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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暴将至 ...


  •   怀特的离去,像一阵无形却绝对零度的寒风,吹散了莱恩心中仅存的那点基于教科书和临床经验的职业确定性,留下了一片荒芜而冰冷的迷茫。那晚之后,莱恩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块巨大而透明的琥珀里,他能清晰地看到外界——霍桑宅邸的日常,艾薇拉的身影,仆人们的穿梭——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坚硬的屏障,既无法真正触及其内核,也无法被那个复杂的内在世界所真正接纳。霍桑宅邸的日常,依旧在帕克管家那精确到刻板、如同机械钟表般严苛的指挥下,滴答作响,循环往复。艾薇拉的身影依然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日光房、花园或是餐厅,空洞,安静,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却失去了所有灵魂色彩的静物画,悬挂在时光的墙壁上。

      莱恩在内心挣扎后,最终选择——或者说,是被迫——接受了怀特那基于冰冷理性划定的界限。他的观察变得更加被动,更像一个设置在角落的气压计,只是忠实地记录着数值的起伏,而不去追问风暴形成的物理方程。他与那个空洞的艾薇拉共处一室时,只是进行着最表层的陪伴,或者朗读一些远离内心世界的、描述异国风光的游记。他偶尔能在玫瑰花丛旁看到“她”凝视着某片花瓣上的露珠出神,但那眼神背后究竟是塞缪尔式的忧郁审美,里昂式的警惕扫描,抑或仅仅是那空洞灵魂对外界光线偶然的、无意义的折射,他已无从分辨,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再深究。

      这种自我设限带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与自我怀疑。他像一个终于寻得了传说中宝藏地图的探险家,却发现自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在了藏宝洞的入口之外,只能徒劳地在洞口徘徊,听着里面传来意义不明、却分明蕴含着巨大能量与秘密的回响,每一次声响都敲打在他作为医者的良知与好奇心上。怀特的逻辑,那套基于生存概率、系统风险与功能模块的冰冷论述,像一道突然降下的、坚不可摧的铁幕,将他与那个他立志要理解、要帮助的内在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他开始深刻地质疑自己留在这座压抑宅邸里的意义。如果维持这种破碎的平衡真的是对艾薇拉而言的“最优解”,如果他的专业干预本身就被定义为最大的“系统性风险”,那么他这位怀抱着治愈使命的医生,其角色岂不是一个荒谬的、多余的,甚至是潜在有害的存在?他是在救人,还是在满足自己作为拯救者的虚荣,并可能因此摧毁一个艰难维持的生存系统?

      然而,个人意志的彷徨与犹豫,从未能阻挡命运齿轮那冷酷无情的转动。一场源自外部现实世界的、蓄势已久的风暴,正以无可阻挡的物理力量,向着霍桑宅邸这座与世隔绝的、漂浮在痛苦之海上的孤岛,悍然袭来。

      那是一个天色异常阴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宅邸的尖顶之上,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轰然砸落。莱恩正待在图书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厚重而枯燥的《暮城地方志与矿业发展史》,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那些关于河道疏浚、矿产开采的模糊记载,心底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与“安妮”记忆中“巨大声响”、“房子在摇”相吻合的、尘封的工业事故记录,尽管他理智上清楚,这希望如同在干涸河床上寻找特定的水滴般渺茫。突然,宅邸前庭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打破了惯常死寂的动静——并非帕克管家那几乎与幽灵无异的、无声无息的步履,而是沉重、急促、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焦躁的皮质鞋底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以及一辆马车在宅邸门前粗暴停驻时,车轮与碎石道激烈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

      莱恩心中一动,悄然走到窗边,用指尖轻轻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他看到霍桑先生正从一辆装饰极为华丽、却因主人急躁的动作而显得有些不稳的私人马车上大步跨下,甚至没有理会一旁慌忙上前、试图为他打开车门的仆役。他的脸色是骇人的铁青,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仿佛体内正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用力将手中一份卷起的、似乎是什么重要文件的纸张,几乎是摔砸般地掼在了闻声急急迎上前来的帕克管家怀里,愤怒的、拔高了音调的斥骂声,即使隔着紧闭的窗户和一段不短的距离,莱恩也能隐约捕捉到一些充满火药味的碎片:

      “……没用的东西!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处理不妥!……肯特家那边……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她必须……不能再这样无限期地拖延、放纵下去了!……时间不多了!……”

      帕克管家深深地低着头,莱恩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惯常挺直的脊背此刻弯折出一个谦卑而顺从的弧度,默默地蹲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纸张一一拾起,动作间透着一股逆来顺受的沉重。

      莱恩的心,随着那些飘落的纸页,一路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凉的深渊。霍桑先生口中那反复提及的“她”,毫无疑问指向的是艾薇拉。“肯特家”?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姓氏。“交代”?“必须”?“时间不多了”?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莱恩心中最不愿面对的那个猜测之门——一股不祥的、将人视为可以交易、可以处置的资产的冷酷气息,扑面而来。怀特那晚冰冷而精准的警告,此刻如同警钟般在他脑海中剧烈鸣响:“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健康’的女儿,而是一个‘正常’的、符合社交规范、能够用于商业联姻的资产。”

      看来,怀特对这位“父亲”的评估,其精准与冷酷程度,远超他的想象。外部的压力并非他理论推演中的假设,也非内在系统过度敏感的臆测,它是真实的、具体的、充满功利色彩的,并且,正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强势升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宅邸内部那原本就如死水般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仆人们行走时更加踮着脚尖,脸上那种惯有的麻木被一种压抑的、仿佛大难临头般的紧张感所取代。帕克管家的身影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走廊和主厅间出现的频率显著增高,他那张通常如同戴了石膏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也隐隐渗透出一丝极力掩饰却仍能被敏锐观察者捕捉到的凝重与忧虑。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心脏揪紧的低气压,如同不断上涨的暗潮,无声地浸透了这座古老宅邸的每一个角落。

      晚餐时分,霍桑先生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那间奢华而空旷的餐厅。只有莱恩一人,独自面对着那张长得过分、摆放着过多闪亮却冰冷的银质餐具的餐桌,以及餐桌中央枝形烛台上那些兀自跳跃闪烁的、仿佛在嘲笑着这死寂氛围的烛火。这极致的、无人共享的奢华,此刻带给他的不是享受,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与孤独感。

      晚餐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试图强迫自己沉入阅读,以分散那纷乱如麻的思绪。然而,他发现自己捧着书,目光却无法在任何一个字符上聚焦。霍桑先生那铁青而愤怒的脸、帕克管家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怀特那双冰冷如数据扫描仪的眼睛、艾薇拉那大多数时候空洞偶尔却又惊鸿一瞥般流露出不同灵魂碎片的眼神……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地交织、碰撞、旋转,形成一股强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精神漩涡。

      就在这内心风暴最为猛烈的时候,他房间的门被猛地敲响了。那声音绝非帕克管家那种谨慎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距离感的叩击,而是急促的、慌乱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力量的敲打,一声声砸在门板上,也砸在莱恩紧绷的神经上。

      莱恩猛地站起身,快步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那名曾为他送早餐的、面色总是异常苍白的年轻女仆。此刻,她更是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不住地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气喘吁吁,那双原本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真实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医生……莱恩医生……”她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尖利变形,“小姐她……您快去看看……在画廊……她……她完全变了……变得……很可怕……我从来没见……”

      莱恩心中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我去!现在!”

      他跟着几乎是在小跑的女仆,穿过一条条被昏暗瓦斯灯照得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再次来到了那条悬挂着霍桑家族历代先祖冰冷肖像的西侧画廊。眼前的景象,让即使已有心理准备的莱恩,也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画廊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点亮壁灯,陷入了一种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窗外天际偶尔划过的、如同巨蟒吐信般的惨白闪电,一次次地、短暂地撕裂这厚重的夜幕,瞬间将画廊内部照得如同森然白昼,清晰地映出每一个细节,随即又猛地将其抛回更加深邃、更加令人不安的黑暗深渊。艾薇拉就站在画廊接近中央的位置,背对着莱恩进来的方向。但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瓷娃娃,也绝非莱恩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格状态。

      她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被拉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极度的紧张状态。双拳在身侧紧紧握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突出、发白,仿佛要将自身的骨骼都捏碎。她不是在散步,也不是在梦游,而是在……踱步。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在牢笼之中的、受伤的猛兽,步伐沉重、焦躁、充满了毁灭性的、却又无处宣泄的恐怖力量。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安妮”式的恐惧,也没有“塞缪尔”式的忧郁,甚至没有“里昂”之前那种冷静的警告。那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由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暴怒。一种被压抑到极点、终于突破临界点、即将席卷一切的、冰冷的怒火。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闪电骤然亮起的瞬间,如同两口突然被点燃的、喷发着地狱火焰的矿井,燃烧着冰冷而纯粹的杀意与毁灭欲。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是如此具有压迫性,如此充满原始的暴力倾向,以至于那个带路的女仆只敢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走廊远处的拐角阴影里,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靠近分毫。

      是里昂。莱恩可以肯定。但这不是之前那个可以进行对话、发出警告的守护者。这是一个被外部压力彻底逼入绝境、体内所有防御机制都已转化为最极端攻击性、即将彻底爆发与毁灭的狂战士。

      “里昂?”莱恩在距离他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距离既足以让他听清对话,又留下了一点或许徒劳的缓冲空间。他的声音尽量保持着一贯的平稳,但在这死寂而紧张的空间里,他自己都能听出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感。

      “里昂”那如同困兽般踱步的身影猛地一顿,头颅像最敏锐的掠食者感知到猎物般,倏地转向莱恩。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或警告,而是如同两把淬了剧毒、冰冷刺骨的实体刀锋,瞬间刮过莱恩的皮肤,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寒意。

      “他们想把她送走。” “里昂”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仿佛不是从声带振动发出,而是从喉咙深处被愤怒和仇恨碾磨、挤压出来的,带着铁锈、硝烟和浓重血腥的恐怖气息,“那个男人……那个名义上是她‘父亲’的男人……他和肯特家,那个散发着铜臭和虚伪气息的家族,达成了肮脏的协议。像处理一件碍眼的、不再有价值的旧家具一样,把她清理掉。为了他那可悲的生意版图,为了他那建立在沙砾之上的所谓‘家族荣耀’。”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硬生生撬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

      莱恩感到那股早已盘踞在胸口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怀特那基于理性推演的、最糟糕的预言,正在以这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我绝不会允许。” “里昂”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能撼动脚下大地和四周墙壁的绝对决心,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心脏上,“这里是她的堡垒!是我的领地!是唯一还能称之为‘安全’的地方!任何人——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肯特家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们试图把她从这里带走,把她像祭品一样交给那些……那些蛆虫……我会先亲手撕碎他们,然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猛然收缩的瞳孔和周身骤然提升的戾气,比任何具体描绘的威胁都更加令人胆寒,仿佛那未尽的言语本身,就是毁灭的序曲。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扫过画廊两侧那些在闪电明灭间如同鬼魅般注视着他的祖先画像,眼神中的毁灭欲似乎也毫无差别地将这些冰冷的“见证者”囊括在内,要将这承载着压迫性历史的整个空间都一同焚毁。

      就在这时,又一道异常刺眼的闪电,如同一条惨白的巨蟒,撕裂天幕,骤然亮起。在那一瞬间将画廊映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相片般的光亮下,莱恩惊恐万分地看到,“艾薇拉”那纤细的、此刻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右手,正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靠在壁炉旁的一个沉重的、带有尖锐底座的黄铜烛台!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痉挛,那黄铜烛台冰冷的、沉重的质感,与那在闪电下反射着致命寒光的尖锐底部,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预示着极度危险的画面。

      他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在计划,在准备使用最直接的、最原始的暴力进行反抗。不仅仅是威胁,是真正的、不计任何后果的、你死我活的暴力冲突。

      “里昂,听着,”莱恩强迫自己那几乎要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强迫那因震惊而几乎停滞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暴力!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会让事情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会伤害到所有人,最终,会最深地伤害到‘她’!” 他试图用最核心的“守护”职责,来唤醒对方那可能被怒火暂时淹没的本能。

      “更糟?” “里昂”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绝望与疯狂,“还有什么能比被自己的血亲当成货物一样标价、一样卖掉更糟?!伤害?!”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逼近的气势让莱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如果堡垒都被攻破,城墙都被推倒,守护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们敢踏进这里,敢伸手碰她,我就让他们用血来明白,这里守护着的,从来不是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温顺羔羊,而是一头……被你们逼入绝境、除了獠牙一无所有的狮子!”

      他的话语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隆隆滚过的雷声中沉闷地回荡,充满了悲剧性的、即将彻底喷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莱恩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霍桑先生或者任何代表着“肯特家”的人出现在这条画廊里,这个被愤怒和绝望主宰的“里昂”,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沉重的黄铜烛台砸过去。那后果……莱恩几乎不敢想象。那将是□□与灵魂的双重毁灭,是所有人——包括那个被守护的“她”——都无法承受的终极灾难。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想办法沟通,争取时间……”莱恩徒劳地试图安抚,寻找一丝理性的缝隙。

      “办法?!” “里昂”猛地打断他,眼神中的狂暴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吞噬,“你的办法就是妥协!就是退让!就是坐下来,和他们谈条件?!看着他们一点点蚕食,直到最后把她拱手让人?!我受够了谈判!受够了等待!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战斗!就是守护!如果战斗是现在唯一剩下的、还能保护她的出路,那我就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亡!”

      他的情绪显然已经彻底越过了某个危险的临界点,达到了失控的边缘。外部那赤裸裸的、将人物化的压力,像一把无比沉重、毫无人性的巨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这个防御系统最核心、最敏感的神经上,触发了他最极端、最原始、也最不计后果的生存反应——战斗,或者,同归于尽般的死亡。

      莱恩意识到,此刻任何单纯的、温和的安抚与劝说,都如同试图用羽毛去阻挡洪流,毫无作用。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暂时稳定住这即将爆炸的局面的方法,哪怕只是一个脆弱的、短暂的平衡。他想到怀特,那个理性的、掌管全局的管理员,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这种系统濒临崩溃的危急关头,他没有出现进行仲裁和压制?是连他也无法控制住这头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化的“里昂”?还是……他基于那套冷酷的生存逻辑,在暗中默许,甚至认为这种极端的、展示毁灭力量的防御姿态,是应对当前外部威胁的“必要”手段?

      “听着,里昂,”莱恩猛地改变策略,抛弃了所有安抚性的语调,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看看你手里的东西!想想后果!如果你现在动手,你确实可以造成伤害,甚至可以杀人!但然后呢?然后你会被轻而易举地制服!你会被他们,被所有人,坐实为一个危险的、具有暴力倾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然后,‘她’会怎么样?‘她’会被他们用更正当的理由,更彻底地囚禁起来!被送到你绝对无法想象、绝对不愿意让她去的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用大剂量的药物摧毁所有的意志和感知,甚至可能被迫接受那种……你我都知道存在的、‘更不人道’的所谓‘治疗’!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用你一时的愤怒,换来‘她’永无止境的、比现在痛苦千百倍的活地狱?!这就是你所谓的‘守护’吗?!”

      “里昂”那如同石雕般紧绷的身体,在莱恩这连珠炮般的、直指最坏结局的诘问下,猛地剧烈一震!他那死死攥着黄铜烛台、青筋暴起的手,似乎因这巨大的冲击而松动了一瞬,烛台那沉重的底座甚至微微偏离了垂直方向。莱恩的话语,像一根烧红了的、无比尖锐的探针,猛地刺破了他那被狂暴情绪层层包裹的外壳,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最深处、最根本、也是他最脆弱的恐惧核心——对“她”可能因此而遭受更严重、更无法挽回的伤害的终极恐惧。这恐惧,甚至超越了他自身的毁灭冲动。

      “……那你说……我……我该怎么办?” “里昂”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可怕,但那股先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一往无前的冲动,似乎被这冰冷的恐惧硬生生遏制住,缓和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孩子般的迷茫与无助。他就像一头守护着唯一幼崽的、身受重伤的雄狮,面对着四面八方逼近的、手持火把与长矛的猎人,明知向前冲扑是死路一条,可退缩、放弃守护,又意味着失去生命中唯一的意义,那种撕心裂肺的矛盾与痛苦,几乎要将他那由意志构筑的身躯也一同撕裂。

      莱恩正要抓住这一丝稍纵即逝的理性缝隙,尝试引导他思考非暴力的对抗策略,或者至少,为争取更多时间而提出一些具体的建议。突然,“艾薇拉”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发生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几乎可以说是痉挛般的颤抖。

      她脸上那冰封的、极致的暴怒,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刷,迅速地、肉眼可见地退去、消散。紧握着那致命黄铜烛台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五指松开,沉重的烛台“哐当”一声闷响,掉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滚到了一边。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她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整个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了墙角的地毯上。

      但这一次,传入莱恩耳中的,不再是“安妮”那幼童般的、充满原始恐惧的呜咽与哭喊。

      而是……哭泣。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属于成年女性的、充满了无尽悲恸与绝望的哭声。那哭声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微弱,被刻意地压制在喉咙深处,却像一把生了锈的、无比沉重的钝刀子,在一片死寂中,缓慢地、一下下地切割着空气,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寒、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深沉无力感,以及一种……仿佛看到了终点却无力改变的、巨大的悲伤。

      不是里昂那暴烈的愤怒,不是塞缪尔那忧郁的感怀,不是安妮那单纯的恐惧,甚至,也不像是那个他们一直守护着的、空洞的“核心艾薇拉”所能发出的声音……

      莱恩彻底怔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这压抑而绝望的成年女性哭泣声,是……谁?

      哭泣声在空旷、黑暗的画廊里持续着,低回婉转,如同绝望的挽歌,与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隆隆雷声交织、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凄怆而诡异的画面。莱恩僵立在原地,不敢贸然上前,此刻任何外界的触碰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结果。他只能成为一个无奈的、心情沉重的旁观者,一个这内在世界又一次剧烈动荡的见证者。

      他清晰地意识到,外部的压力不仅彻底引爆了“里昂”这个防御模块最极端的暴力倾向,似乎也以一种强大的、破坏性的力量,骤然撕裂了那个由怀特管理的、艰难维持着的系统内部某种微妙的平衡。让另一个……或许是更深层的、一直隐忍着、承受着一切的、承载着更多核心痛苦的情感部分,被迫浮出了水面。

      风暴,不仅仅来自窗外压抑的天空,不仅仅来自霍桑先生那冷酷无情的决策,它此刻更猛烈、更致命地席卷了艾薇拉那本就脆弱不堪、依靠着复杂分工才勉强维持的内在世界。那座由“里昂”守护的堡垒,正在从内部被巨大的压力撕开新的、不知通往何处的裂痕。而最危险的时刻,往往就在于,无人能够预测,哪一块看似坚固的城墙会最先彻底崩塌,而那崩塌,又会引发怎样一连串灾难性的、无法挽回的连锁反应。

      怀特那基于冰冷理性计算出的“最优生存方案”,在这样内外交困、压力值爆表的极限测试下,似乎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作响的呻吟,摇摇欲坠。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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