
      就这么地,离开了?
      抛却了我十二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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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不争气地,我在沧州病倒了。
      只不过是多吃了几枚沧州的甜枣,大肆吐了一番之后,我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也不是多大的症候,只是头晕、呕吐、恶心,除了白粥别的食物一概不能入口,三五日下来,已经瘦了一圈,走起路来都打飘。
      客栈好心的大婶给我找了个大夫,大夫略略一诊脉,轻叹一声:“好糊涂的姑娘,这已经三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自己还不知道?”
      一声闷雷劈得我两眼昏黑。
      大夫是何时离开的,我都没有察觉,直到大婶给我端来了补药,这才恍然醒转。木然地喝完了药,倒头睡下,心里翻江倒海般地苦楚。
      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套在我身上的枷锁,挣脱都来不及,哪有闲暇去发现身体的异状呢?想来一向沉稳的枫珮,内心也在煎熬,否则以她的细心,又怎么会没有察觉我推迟了两个月的癸水?
      我该怎么办?
      这孩子,该怎么办?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样的非难?
      回,回不了头,走,不知该怎么走。
      沧州入秋来下了第一场雨,连绵下了三四天,我也被困在了客栈里,马车与车夫早被我打发了。天晴之后,正烦劳客栈的伙计为我再寻一辆车的时候,张元隆,来了。
      早晨,我刚洗漱毕,吃完了伙计端来的清粥,便下楼去找那个帮我寻车的伙计。一推开门,张元隆正端立在门外,依旧的半旧藏蓝长衫,眉目如昨,脸上的笑容也是我熟悉的。
      “还是起得这么迟?我已经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他歪着头冲我一笑,也笑出了我的眼泪。
      一边的伙计诧异地看着我和他,走近了来。住在这里,多亏了这些热心人的照拂。
      张元隆灿然一笑,走过来搂住了我的肩,对着伙计说道:“内人与我吵了几句嘴,一个人偷跑出来,我找了这几天才找到,见笑了。”
      伙计把手中的毛巾往肩上一搭,释然地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这位姑娘会孤身在外呢。您两位有话请屋里说,我这就给两位沏杯茶来。我说这位大嫂,”他一下子把对我的称呼从姑娘改成了大嫂:“可不带您这样的,有了孩子还在外头跑,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得了,您请进屋吧。”
      张元隆把我拉进了屋,扶着我坐在了椅上,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拉拉杂杂地发挥他逗乐的天赋,跟我说着这分别四年来的经历,让我阴霾已久的心有了一点亮色。
      千恩万谢地辞别的客栈里的老板和伙计,张元隆带着我住进了他在沧州的别馆。我还是习惯于优渥的生活,在张元隆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恢复了元气。
      在确定了我腹中胎儿已经安全的情况下,我拉着不依不饶的张元隆继续南下之旅。毕竟沧州离京城太近,呆在这儿我不安心。
      好吃好住地到了金陵城,我的腹部已经微微有一些隆起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在这个小小的生命里流淌着我的血,也流淌着胤禛的血。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够体会出当年额娘对我的爱了,我宁愿摒弃一切,只求这个孩子的安康。
      尽管留恋,我们在金陵也没有多做停留,两天之后便出发去了杭州。
      张元隆给我置办的住处就在西湖边,一处极富江南韵味的轩馆,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官退隐后的居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送云居。
      整个送云居里,除了挂在我卧房墙上那幅皇上的御笔,就连一根针一根线都是张元隆的,说起来我住得也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是除了他,我还能依靠谁呢?张元隆看出我心里的羁扰,曾经开玩笑地对我说,等我的孩子出生了,要给他做干儿子,现在为了他未来干儿子的健康,只能勉为其难地让我在这儿蹭吃蹭喝了。
      “也蹭不了多久的。”我笑着拍打他,“小气鬼,等孩子大一点了,我还是要回黔西去的。到时候你算清楚银子,我让确奈哥哥一并还你就是了!”
      “怎么确奈的钱你用着安心,我的钱就那么让你棘手?”张元隆笑着看我,随即嘻皮笑脸地凑近来说:“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叔叔呢!”
      “叔叔?”我眨了眨眼睛,抓了抓头皮:“刚才好象还有人要做我儿子的干爹呢,怎么这会子倒成了我的叔叔了?”
      一室欢笑。
      有张元隆在的时候,送云居里就是这样。
      他是个极细心体贴的人,只要得空过来,总要对着我的肚子说上几句话,说是要跟干儿子拉拉交情,还去印坊印了几本精致的册子,每有什么感慨便记下来,说是要留给孩子长大了看,春夏秋冬的婴儿服装早备好了,足足堆满了五只箱子。
      张元隆请来的仆妇也是最好的,等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怀孕已经七个月的我已经胖了一圈,肚子更是大得惊人,按着吴婶的说法,就是象个足月的肚子了。
      张元隆带来了好消息,太子哥哥被复立,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只是大阿哥的幽禁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想来这一生都脱不了那个樊篱。
      算起来,他也是我害的。
      只有伤害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两个人。这是八哥哥当时说服我的话,此刻坐在送云居里与世无争的我,还在努力地参透。这是属于权利的逻辑,不是我这种胸无点墨追求世俗幸福的人所能理解的。我的血液里缺少一种叫欲望的东西,而这正是将我和胤禛生生隔断的天堑。我有这个自信,为了他我可以去死,为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吝惜生命,可我在抛开一切回头看的时候才发觉,象胤禛这种骨血里浸透了对权力渴望的人,为了达到欲望的顶峰,就算是可以捐躯以待的我,也是可以拿出来做筹码的。
      这就是真实的胤禛。
      这就是属于爱新觉罗的爱情。
      所以额娘当年最好的结局就是跟随了阿玛,而我最好的结局就是离开了胤禛。
      尽管我还爱着他。
      尽管即使是看清了一切的我,还是疯狂地爱着他,对他的思念就象三月雨后疯长的野草,漫漫地长满了我心里的每一处缝隙。
      可我知道,在这一生余下的岁月里,我和胤禛是不会再见面了。

      三月十六日傍晚,我在西湖边散步的时候突然感到腹部剧痛收缩,原本挺着的肚子好象堕下去了一般,吴婶急忙喊来了医生和接生婆。
      若是早知道会这么痛,我想我不会有生孩子的勇气。刚开始只是一阵阵的疼痛,我在痛楚之余还能听得见大夫对着一旁焦灼的张元隆说:“夫人心肺俱有损伤,本就不宜生育,这孩子能在腹中长到七月已是奇迹,此次分娩只怕凶险。老爷还须早做定夺,是先保大人呢还是先保孩子。”
      “放你娘的屁!”我咬着牙一边捱痛,一边忍笑看着清雅的张元隆也骂出了脏话,一脚把大夫踢翻在了地,他冲出门外对着院内的人吼叫:“去把杭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来,若是救不得夫人和孩子,明儿早晨我让城里所有的医馆都关门!”他折返进来,揪起还躺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大夫,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大人和孩子一个都不许有事,若是出一点儿纰漏,小心你和你家人的脑袋!”
      阵痛间隔越来越短,围在我床边的大夫也越来越多。我右手的手腕上始终有一双搭脉的手,这场景没让我有一丁点儿惧怕,相反地,只让我觉得好笑。
      “张元隆,张元隆……”我轻轻地喊着,一直守在床边的他立刻推开几名大夫,蹲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把我汗湿的头发别到了耳后,一改对大夫的怒容,浅笑着问:“什么事,曼萦?”
      我对着他轻轻摇头,笑着说:“你怎么……也这么凶?别……别吓着人家。”他刚要点头,我急急地一握他的手:“求你,若有什么事,别管我,只要保孩子……”
      他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眼睛里又再射出凶光,也不顾我此刻虚弱的样子,扳着我的肩头便晃:“曼萦,你给我听好了,你若是想就这样离开我,那门儿都没有。告诉你,我是经商的,有本无利的生意我不做,我这次救你,路费、衣服、膳食,还有这宅子,宅子里的仆妇,花了我多少银子你知道吗?在没还清银子之前,你休想离开我半步!孩子我不要,就算把他拿去卖十次,也不够还一个零头的,我要你下半辈子都留在我身边,我们的帐要一笔笔清,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他几乎是竭力的嘶吼。伴随着他的怒吼,又一波疼痛来袭,大夫们更加噤若寒蝉,屋里只有我的呻吟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的神智渐渐失去,唯一的思维便是痛。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也湿透了被褥,疼痛到不间歇的极致时,接生婆开始叫我用力:“夫人,跟着我用力,千万别喊,一喊就泄了劲,您只管用力,向下挣,向下挣,用力,用力……”
      有液体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去,接生婆更加大声地喊:“已经破水了,夫人,用力呀,用力呀……”
      我麻木地跟随着一阵阵疼痛,用力再用力,有人掰开我的嘴,往我的舌下放了参片。可参片已经提不了我的神了,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了间歇性的昏厥,前一刻好象还听见声音,后一刻怎么那么寂静?前一刻张元隆还握着我的手,后一刻接生婆已经在帮我推着肚子。
      “胤禛,胤禛,来救救我……”我无助地呓语。我不要生孩子了,我受不了这个疼痛了,胤禛,来带我回去吧,我后悔离开你了,快来抱抱我……
      求你了,胤禛……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已经被折腾完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的我,终于咬着牙摒过了最后一阵痛。
      随着一个湿滑的物体从我身体里流出,无边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接生婆一阵高喊:“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姑娘,是个姑娘!”一阵婴儿嘹亮的哭声响起,接生婆们快速地用当地方言交谈着,我依稀能听懂,她们在说,这个七个月就急着出来的小东西,看起来倒是健康得很,真是件稀奇事。
      我解脱地闭上眼,听着身边的大夫们齐齐一阵吁气声。张元隆现在不是一副棺材脸了,他激动地挨个和大夫们握手,欢笑着许诺要重金酬谢。
      孩子被抱到了我身边,一个小小的、丑丑的东西,通红的皮肤,眉毛、睫毛一根都没有,大大的脑袋象只光溜溜的鸭蛋。
      可就是这么个丑娃娃,蠕动的小嘴和耸动的鼻子还是让我落下了泪。我伸出手去想抚抚她的脸,可又胆怯地停住了手,她是那么地柔弱。
      身体突然一阵奇异地热,两腿之间更是热流滚滚,我想喊接生婆帮我擦擦干净,却听见两名接生婆争先恐后恐怖地大叫:“不好了,出红了,出大红了……”
      已经退出屋外的大夫们一齐挤了进来,我有些惊慌地看着张元隆,刚想向他伸出手去,眼前便是一黑。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胸前一阵剧痛,我看见几根银针被拔出,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抓紧时间吧,时候……不多了……”
      是在说我吗?
      我皱着眉想说话,可喉咙却干涩地紧。我的手被张元隆紧紧抓住,我能感觉到他把我的手贴到了他的脸上,那脸上怎么湿湿的,难道,他在哭?
      “傻瓜,”我勉力说出这两个字来,瞅着头发凌乱的张元隆红着一双眼睛,在我的手上亲吻。
      “曼萦,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匆匆地就要离开?认识你到底是幸运还是惩罚?”
      他的声音极嘶哑,极悲痛。
      没必要为了我伤心,我笑着,把脸转向了在一边酣睡的小东西:“这一生我欠你的,恐怕是还……还不上了,这个小家伙也要托付给你,就让她替……替我还债吧……”
      “我不要她还,曼萦,我要你永远欠着我,永永远远……”
      我想亲亲我的宝贝,想让她看一眼亲娘,可这个不识烦恼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呼呼大睡,丝毫不知道生离死别就在眼前。
      张元隆拭去了我腮边的泪,轻轻抱起了孩子:“放心,曼萦,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会好好待她的。”
      “不……不要让胤禛知道,这一辈子……也不要让她回皇宫,求求你……”
      张元隆泪流满面地点头,扶起我,让我抱着孩子。
      我靠在他的怀里,抱着孩子,突然想起了那一年的长春宫,海棠树下,漫天花雨里温柔地看着我的胤禛。
      下一世,就让我托生成他曾温柔注视过的那朵花,在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地把蕴含着全部生命的花瓣洒在他的肩上。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给孩子起个名吧。”
      张元隆的手还握在我的肩上,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地轻,那么地远。
      我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女儿。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就叫她……
      耿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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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正文到此为止。
      休息,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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