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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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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又是深秋。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景安十七岁了。身高似乎又蹿了一点,肩膀宽阔了些,但眉眼间那份清澈的天真却丝毫未减。他依旧喜欢甜食,依旧讨厌苦药,依旧会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或者蹲在池塘边和锦鲤说话。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他的左肩上那道疤痕,像一道浅粉色的烙印,记录着那个血腥的午后。许墨离命太医调配了最好的祛疤膏药,每日亲自为他涂抹。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许墨离的手指温热,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痒。”景安皱皱鼻子,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
“忍着。”许墨离的语气不容置疑,但手上的力道又放轻了些,“太医说了,坚持涂抹,疤痕会淡的。”
“其实我觉得挺威风的。”景安扭头想看自己的肩膀,却被许墨离轻轻按住了脑袋。
“别动。”许墨离的声音低了几度,“朕不喜欢这道疤。”
因为每次看到它,都会让他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景安倒在他怀里时苍白如纸的脸,想起那一刻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那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恐惧。
景安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乖巧地不再动弹,只是小声说:“那好吧,听墨离的。”
涂完药,许墨离为他拢好衣襟,系上衣带。景安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问:“墨离,今天能去骑马吗?”
秋高气爽,正是骑马的好时节。
许墨离看了眼窗外明媚的阳光,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只能在马场里,不许去猎苑。”
“知道啦!”景安雀跃地跳起来,差点撞到许墨离的下巴。许墨离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毛毛躁躁。”
皇家马场里,踏雪已经长成了高大健壮的骏马,雪白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认得景安,见他走来,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掌心。
“踏雪,今天咱们跑快点!”景安摸着它的脖子,小声许诺,“要是表现好,回去给你加胡萝卜。”
许墨离骑在追风上,看着景安笨拙却认真地给马匹梳理鬃毛,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的安儿,连讨好马匹都这么直白可爱。
两人并辔而行,起初是慢步,随后逐渐加快速度。秋风吹拂着脸颊,带来草木干爽的气息。景安骑得很稳,身姿挺拔,已经颇有几分骑手的样子。
“墨离,我们比赛吧!”景安忽然提议,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看谁先到前面那棵大树!”
许墨离挑眉:“你确定?”
“确定!”景安信心满满,“我这几个月练得很认真呢!”
“赌注呢?”
景安想了想:“我要是赢了,墨离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还没想好,反正不是坏事。”景安笑嘻嘻地说,“墨离要是赢了,我也答应你一件事。”
许墨离看着他跃跃欲试的表情,忽然觉得偶尔纵容他一下也无妨:“好。”
“一、二、三——开始!”
随着景安清脆的口令,两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踏雪确实跑得很快,但追风是千里挑一的战马,又由许墨离这样的高手驾驭,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景安不甘落后,伏低身子,催促踏雪加速。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身后许墨离沉稳的呼吸声。
就在距离大树还有几十丈时,踏雪忽然一个趔趄,前蹄似乎踏进了小坑里。景安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前倾,缰绳脱手而出!
“安儿!”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从旁侧掠来。许墨离不知何时已经松开追风的缰绳,整个人如鹰隼般从马背上跃起,精准地落在景安身后,一手重新抓住踏雪的缰绳,另一手紧紧环住景安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怀中。
踏雪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许墨离手臂肌肉绷紧,以惊人的力量控制住马匹,几个呼吸间就让踏雪平静下来。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等侍卫们策马赶到时,看到的便是陛下与景安少爷共乘一骑,陛下脸色铁青,而景安少爷则惊魂未定地靠在他怀里。
“陛、陛下恕罪!是属下失职!”侍卫统领滚鞍下马,跪地请罪。马场地面有坑洞未被发现,这是严重失职。
许墨离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臂还环在景安腰间,能感觉到少年微微的颤抖。方才那一瞬间的恐慌,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自己去领罚。”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马场所有地面,今日内全部检查一遍,再有疏漏,提头来见。”
“遵旨!”统领冷汗涔涔,连忙带人去检查。
许墨离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景安:“受伤了吗?”
景安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没有……就是吓了一跳。”他顿了顿,小声补充,“对不起,墨离,我太不小心了……”
“不是你的错。”许墨离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然紧绷,“是地面有问题。”
他小心地调整姿势,确认景安真的没有受伤,这才策马慢慢往回走。踏雪跟在一旁,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低着头不敢嘶鸣。
回宫的路上,景安格外安静。许墨离以为他还在后怕,便没有多问,只是将他护得更紧了些。
直到回到寝宫,景安才忽然开口:“墨离,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从追风上跳过来。”景安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好厉害!像飞一样!”
许墨离一愣,没想到他关注的是这个。他以为景安会害怕,会再也不敢骑马,却没想到少年眼中只有崇拜和好奇。
“那是轻功。”许墨离简单解释,“朕小时候学的。”
“能教我吗?”景安抓住他的袖子,眼神期待,“我想学!这样以后就算从马上摔下来,也能稳稳落地了!”
许墨离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的安儿,总是这样,摔倒后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哭泣,而是如何避免下次再摔。
“很苦的。”许墨离故意板起脸,“要很早起床,要扎马步,要练基本功,还会摔得浑身青紫。”
“我不怕!”景安挺起胸膛,“我能吃苦!”
许墨离审视着他,良久,缓缓点头:“好。但先说好,如果中途喊累,朕可不会心软。”
“绝不喊累!”景安信誓旦旦。
于是,景安的“习武计划”正式提上日程。
许墨离没有给他找师父,而是亲自教导。每日寅时三刻,天还蒙蒙亮,景安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带到练武场。
初冬的清晨寒意刺骨,景安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冻得直打哆嗦。许墨离却只着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仿佛感受不到寒冷。
“先站桩。”许墨离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马步,“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曲,腰背挺直。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景安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许墨离语气平淡,“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下盘不稳,什么都学不好。”
景安苦着脸,但还是照做了。起初几分钟还好,时间一长,大腿开始酸胀发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偷偷抬眼去看许墨离,发现对方正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要通融的意思。
“墨离……”一刻钟后,景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腿好酸……”
“继续。”许墨离的声音没有波澜。
“真的坚持不住了……”景安的眼睛开始泛红。
许墨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安儿,是你自己说要学的。这才第一天,就要放弃吗?”
景安咬着嘴唇,看着许墨离深邃的眼眸,那里有鼓励,有期待,也有不容退缩的坚定。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姿势:“我……我能坚持!”
许墨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语气依然严厉:“膝盖再低一点,腰挺直。”
半个时辰后,当许墨离终于说出“可以了”三个字时,景安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感觉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许墨离递过水囊和毛巾,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中终于露出笑意:“第一天,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吗?”景安有气无力地说,“我觉得我快死了……”
“习惯就好了。”许墨离在他身边坐下,“明日继续。”
“还要来?”景安哀嚎。
“你说呢?”许墨离挑眉。
景安认命地闭上眼睛,但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虽然很累很苦,但能和墨离一起做点什么,这种感觉其实……还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里,景安的生活规律了起来。早晨练功,午后学习识字——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虽然许墨离说没必要,但景安坚持要学,“不然连马的名字都认不全,多丢人”。傍晚时分,许墨离处理完政务,会陪他在御花园散步,或者下几盘简单的棋。
景安学得很慢。扎马步学了半个月才勉强合格,轻功的基础步法练了一个月还时常绊倒自己。识字更是艰难,那些笔画复杂的字在他眼中就像一团乱麻。
但他从不抱怨。每次摔倒,都会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练习。每次写错字,都会认真擦掉重写,一遍又一遍。
许墨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惊讶于景安的毅力,也心疼他的努力。有时夜深人静,他会独自来到练武场,看着那些景安练习时留下的痕迹——被汗水浸湿的地面,角落里练习写字的沙盘,还有景安偷偷系在梅花桩上、祈求“明天少摔几次”的小红布条。
这个冬天,皇宫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不再是只有宫人们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低语,而是多了少年清亮的呼喝声、练武时木剑相击的脆响、还有偶尔因为背不出诗句而苦恼的嘟囔声。
德明常常对身边的小太监感慨:“自从景安少爷来了,这皇宫啊,总算有点人气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
按照惯例,皇帝要在这一天祭灶,并在宫中设宴,与宗室重臣共度。往年许墨离都是独自应付这些场合,但今年,他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安儿,今晚的宫宴,你陪朕一起去。”
景安正在努力练习写“福”字,闻言手一抖,一滴墨滴在红纸上,晕开一团污渍。他抬起头,满脸困惑:“我去?为什么?我又不会说话……”
“不需要你说话。”许墨离走到他身边,拿起另一张红纸,笔走龙蛇,一个遒劲有力的“福”字跃然纸上,“你只要坐在朕身边,吃你的点心就好。”
“那多无聊啊。”景安皱皱鼻子,“而且那些大人……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许墨离眼神微冷。他知道朝中有些人怎么议论景安——说他是皇帝的“玩物”,说他“痴傻”,说他“以色侍君”。这些话他早有耳闻,也处置过几个妄议的大臣,但流言从未止息。
“正因为如此,你才更要去。”许墨离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景安,“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朕重视的人,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议论的对象。”
景安似懂非懂,但他听出了许墨离话里的保护意味。他想了想,点点头:“好,我去。不过……”他狡黠地眨眨眼,“我能多吃几块桂花糕吗?听说小年宴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许墨离失笑:“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当晚,乾清宫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景安穿着许墨离特意命人赶制的新衣——月白色锦袍,银线绣着祥云纹,外罩一件银狐皮坎肩,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如画。他跟在许墨离身后半步的位置,第一次走进如此正式的场合。
数百道目光瞬间聚集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不屑,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艳。
许墨离自然地牵起景安的手,将他带到御座旁专设的位置——那位置离御座极近,几乎是并排,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景安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往许墨离身边靠了靠。许墨离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松。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景安起初还正襟危坐,但很快就被精美的点心吸引,开始小口小口地品尝。许墨离不时侧头看他,见他嘴角沾了点心屑,便自然地用帕子替他擦去。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做过千百遍。
这番景象落在众人眼中,心思各异。
有老臣暗自摇头,觉得陛下太过宠幸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有失体统。也有精明的官员开始琢磨,该如何与这位“景安少爷”打好关系。
酒过三巡,一位宗室王爷起身敬酒,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景安:“陛下,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许墨离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景安是朕的救命恩人。去年秋猎刺客一事,若不是他舍身相救,今日坐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朕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刺客之事虽然朝野皆知,但具体细节一直被封锁,无人知道竟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救了皇帝。
那王爷脸色微变,连忙道:“原来如此!小公子英勇,当受本王一敬!”说着举杯向景安示意。
景安不知所措地看向许墨离。许墨离对他点点头,温声道:“不想喝就不喝。”
景安如蒙大赦,对王爷腼腆地笑了笑:“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可以吗?”
“自然,自然。”王爷连忙应道,心中却暗暗吃惊——陛下对这少年的纵容,远超想象。
有了这个插曲,接下来的宴会氛围微妙了许多。再无人敢对景安投以轻视的目光,反而有不少人试图与他搭话。景安虽然应答笨拙,但那份不谙世事的单纯,反而让一些老臣心生好感——至少,这少年不是那种工于心计、擅弄权术之人。
宴会进行到一半,按照惯例,宗室子弟要展示才艺,为宴会助兴。有吟诗的,有作画的,有舞剑的。轮到许墨离的一位堂弟,年方十五的宁郡王时,他表演了一套拳法,虎虎生风,赢得满堂喝彩。
表演结束,宁郡王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转向景安的方向,朗声道:“听闻景安公子近日也在习武,不知可否赏脸,与我切磋一二?”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凝固。
宁郡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武痴,年纪虽小,功夫却不弱。他提出切磋,看似是少年心性,实则存了试探和比较的心思——他想看看,这个被皇帝如此宠爱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许墨离脸色沉了下来。他正要开口拒绝,衣袖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景安凑过来,小声说:“墨离,我能试试吗?”
许墨离皱眉:“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景安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我想试试。你教了我这么久,我想看看我学到什么程度了。”
许墨离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逞强,没有虚荣,只有纯粹的好奇和跃跃欲试。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安儿,已经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孩子了。
“点到为止。”许墨离最终松口,但还是低声警告宁郡王,“若是伤了景安,朕唯你是问。”
宁郡王心中一凛,连忙应道:“臣弟明白!”
景安起身,走到殿中央。他脱下狐皮坎肩,露出里面利落的劲装——为了方便随时练武,他现在很多衣服都是这种款式。
两人相对而立,行礼。
宁郡王率先出手,拳风凌厉,直取景安面门。他存心试探,这一拳只用了五分力,但速度极快。
景安没有硬接,而是侧身躲过,同时脚下踏出许墨离教的步法,绕到宁郡王侧面。这是他练了无数次的步法,几乎成了本能。
宁郡王眼中闪过惊讶,变拳为掌,横扫而来。景安再次躲闪,但这次慢了半拍,衣袖被掌风带起。
几个回合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景安的功夫还很稚嫩,招式单一,反应也慢。但他那套步法却精妙异常,每每能在关键时刻躲开攻击。
“这是……陛下的‘流云步’?”有识货的老将军低声惊呼。
许墨离嘴角微扬。不错,他教给景安的,正是皇室秘传的轻功步法。虽然景安只学了皮毛,但对付宁郡王这种程度的攻击,已经足够。
又过了十几招,宁郡王忽然变招,一个虚晃后,真正的杀招直取景安胸口。这一招来得突然,景安躲闪不及,只能勉强抬手格挡。
“砰”的一声闷响,景安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左臂微微发颤——正是旧伤所在的位置。
许墨离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乍现。
“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宁郡王脸色发白,连忙跪下:“陛下恕罪!臣弟一时失手……”
景安却揉着发麻的手臂,脸上露出笑容:“没事没事!是我技不如人。”他转向宁郡王,真诚地说,“你好厉害!刚才那招能教我吗?”
宁郡王愣住,下意识地看向许墨离。许墨离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摆了摆手:“既然景安不介意,此事就此作罢。继续宴会吧。”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但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位景安少爷,或许功夫不济,或许心思单纯,但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重如泰山。
宴会结束后,许墨离带着景安回到寝宫。
一进门,他就拉起景安的左臂,仔细检查:“真的没事?疼不疼?”
“有一点麻,但不疼。”景安老实回答,然后兴奋地说,“墨离,你看到没?我躲开了他好几招!你教的步法真有用!”
许墨离看着他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心中的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欣慰,骄傲,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他的安儿,正在以他未曾预料的速度成长。终有一天,他不再需要自己时时刻刻的保护。
“嗯,看到了。”许墨离的声音柔和下来,“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景安得到了夸奖,眼睛弯成了月牙。但他随即又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最后还是没躲过去……我是不是很笨?”
“不笨。”许墨离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只学了三个月,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宁郡王从五岁就开始习武。”
“那我以后更努力,一定能赶上他!”景安握紧拳头,信誓旦旦。
许墨离笑了:“好,朕等着看。”
除夕夜,大雪纷飞。
按照祖制,皇帝要在子时祭天,接受百官朝贺。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仪式,也是皇帝最孤独的时刻——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俯视万千臣民,却无人能并肩。
今年,许墨离再次打破惯例。
“安儿,陪朕去祭天。”
景安正在包饺子——这是他跟御膳房的师傅学的,虽然包得歪歪扭扭,但乐此不疲。听到许墨离的话,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面粉沾了满脸:“我?我也能去吗?那不是只有皇帝才能去的吗?”
“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许墨离用指尖抹去他脸上的面粉,“换衣服吧,时间快到了。”
景安被裹上了最厚的貂裘,整个人圆滚滚的,像只雪白的小熊。许墨离牵着他的手,走出寝宫,踏上通往祭天台的长阶。
长阶共九十九级,象征着九九归一。以往许墨离都是独自一人走上去,但今年,他身侧多了一个人。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侍卫和宫人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脚下被雪覆盖的台阶。
“墨离,”走到一半时,景安忽然开口,“祭天是做什么的?”
“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那神仙真的能听到吗?”
许墨离沉默片刻:“朕不知道。但这是传统,是责任。”
景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抬头看向高高的祭天台,那里灯火通明,在雪夜中宛如仙境。
“那我也要许愿。”他认真地说。
“许什么愿?”
景安想了想:“希望墨离永远平安健康,希望明年春天我们能再去海边,希望我的骑术能更好,希望……”他顿了顿,小声补充,“希望我能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保护墨离。”
许墨离的脚步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年。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化作细小的水珠。那双眼睛里映着祭天台的灯火,清澈明亮,不染尘埃。
“安儿,”许墨离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需要变得多强。你只要好好活着,开心地活着,就是对朕最大的保护。”
景安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还是乖巧地点头:“嗯,我会好好活着的。和墨离一起。”
终于登上祭天台。从这里俯瞰,整个京城尽收眼底。万家灯火在雪夜中闪烁,宛如星河坠落人间。
时辰到了。礼官唱喏,钟鼓齐鸣。
许墨离站在祭坛前,焚香祷告。景安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认真地许下自己的愿望。
仪式结束后,许墨离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看着远方的夜色。景安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没有打扰。
良久,许墨离忽然开口:“安儿,你知道朕第一次祭天时,在想什么吗?”
景安摇摇头。
“朕在想,这万里江山,亿兆子民,从此都是朕的责任了。”许墨离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朕不能犯错,不能示弱,不能有丝毫懈怠。因为朕的一个决定,可能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
景安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觉到许墨离话语中的重量。他伸出手,轻轻拉住许墨离的衣袖:“墨离,你很累吧?”
许墨离身体微震,转过头看他。
“我爹以前说过,当家人很累的。”景安认真地说,“要操心很多事,要照顾很多人。墨离是全天下的大家长,一定更累。”
许墨离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他的位置。大家长——这个朴素的词,却道尽了他这些年所有的沉重与孤独。
“是啊,很累。”他承认了,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这一点。
景安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白天包的、形状最丑的几个饺子,已经冷了,但他一直揣着,想和许墨离分享。
“吃饺子吧。”他把布包递过去,眼睛亮晶晶的,“我娘说,累了的时候,吃点好吃的就会好一点。”
许墨离看着那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又看看少年期待的眼神,忽然笑了。那笑容从眼底漾开,温暖了整张冷峻的脸。
他接过一个饺子,放进嘴里。面皮有点厚,馅料有点咸,但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饺子。
“好吃吗?”景安紧张地问。
“好吃。”许墨离点头,又拿起一个。
两人就这样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就着漫天飞雪,分食着几个冷掉的饺子。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安儿,新年快乐。”许墨离轻声说。
“墨离也新年快乐!”景安笑得眉眼弯弯,“明年,后年,大后年,每一年,我们都要一起过年!”
“好。”许墨离承诺,“每一年都一起。”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宫墙,覆盖了台阶,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但有些东西,不会因风雪而改变。
比如紧握的双手。
比如相守的承诺。
比如那在冰冷宫墙内,悄然绽放的、名为“羁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