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二章 熔鼎 ...
-
铸铜坊的火,烧了整整一夜。
时雨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窒息。那不是普通的火灾——赤红色的岩浆像毒蛇一样从矿道方向蔓延出来,舔舐着铸铜坊的木结构工棚。铜汁从倾覆的坩埚里泼洒出来,与岩浆混在一起,在地面上蜿蜒成金色与红色交织的死亡之河。
救火的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投掷沙土。热浪扭曲了空气,哭喊声被火焰的咆哮吞噬。
子戈站在最前方,指挥着一队士兵用湿泥垒起临时堤坝,试图阻止岩浆流进存放半成品铜锭的仓库。他脸上有烫伤的水泡,皮甲边缘冒着焦烟。
“司马大人!”时雨喊道。
子戈回头,看见她时瞳孔一缩:“巫女?这里危险——”
话没说完,一块被烧红的铜锭从倒塌的架子上滚落,砸向几个正在逃窜的工匠。时雨来不及思考,手腕的漩涡印记爆发出强烈的青光——
时间仿佛慢了一拍。
铜锭在空中滞了一瞬,轨迹微微偏转,轰然砸在工匠们脚边半尺处,溅起的火星烫伤了他们的腿,但至少保住了命。
子戈猛地看向时雨的手腕。青光正缓缓收敛,但那奇异的星辰铭文还在皮肤下隐隐流转。
“你……”他声音干涩,“刚才那是……”
“地火已发,此地不可留。”时雨打断他,声音因吸入烟尘而嘶哑,“让所有人撤退到三里外,立刻!”
“但铜锭!还有国君要的鼎——”
“命重要还是铜重要?!”时雨抓住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司马大人,你看清楚,□□,是地脉的反噬!你们挖得太深,杀得太多,这片土地……在愤怒!”
子戈盯着她,又看向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岩浆正缓慢而坚定地向仓库方向推进,所过之处,连石头都在融化。
他终于闭了闭眼,转身吼道:“撤!所有人,撤!”
黎明时分,火势渐熄。
不是被扑灭,而是岩浆流尽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缩回了地底。铸铜坊所在的山谷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到处是凝固的铜疙瘩和琉璃化的岩壳。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金属氧化的刺鼻气味。
损失惨重:十二名工匠身亡,三十余人重伤,三年积累的铜料毁了大半,那尊即将完工的巨鼎……被埋在倒塌的主工棚下,生死不明。
国君攸侯是在午时驾临的。
时雨第一次见到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四十余岁,身材矮壮,穿着缀满玉片的深衣,头戴高冠,脸因愤怒而扭曲。他站在废墟边缘,脚下是还在冒烟的焦土。
“谁干的?”攸侯的声音很平静,但所有人都跪下了。
子戈单膝跪地:“君上,是地火突发,自矿道涌出……”
“地火?”攸侯打断他,“为何偏偏在巨鼎将成之时?为何偏偏烧了铸铜坊?”他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人,最后停在时雨身上,“巫女,你来说。”
时雨低头:“臣三日前已卜得地火之兆,谏言停采,司马大人可为证。”
“本王问的是今日!”攸侯上前一步,靴子踩在焦土上发出碎裂声,“今日这场火,是地火,还是……人祸?”
话音未落,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工匠突然从人群中爬出来,嘶声喊道:“君上!是巫女!昨夜起火前……我看见她在铸铜坊外……念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时雨身上。
时雨心脏一沉。姒月的记忆里确实有这段:昨夜她因心绪不宁,确实来过铸铜坊外围,但不是念咒,而是试图感应地脉——她想确认矿道深处的熔岩是否真的会上涌。
但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可疑的。
“哦?”攸侯眯起眼,“姒月,你有何解释?”
“臣昨夜确曾来此。”时雨抬起头,直视攸侯,“但非为念咒,而是再次感应地脉。地火之兆比三日前更凶,臣本想连夜禀报司马大人,但火已起。”
“感应地脉?”攸侯冷笑,“那你感应到了什么?”
“感应到……”时雨顿了顿,决定赌一把,“感应到此地将有更大的灾变。地火只是开始,若继续强采铜矿、强铸巨鼎,三个月内,整座攸山都将崩塌。”
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
攸侯的脸一点点涨红,那是暴怒的前兆:“妖言惑众!巨鼎乃献给商王的贡礼,关乎我国存亡!你身为司卜,不思为国分忧,反而危言耸听——”
“君上!”子戈突然开口,“巫女所言……或许不虚。”
攸侯猛地转头:“连你也信这妖言?”
“臣不懂占卜,但懂地质。”子戈指向废墟边缘一处裂缝,“君上看那里——裂缝中有赤红色结晶,那是地火长期炙烤才会形成的‘火精石’。铸铜坊地下,恐怕早就是空的。”
攸侯走过去查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子戈继续说:“且今晨清理时,臣发现矿道深处有新坍塌,热风仍不止。若巫女所言属实,继续开采,确实……”
“够了。”攸侯抬手,打断了子戈,“传令:暂停开采,全力清理废墟,抢救巨鼎。至于你——”他看向时雨,“禁足于巫祠,非本王令不得出。若巨鼎可救,饶你不死;若鼎毁……”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时雨被两名甲士押回巫祠。
巫祠是山腰一处天然岩洞改造的,阴暗潮湿,供奉着几尊粗糙的石像,据说是“山神”“地母”“铜灵”。洞内除了草席、卜具和一些干粮,别无他物。
时雨坐在草席上,看着手腕的印记。
任务倒计时已经浮现:“剩余:二十七日。”
才过去三天,她就从救人英雄变成了纵火嫌犯,被软禁在此。止暴?她现在连门都出不去。
但至少,开采暂停了。这算不算“止暴”的一部分?
她触碰印记,青铜爵的虚影再次浮现。这一次,她注意到爵身上的血渍几乎完全渗入,而爵口上方的玉琮虚影变得清晰了些,上面的鸟形纹似乎在动。
难道激活度在提升?因为她救了人?还是因为……她触发了某种“关键事件”?
洞外传来窸窣声。
时雨警觉抬头,看见阿砾从岩缝里钻进来——这小子居然知道一条密道。
“巫女大人!”阿砾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两块烤薯,“您饿了吧?我偷溜进来的,外头有人看守,但他们在打瞌睡。”
时雨接过烤薯,还是温的:“谢谢。你父亲怎样了?”
“腿接上了,但以后……可能走不了远路。”阿砾眼神黯淡,“不过母亲说,活着就好。我们一家都感谢您。”
他顿了顿,又说:“外面……在传您的事。有人说您是灾星,有人说您是山神派来警告的。司马大人下令不许议论,但大家私下都在说。”
“说什么?”
“说那尊鼎……不该铸。”阿砾声音更低了,“铸了三年,死了几百人,光是祭鼎就献了十几个童男童女……大家都怕。现在地火烧了,好些人偷偷说……烧得好。”
时雨心头一震。原来民间早有怨言。
“阿砾,你知道那鼎要献给谁吗?”
“商王。说是攸国依附商朝,每年要纳贡。以前是粮食、牲畜,后来商王说要铜,要铸一尊‘攸山鼎’,彰显什么……威严。”阿砾挠头,“我不懂,但父亲说,这就是要我们的命。”
时雨沉默。她想起历史课本上的记载:商代青铜器铸造技艺高超,但耗费巨大,常导致属国民不聊生。著名的司母戊鼎重达八百多公斤,需数百工匠耗时数年,背后不知有多少白骨。
或许青铜爵带她来此,不止是为了救几十个矿工。
而是为了救一个即将被铜鼎压垮的国家。
“阿砾,”她轻声说,“帮我做件事。”
“您说!”
“去找那些矿工家属,还有铸铜坊的工匠遗属。告诉他们:若想活下去,若想子孙不再死于矿难,就联合起来——不是造反,而是……请愿。”
“请愿?”
“对,向国君请愿,停采铜矿,改种桑麻,以丝帛代铜为贡。”时雨说,“我会写一份陈情书,你帮我悄悄传出去,让大家按手印、画押。”
阿砾眼睛亮了:“这……这能成吗?”
“不成也要试。”时雨看着洞外昏暗的天光,“否则,下一次地火烧的,就不只是铸铜坊了。”
接下来的七天,时雨被软禁在巫祠,但阿砾成了她的信使。
少年利用密道,每天深夜溜进来,带来外面的消息:陈情书已经传开,按手印的人越来越多,从矿工家属蔓延到普通农户——他们同样苦于沉重的劳役和贡赋。
但也有坏消息:攸侯不顾子戈劝阻,强征民夫清理废墟,试图挖出巨鼎。又死了三个人。
第七天深夜,阿砾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巫女大人,巨鼎……挖出来了。”他脸色苍白,“但……但鼎身上……有字。”
“什么字?”
“不认识,像画,又像字。司马大人看了,脸色特别难看,下令所有人不许外传。”阿砾比划着,“我听一个见过的老兵说,那些字……像眼睛,很多眼睛,在流血。”
时雨心脏狂跳。眼睛?青铜巨眼?
“鼎现在在哪儿?”
“抬进国君的宫殿了,藏在后殿,用布盖着。司马大人亲自看守。”
时雨站起身,在狭小的洞穴里踱步。青铜爵的印记在发烫,似乎在催促她。
她必须亲眼看看那尊鼎。
“阿砾,密道能通到宫殿附近吗?”
少年吓了一跳:“您想进宫?不可能,守卫太严了,连我都进不去——”
“不是进去,是靠近。”时雨停下脚步,“我有办法看到。”
子夜,时雨在阿砾的带领下,从巫祠密道钻进山体内部的一条天然裂缝。这条路极其狭窄,有的地方需要匍匐爬行,岩壁上渗着冰冷的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微光。
“到了。”阿砾指着岩壁上的一道缝隙,“从这儿能看到宫殿后墙,但离后殿还有几十丈,看不清的。”
时雨凑近缝隙。外面是攸侯宫殿的后园,确实能看到后殿的轮廓,但细节模糊。
她闭上眼,将意识集中在手腕的印记上。
青铜爵的虚影在脑海中浮现,青光流转。她尝试将“视线”延伸出去——就像之前在矿洞口感应地脉那样。
嗡——
轻微的共鸣。视野突然拔高、穿透,像一只无形的眼睛升上夜空,俯瞰整个宫殿。
她“看见”了后殿内部。
巨鼎就在殿中央,高约九尺,三足两耳,鼎身布满繁复的兽面纹和云雷纹。但最诡异的是,在那些传统纹饰之间,确实刻着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符号——
是星辰铭文。
和她手腕上一样的、像星辰连线的古老文字。
而且不止一种。她认出了其中几个:一个代表“囚禁”,一个代表“祭献”,一个代表“契约”……
还有一个最大的,刻在鼎腹正中央:
“以铜为媒,以血为契,以魂为祭,通天地,唤古神。”
古神?青铜巨眼?
时雨还想细看,突然,鼎身上的所有铭文同时亮起暗红色的光!
后殿的门开了。
攸侯走进来,身后跟着子戈和几个亲信。攸侯走到鼎前,伸手抚摸那些发光的铭文,脸上露出狂热的笑容。
“果然……果然传说是真的。”他喃喃,“古籍记载,攸山之下有古神沉睡,以铜为躯,以血为食。若能唤醒,可得长生,可得天下……”
子戈皱眉:“君上,此鼎邪异,不宜——”
“你懂什么!”攸侯转身,眼神疯狂,“商王压我,诸侯欺我,攸国积弱百年!唯有古神,能赐我力量!一个月后便是祭天大典,届时以百人血祭,唤醒神祇……攸国,将不再是附庸!”
百人血祭。
时雨浑身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任务“止暴”的真正含义——不是止开采之暴,而是止这场即将以数百人性命为代价的、唤醒邪神的血祭!
而时限三十日,是因为祭天大典就在三十日后!
视野突然剧烈晃动。时雨感觉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
“巫女大人!醒醒!”阿砾焦急的声音,“外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来了!”
时雨猛地收回意识,眼前发黑,差点晕倒。
岩缝外传来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火光透过缝隙映进来。
“搜!巫女可能从密道跑了!”
时雨和阿砾对视一眼。
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