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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逃港 ...

  •   一
      夕阳的余晖给眼前的海湾形成一层厚重的铅灰色的阴影,对面隐约可见香港山峦的轮廓。海水挟着咸涩的气息,飘逸而来。
      沿着海岸线向东,就是蛇口码头。那里濒临太平洋,海水呈深蓝色,非常壮观。
      这是一片十分绚丽的海湾,具有南亚热带独特的风光。
      在狭长的海岸线大大小小的山丘上,生长着种类丰富数量繁多亚热带植物:榕树、黄槐、夹竹桃、洋紫荆、木棉、香樟等;和花繁叶茂的大叶紫薇、凤凰木、羊蹄甲、刺桐等;还有婀娜多姿的海南椰子、鱼尾葵、散尾葵……
      这些树林茂密、灌木丛生、地面植被丰富的山丘和原野,高低错落伫立在海岸线上,给优美的海岸线镶上一道荫凉幽静的风景线,在日暮的时分展现出它美丽的风采。
      在这些大大小小绿色??郁山丘上,隐匿着从全国各地而来的逃港者。
      那年初秋,来自江南省的周家大伯父三十七岁周元昌和十九岁的儿子周瑞佑、十七岁的侄儿周瑞恩,一路南下,跋山涉水靠扒火车、打零工给人干活儿,历时近个多月,终于到了毗邻香港的东莞。他们在一处山里几户人家的村里落下了脚。
      这几户人家的村庄,异常荒凉,几乎看不到男人,都是老人女人孩子。
      此时正值初秋稻田收割期,周家男人的到来,正解村里缺劳动力的燃眉之急。
      周家男人的勤劳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他们悄悄地让他们住了下来。
      周家男人待人亲切、举止稳重、姿态高雅、知书达理、不象是草莽鲁夫。他们做事深谋远虑、细致周到、忠诚精干,在村里做事好几天的日子里,未曾有过任何轻举妄动。
      尤其是周瑞佑周瑞恩俩兄弟俊美清秀、温文尔雅。年少的周瑞恩书写精湛,其知识渊博更是异于常人。
      有人开始与周家男人们促膝畅谈,便知是大户人家由于世事变故,身陷困境逃离出来的人。
      这时人们才向周家男人说出村里的实情:
      原来他们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子都逃出去了香港,村里只剩老人女人和小孩。附近许多村庄也都是“十室九空”。
      俩兄弟得到指点后匆匆上路,在傍晩的时分来到了与香港交界的深圳湾,隐匿在海岸线山丘上茂密的一处丛林中。
      他们选在这里最近的一个下水点泅渡逃港,这里距离对面的香港约有四公里的海湾。
      从这下水点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大约一个来小时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
      与这片海洋接壤的陆地是交替的田园与渔塘。在扑入海洋之前,他们要越过这片约二百米宽的田园与渔塘。
      靠近海滩的一条泥土路,是边防线。每天二十四小时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牵着威猛的军犬在往返巡逻。
      沿着海岸线遍布的滩涂上,有着一排排茂密的绿色树林。这绿色树林生长在海水中,扎根于海滩,形成了一个非常适合海洋植物生存的环境,这就是闻名于世的珍稀植物“红树林。”
      它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国家和地区珍稀植物之一。它生长于陆地与海洋交界的滩涂浅滩,是陆地向海洋过度的特殊生态系。被号称为“海岸卫士。”
      在日暮的阳光照耀下,红树林显得郁郁葱葱。然而,就是这美丽的红树林中,也成为逃港者隐匿在里面的藏身之所。
      在这南亚热带地区,一年四季总有盛开不败的花。在他们身旁的灌木丛中,勒杜鹃黄槐花千姿百态,迎风招展。这些绚丽夺目绽放的花,即使在他们眼前,也无法让他们愉悦。
      每一个俯伏在这山林里的人,在这里都是偷渡逃港者。他们背负着叛逃者的罪名。
      但为了摆脱被批斗甚至枪决,他们别无选择逃亡香港。
      一路上他们结识也准备逃亡的东莞人:阿南和阿文、阿福和阿美。他们是两对恋人。
      阿南有着坚挺的鼻子,深凹像鹰一样的眼睛。他机智果敢,是民兵队长。他是在未婚妻阿文的怂恿下逃港。
      阿文的两个哥哥早在几年前成功逃港后,从香港给家里捎来的面粉、面包、奶粉、牛肉干等许多食品,帮助家里度过了饥荒。
      事实证明,一家人只要有一个人在香港,这一家人就可以不用担心会饿死。
      与阿南他们同村的逃到香港后,生活比阿南他们就是好。他们能够吃得饱饭,有电视看。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忍饥挨饿,每天辛勤劳动,已经让阿南疲惫不堪。而且也已心生厌烦。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阿南决心逃港。
      阿南的未婚妻阿文,一个知性大方、温婉可人姑娘。这是她初次偷渡,她神情紧张地俯伏在阿南身边。
      他们和同行的阿福、阿美同是被镇压□□分子的子女,他相识相知,有着共同凄苦的命运。
      这两对恋人商量好,到了香港就举行婚礼。他们以逃港成功作为自己婚礼上的庆贺。
      为了这次逃港,他们准备了半年。
      四个人每人有一只游泳圈一个经过改造打气筒。其次他们不用这些救生设备一样可以泅渡过去。
      在毗邻深圳他们当地人中,一到夏天,水库和河里便人满为患。孩子们从童年起就被父母灌输“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
      阿南阿福他们每年都要参加“畅游珠江“活动,借此机会检验自己泅渡的能力。
      “畅游珠江,就是为了偷渡香港”。
      他们之中的阿福先后有过两次水陆路逃港的经历。去年春他走水路就是从这里泅渡过去的,在香港市区附近的一座名为华山的小山上,被香港警方抓获遣返。
      他说他的运气太差,成功从眼前溜走。
      现在他带领阿南、阿文、阿美他们三人还是从这里下水。
      与此同时,在离阿南他们不远,同一座小山丘的树林里,隐匿着另一批以周家俩兄弟为首的逃港者。
      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分别来自江南省、河南、四川、陕西、广西。
      一个卖救生圈的东莞人收取他们每人三十八元钱后,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他们都是在逃港的路上认识,再结伴同行。这些逃港者,只要愿意,相互之间可以结识更多的和他们同类的逃港者。
      但六个人同行,对于他们外省的逃港者来说,已达上限。再添加一二个人,只能会是一种累赘。
      这种生死攸关只能诡秘行踪的事情,人多目标大,易生事端。他们会拒绝那些未曾有过经历的逃港者加入。那些没有经历过的逃港者,途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拖累大家。
      遇到逃港者,大家只要问一句“几次?”,如果回答“遣返回来的”,就不会再问。
      他们中都会有数次逃港经历。
      最多的是陕西人二次。三年前他和三个逃港者从樟木头爬上去香港的货运列车,爬进去后才知道是往香港那边运送冷冻食品的冷库车。
      冷库列车过了罗湖口岸停在香港海关那边查验时,他们四个人在冷库车柜里冻得实在无法忍受,在里面使劲敲门,让外面的香港海关人员把他们救了出来。
      “要不是过罗湖查车,去了香港我们几个成了冷冻的食品了。”
      陕西人很幸运地告诉大家。
      自小在冬湖里泡大,有着极好的水性的周家兄弟,他们棱角非常鲜明。
      这是他逃港中的第一次泅渡。
      他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以习以为常的姿态,嘴里啃着一根草茎。对于他来说,抬头可见的彼岸,没有把这四公里的海湾放在心上。
      冬湖八百里水面宽过这海湾很多,里面深潭暗流涌动,也是浪高风急。
      河南人坐在岩石边,正在使劲地揉搓那两只累伤的脚。他的双脚底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有些结痂的疤痕上重新撕裂,露出血红的伤口。
      他的脸仍被那顶压到眉心的破帽子半遮着,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张由于长期的苦痛而起的愁容。
      他说他是老师,他写的字清冽而优雅,让人赏心悦目。他告诉大家,被大家压抑的声音取笑。其实他是地主儿子。由于性情倔强,他成为他们当地被批斗的重点对象。每次批斗会上都少不了他。
      三年前他从陆路跑过一次,还没冲到边界线就被抓获。
      对于河南人来说,回去或者再次遣返,将意味着侮辱歧视的关押、被监督下的劳动改造、没完没了的批斗、毒打,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甚至直至死亡。
      泅渡逃港,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毫无退路,必须舍命一博。无论前方有多少的阻碍,多大的危险,他都会勇往直前。
      河南人身材适中,也许是缺营养,头发呈灰黄色。他在广州给人做苦力搬砖,干了大半年没拿到一分钱。
      听说香港一天可以赚八十元钱。砖厂有本地人逃港他就偷偷地跟了过来。
      他时常会想起在家乡高地荒原上,赶着羊群,站在开阔的原野上,背后是辽阔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山丘,亮开嗓子喊着高吭苍凉的塞北歌谣。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抵御贫困与饥饿。
      为了逃港泅渡,今年夏天,他在工厂旁边的水塘里学会了游泳。
      现在身处边界线的前沿,虽然他貌似神态自若,眼神仍掩饰不住自己的慌张。他一次又一次地盯着边界线,往海面上望着。
      紧挨着四川人坐在一起小广西,有着一副眉眼还没有长开的娃娃相。他瘦骨伶丁,只有十五岁。
      由于他身体瘦削,大家都叫他“小广西”。他棉布裤磨损不堪,一个膝头成了白色,一个膝头有了窟窿;一件破旧褴褛的老灰布衫,左右两肘上都用麻线缝上一块绿呢布。
      他背上有只和他人一样大的胶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根多节的粗棍,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踩在两只穿帮的鞋里,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耳听,嘴角周围长出毛茸茸的小胡须。
      四川人虽是个子矮小、却见骨露棱,浑身上下似有劲力。他脸上总是带着笑。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同时又搀杂着另外一种历经岁月磨砺的沧桑。
      他躬身于河南人身边,夕阳给他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
      他是三峡里的船工。他衣服上用面粉袋片缀满的补丁,看起来象是一件百衲衣,又像是一面遭遇过狂风暴雨撕扯以后,标志着永远失败的破烂的旗帜。
      四川人有过一次泅渡的经历。一年前的晚上,他走错了路,在福田的红树林入水,泅渡十几公里快到香港岸时,被香港水警追捕,拎小鸡一样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他以川江人不服输的血性,愈挫愈勇,铁心逃港,挑战自己的命运。
      这是他第二次泅渡。第一次他给了人家四十二元钱,从大鹏坐一只小木船偷渡,途中遇到大风浪。二十七个人,被水警救起五人。其余的二十二个人全都葬身于大海。
      汗水、燥热、寒冷、惊恐、饥饿、徒步的奔走和长途的跋涉,替这些潦倒的年轻人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狼狈相。
      他们个个面庞消瘦而憔悴,脖颈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夕阳落在对岸香港山峦的背后。夜色开始弥漫四周。一轮快圆的月亮从树梢间映照下来。这是一个接近满月的夜晚。
      小广西他正在啃着三天前的馒头。馒头昨天上午已经发馊。早上拿出来吃时,馒头上面已经长出很多乌色的斑点。
      他扎得很紧的胶袋里还有五个馒头,他准备划过海到香港那边再吃。
      对于他来说,馒头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馒头。他相信只要有馒头,他就能活命。
      他曾经有过二天没有吃饭的情景。有人在他身边放了二个馒头,他吃完,缓过气来,才又活过来。
      他是孤儿,从广西玉林乘船到广州,因为个子太瘦,没人愿意要他做事。
      他成了一名流浪儿。每天从垃圾堆捡人家吃剩的食物。
      但即使吃剩的食物也常常是让他饥肠辘辘。
      在这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大家都粮食短缺,谁也不会把能裹腹的食物当作垃圾扔。
      小广西从陆地跑过一次,他知道要入香港市区领到身份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香港那边在遣返他们前,会有二次大餐,能吃到火腿肠和鸡腿。
      为了火腿肠和鸡腿,他都要泅渡逃港。
      在他的前方一只小凫鸟在田野上啄食。这只从海上跑到陆地的水陆两栖动物,正在享受这顿美餐。
      从它跳跃的姿态来看,他们觉得这小动物是幸福的。
      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他的母亲会在这接近满月的夜晚、看护着这个越来越大的孩子吗?
      这个瘦小的少年,他见证过没有成功逃港所造成的灾难性的后果。
      今年春那天晚他和数千名逃港者在梧桐山上,突降暴雨,大家一时身处的山涧,正是山洪下泄的必经之路,在狂流急泻之中,所有的人纷纷往树上爬。
      抢先爬到树上的他,看到一个妇女把儿子推到树上后,那个妇女再往树上爬时,被树上的人往她肩上蹬了一脚,妇女摔进了洪流中,瞬间被洪水吞噬。
      后来他才知道,是树上有人怕树上的人太多,树会折断,故意往妇女肩上蹬了一脚。
      他侥幸脱险逃到香港边境,但还是英军截获。
      四川人在收容所关了几天,认识了河南人,俩人一起放出来,他们还是上山准备再逃。
      下山买吃的时候,一个东莞人告诉他们说,走水路泅渡去香港大多能够成功。
      东莞人自称很熟悉水路泅渡去香港,他让他们与江南人一起约定时间,结伴而行。
      和小广西一样,想起在香港能够吃上火腿肠和鸡腿,在长江上风吹浪打的四川人,下决心也要泅渡逃港。
      他瞒着家人再次赶过来。
      他们听信了东莞人的话,东莞人以二十八元钱的价格,卖给他们一人一个救生圈。
      怕人嫌弃自己,他还是跟人说自己有过一次逃港泅渡的经历,尽管他是水上人家,很谙熟水性,也深知这风平浪静的水面,定会有种种难以预测的风险。
      为了保险起见,四川人向东莞人交了三十八元钱的带路费后,又花了二十八元钱买了他的一个救生圈。
      有了救生圈,一下让他信心倍增。
      尽管他也知道东莞人说“只要有救生圈就行”,对于那些不太会游水的人,只不过是一句谎言。
      “要不,怎么叫救生圈呢?”
      东莞人还是这么对他们说。
      “一个来小时,风吹一下都过去了。”
      东莞人不停地给他们打气。又告诉他们说,他们当地的年轻人都是从这里泅渡过去的。
      路上,他们遇到往这里走来的本地的逃港者。经过打听,他们也证实了东莞人的话。
      他们从东莞出发,一路上跟着那个东莞人,来到了深圳湾海岸线。
      快入山里时,本地逃港者把他们赶到这个小山丘上隐藏。
      这一时刻,只等待着时机。
      天渐渐黑了下来,对面香港边防线的灯光,晃晃悠悠地的亮了起来。
      深圳湾风平浪静,一片苍茫。紫色的雾霭从海面上腾腾升起。
      天黑之后,会有更多的逃港者从树林里、岩石后各自的隐匿之处爬出来。
      二
      夜幕下他们形同鬼怪魍魉的身影,在树林里蹿行。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窥视边界线上的动静,伺机冲入海里。
      泅渡到对岸的香港山上,再越过英军的边界线,通过各种途径进入香港市区。
      港英政府规定:内地非法入境者若偷渡香港后能抵达市区,接触到在香港亲人,便可留居香港,成为香港永久居民。
      若在边界被军警截获则会被遣返。
      大自然的法则,似乎有意让这边的人们在艰难困苦中过着窘迫的生活。尽管是同一片海水滋润着这里的同一块土地。
      阿南阿福他们现在开始吃饼干、饭团子、鱼干片,为即将开始的泅渡过海提供足够的体力。
      在这夜色朦胧的海岸线上,他们现在难得有一点时间作短暂的停留。他们边吃边小声地说话。
      “天气预报说今晚下雨。要是现在下雨就好。”
      “下大雨好吗?”
      “下大雨当然好,军吠不会跟踪,香港那边水警也不会出来。”
      “边防军也会去岗楼里躲雨?”
      阿美天真地问。
      “他们不会,他们有雨衣。”
      “下大雨开枪也不好瞄眼。”
      阿文的声音很紧张。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她不禁望向边界线上荷枪实弹的士兵。
      大家都当过民兵,都懂得射击原理。
      “我们不先跑。按照我们说的。第一枪是鸣枪示警,第二枪才对人。对着自己鸣枪就不要跑了,不会有事。边防军说了,我们逃港的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要不反抗,就不打人。”
      阿福以过来人的经验说。陆路冲界河最危险,只要一发现,违抗士兵的指令不停下脚步的话,生还的机会很渺茫。
      他那次和人一起从梧桐山上跑,被边境巡逻的士兵喊他站住,他们不敢回话,撒腿就跑,身后的枪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一个逃港者子弹从后背穿过胸膛,被打死在界河的淤泥里。
      阿福回家后的那些日子,那嗖嗖的几声枪响还在钻心。每次想起他的耳朵就会嗡嗡的响,胸口就会发烫。
      但这并没有打消他逃港去香港的念头。他决定,再也不走陆路,改走水路泅海去香港。
      “军犬追过来怎么办?”
      阿文用颤抖的声音问。尽管来之前,阿福讲过很多遍。
      “军犬追上来就蹲下身子双手护住脸。军犬就不会扑了。”
      “最好是下大雨。”
      阿南抬起头,往香港那边的天空望去。
      香港灰蒙蒙的那边天空下,有人夸它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乐园”。私下里更多的人说它是“花花世界”。
      “那边有乌云。今晚肯定会有雨。我们等着下雨,别人不会等着下雨。好多外地人不懂。”
      “有人带头,我们就跟着冲。我估计到了半夜就会有人冲出来。”
      他们相信在这寂黑的夜里,与香港接攘的不管是水陆分界线上的每一处树林、每一蓬草丛,都会成为逃港者的藏身之处。
      他们中,肯定有迫不急待的勇者,领先冲向边界线。
      这是黑夜来临之前宁静。这种宁静悄无声息,让人慌恐得胆颤心惊。每个人的脸庞紧张的神情完全可以感染任何一个人。
      与此同时,在深圳周边,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逃港者,会趁这夜黑风高的夜晚,持续不断地一拨又一拨接踵而来,涌向这深圳与香港的分界线。
      这些人接着藏匿在他们现在的树林里、草丛中,明天或后天的夜晚,轮番地冲向海里。
      也许就会在今晩上在阿南他们扑向海洋的刹那间、或者是已经逃港泅渡的海里,这些后来的逃港者会紧随其后飞奔而来。
      在这陆地与海洋接壤的边界线上,他们就像是响应冲锋的号角、舍生忘死勇猛向前奔跑中的战士。
      相当多的逃港者,对这片港湾一无所知。出了这片港湾十几公里就是浩瀚的海洋。它波涛汹涌诡异凶险。
      任何泅渡逃港者只要被潮水卷入而去,都会丧身海底。
      浩瀚的大海在潮涨潮汐之际,它不知道吞噬了逃港者多少年轻而无辜的生命。
      这些前赴后继纷至沓来的逃港者,其中不乏千里之外辗转舟车劳顿、再经过长途跋涉、在扑入海里时在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中,瞬间丧身海底的殉难者。
      他们是大海真正的殉海者。
      在世间,各种各样的生存规则之中,残忍而激烈。很多时候,需要拿命来博取。最终只有强者才能幸运地继续生存下去。
      为了改变自己而与命运抗争,通过这段可以目测的距离,很多的逃港者执着好些年,历尽艰险,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考验。
      他们中有的收获成功,有的归于失败,有的则付出年轻的生命。
      阿南他们吃完后,大家开始把长衣长裤脱下来,卷得紧紧的塞到胶袋里,再把胶袋用粗绳子牢牢地扎住。
      比起外省的偷渡客,本地人更有经验,他们里面穿的是游泳衣。夜色下,闪亮着俩个女孩游泳衣外面、是白皙光滑的脖子、双臂和细嫩的双腿。
      她们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接下来是他们整个行程最艰险的时候。对于他们当中许许多多的逃港者来说,逃港泅海的失败与成功、生与死,就定局在这一段最后冲刺的关头。
      他们再向前移去,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勇敢的先行者从山上冲下去。
      他们俯伏的地方是一座小土堆,借着月光,才发现土堆前竖着一块木牌。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慌里慌张赶紧寻找另一处隐身之处。
      这里埯埋的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年轻的逃港者。他们有些是随着潮涨潮落留在海滩上,有些漂浮在海面上被人发现捞上来的。
      他们不愿意踩着与自己同途而亡者的墓地,作为自己奔向海湾的起跑点。
      “这些都是外地人。”
      他们在另一处地方隐藏后,阿南低声地说。
      他这是给大家壮胆,安慰大家:埋在这乱葬岗的不是他们本地偷渡逃港者。
      其实他们一路走来,遇见这种情况不少,只是他们并未放在心上。越往边境的地方走,这样的乱葬岗越多。
      当过民兵队长的阿南知道:如果是本地人的话,会让本地的族人葬在他们的祖山地。只有外地逃港者才随便埋在这边界线上的荒郊野外的山地里。
      听到有人的声音,周家兄弟他们还是壮着胆子摸索着走了过去。
      那里的声音也停止了,阿南他们同时也发现了周家兄弟他们。
      凭借着朦胧的月色和边界线上的电灯映衬过来昏暗的光线,这两拨人互相打量着。
      阿南盯着周家兄弟他们好一会儿。才朝他们问:
      “你们那边还有人吗?”
      “我们一起去的都在。”周家兄弟答道。
      “以前都跑过?”阿福走向前一步,问。
      “都是二次三次的。”周家兄弟回答。
      “你们是哪里的?”
      “江南的。”周家兄弟按照事先他们说好的言辞,这么回答。
      阿南阿福朝他们个个打量了一会,没有赶走他们。看得出来,这五个人小心谨慎,并不是惹麻烦的人。
      这儿离边界线距离远,巡视的边防军不会到这边来。隐匿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山丘上,只要不冲边界线,边防军也不会管。
      “你们准备也充分呀。”
      阿福看着周家兄弟他们手中的救生圈和胶袋,说。
      他看到畏缩在陕西人背后的小广西,手中一个很大的胶袋,压抑着笑声,朝小广西指着他背后的??袋,问,
      “还有一个小孩?也带这么多东西?”
      小广西赶紧退到河南人身后,把胶袋藏在背后。
      “他还是个娃娃。带了几个馒头。”
      周家兄弟替小广西回答。
      “会游水吗?”
      阿美关心地注视着小广西,问。
      “在家里天天游。在漓江我游来游去,一点事都没有。”
      小广西以一个游浪汉的机灵回答。
      “这可是海里,不是漓江。”
      姑娘还是提醒小广西。
      小广西没再吱声。他定睛地望着阿美。他感觉这个问他话的姑娘,有点儿像是妈妈。
      记得小时候,妈妈喜欢在屋子前种花,他会帮妈妈给花浇水。也会把开得正好的花,摘一二朵放在妈妈的屋里窗边。
      还会把妈妈的鞋拿到外面台阶上晒太阳。他记得妈妈捧着他的脸,说:等他大了,带他去看太阳。
      妈妈就是这种贫苦忧郁的模样:扎着两条细辫子,穿着蓝色布褂,细瘦匀称的身材。
      再看久了,阿美和阿文也像是家乡的大姐姐:夜色中美丽的容颜、秀丽的侧影、白皙的皮肤充溢着青春的活力。
      她们是美丽的女儿。
      俩个姑娘游泳帽后脑一绺头发里露了出来,这是显示她们有着健康的身体头发的丰厚。
      阿美和阿文披在身子上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毛巾,只是遮去了她们的胸和腰,大腿和手臂露在外面。
      小广西盯着俩个姑娘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有些发呆。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女人的肌肤。尽管是在寂黑的夜色里。
      周家兄弟他们见阿南阿福换了衣服,等待时机往山下冲。他们也开始泅渡前的准备:把换下来的衣服叠成团放在装有食物、绳子、纱布的胶袋里,扎紧袋口,用布条牢牢地绑在背后。
      陕西人把装在薄膜包里面一叠发黄的钞票,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来,用一个小小的薄膜包裹成卷,再用根细绳一匝一匝绑住。
      他想即使在海里胶袋里进水,也不能让口袋里的钱进水。
      做完这一切后,他放心地吁了一口气。这薄膜包裹里面一共有二十六块六毛八分钱:有二张五块、三张二块、五张一块的,剩下的是一毛二毛五毛和硬币分钱。
      他记得清清楚楚。
      和周家兄弟一样,他身上现在也只剩下一条大短裤和一件白色的上面裰满补丁的背心。
      河南人用一条红色的布条,把乱蓬蓬的长头发紧紧结在额头上。他说他头发太长,会把眼睛遮住。
      他目光坚定,全身肌肉都紧绷在他宽大的骨架上,浑身散发着刚劲有力的苦涩气味:
      ——像是平原上刚翻耕起来新鲜的黑色的泥土气味。
      小广西以游浪者的机灵细心地检查一遍手中的??袋。拎在手里的胶袋,是他的全部家当。
      里面放着一件衣服、包括他脱下来的二条裤子、一双别人送的断了跟的鞋子。最重要的还有五个馒头。
      他点了点馒头的数量:五个馒头在里面完好无损。他放心把袋口扎紧。
      他把衣服脱下来后,身上只剩下一条破有许多洞的小裤衩。他上身光着身子。
      四川人露出破得不像样子、污迹斑斑汗衫。他己经有七天没脱衣服了,衣服上沾满了草茎和树叶。他把裤腿打了大补丁的裤子脱了下来,没有脱下衣服。他说如果去了香港,身上这件像是百衲衣的衣服就不要了。
      这个长江三峡上的船工,准备穿着身上的破衣服扑入海里后,再脱下来。
      他们舍命一博,只是追求自己能够摆脱贫困和饥饿,不再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获取最基本的活下去的粮食和衣服。
      周家兄弟看着小广西,那神情似乎不大安定。他走上小广西一步,想了想,还是又折回来。
      “大哥,”
      陕西人朝周家兄弟低声喊了一声,从他的坐位上半直着身子,问,
      “要不要写几个字放在袋子里?”
      周家兄弟没吱声,他瞥了陕西人一眼,转头望着边界线。他明白陕西人所指。一会儿,才扭过头,朝陕西人低沉地说,
      “如果没有把握,那就回家。”
      陕西人听周家兄弟这么一说,尴尬地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他用手紧紧地抓住救生圈。
      现在若隐若现可以看到这狭长的海岸线大大小小的山丘上,有人从树林里冒出的身影。
      逃港者往往是在午夜时前后视边防军巡逻的路线伺机而动。
      这得考验领先者的判断力和眼力。这是一次生与死、成功与失败的较量。
      附近山丘上有悉悉啐啐的响声,这是逃港者躁动不安来回蹿行拽动树林的声音。昏暗的夜色下到处人影憧憧,大家都知道冲下山的时候很快就会来临。
      现在只要有人敢领先冲,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下山,越过边界线,扑向海洋。
      阿南阿福他们泅渡成功穿过英军的边界封锁线后,换上干衣服,会在新界元朗那边阿福的亲戚接应下,去香港市区。
      大家已经急不可耐,就等有人胆敢冲下去当这条狭长的海岸线、大大小小山丘上众多逃港者的领跑者。
      边界线上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士兵,不断来回巡逻。有时也会往这边山丘望过来。
      他们也知道,在这大大小小的山丘上,肯定有隐匿的逃港者。没有冲边界线,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
      如果是白天,会有当地的基层干部上山来劝阻。现在是黑夜。
      阿南阿福来到周家兄弟这边。阿南朝小广西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对周家兄弟说:
      “你们带着他,万一他游不动,怎么办?这是海洋,表面上没有什么波浪,但水下面暗流汹涌,这么小的人,经不起波浪的扑打。我看你让他留在岸上吧。”
      小广西听阿南这么说,赶紧躲到一边,用坚定的口吻说:
      “我会游,我不走。漓江就在我家门口,我天天游。”
      “漓江的水有这么大吗?我只知道‘西湖的碧波漓江的水’。”阿文插上话说。
      他们中谁也没去过漓江。“西湖的碧波漓江的水”,是他们课文中的一句诗词。
      周家兄弟思虑一会儿,走到小广西面前,看着他说:
      “不行就回去。大一点再来。”
      “我自己游,不会连累你们。”
      小广西欲哭无泪。
      “下了水,都是各顾各。你可想好了,没有十足把握,就算了。”
      阿福以本地人老道的经验说,“一旦下海,死活听天由命,谁也不要出声喊叫,招来水警。香港那边水警二十四小时在监听海面。」
      「我有救生圈。我抓住救生圈就可以了。”
      小广西以为周家兄弟和阿南他们要用他的救生圈。在路上,就有人这么对他说,让他回去,把救生圈卖给他们。
      救生圈、汽车内胎、泡沫塑料等救生工具,现在都属于严格控制使用的物品。深圳市面上几乎很难买得到。
      “东莞老乡说了,只要抓住救生圈,风吹一下就过去了。”
      陕西人说。他相信小广西的水性比他好。在东莞松山湖,他和小广西一起游过水。
      “他说他在漓江可以游三四个小时。”
      周家兄弟替小广西告诉阿南,说。
      “那是在水里泡吧?”
      阿南以质疑口气盯着小广西问。
      苍穹中没有一点儿星光,极低移动雨水前的黑云,厚重地压在昏暗的夜空中。
      只有边界线那水泥杆上的亮灯,给寂黑的夜晚留着昏昏沉沉的亮点,在狭长的海岸线构成一条蜿蜒曲折黯淡的光环。
      那些大大小小山丘的轮廓在午夜的海岸线上,荒凉而枯瘦,被黑暗的夜空笼罩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
      田野和渔塘,视野非常开阔,连一蓬干草堆都没有,光秃秃地连接着边界线和海洋。
      边界线上暗淡的灯光,把巡逻士兵的身影拉得很长。
      从德国引进的狼犬,不紧不慢傍着士兵的脚步同行。
      在这条逃港和反逃港的边界线上,每隔半公里的距离,就会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携带一条狼犬巡逻。
      这些从德国引进的狼犬,体形高大,像是匹小马。奔跑起来,犬蹄飞驰,可以感受到犬身擦过嗖嗖的风声。
      黑云遮住的圆月,一会从云层缝隙中又露出半个脸来,映照出一丝丝微弱的光芒。
      那一片浑蒙的海湾上面,夜雾持续渐渐浮起。在两岸边界线的灯光映衬和海风的吹拂中,比天空显得稍亮。
      它横在两岸之间,空无所有,泛发出一种特别阴森的景色。
      这是逃港者要越过的最后一道屏障。
      为了穿越这一道屏障,这些逃港者当中,有些准备了大半年、一年二年、甚至数年,为此他们矢志不移,要他们放弃,几乎是不可能。
      他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戒备森严的边界线上。今后,在他们的人生轨迹中,所有的事情都要在这里伊始。
      有两个人下山了,他们隐敝在山脚下几棵不成形的树林后面。庇护着这些逃港者那几棵影影绰绰的树林,暗黑的夜色下蜷曲着它们的枝干,在临海的风声中摇曳不定。
      这两个人影沿着田埂弓着身子向前奔去。紧随他身后是成群结队的人影。
      这两领头者十分谨慎,他们避开了边防军的视线,夜色昏沈中,可以看到他很快就要越过田野,只要跨上鱼塘堤就到边界线。
      人影憧憧中,他们躬着腰,在接近边界线灯光的照射下,这些逃港者猫步轻悄快速前行。他们幸运地穿过了田野。
      到渔塘堤时,两个领先者同时直起身来,他们箭步冲到鱼塘堤上。
      这时巡逻的士兵回头发现了他们。
      “站住——”士兵威严喝过来的口令,打破了寂静的夜晚,也是向隐匿在山里面的逃港者发出冲锋的号令,意味着逃港大行动的开始。
      成群结队的逃港者,猛然从山上树林里四散开来,从不同的方向,越过田野和渔塘,不顾一切地冲向边界线。
      他们个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海洋。
      士兵鸣枪示警。频频响起来的枪声,划过夜幕下的天空。沉寂的黑夜到处是人们的呼叫、高喊,狼犬的嚎啸。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喧嚣而嘈杂、尖厉而慌恐。
      前方可以看到越过渔塘冲过边界线一个又一个扑入海里的身影。
      他们纵身扑到海里溅起的灰白色浪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爆炸点飞扬的弹片和迸裂出来的火焰,轰隆隆啪哩啪啦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最先扑向大海,溅起的水浪,足以让后面的人抖擞精神,勇猛直前。枪声、人的喊话声、哭泣声、军犬的嗥叫,呼啸的海浪不断地拍打着沙滩。
      午夜的海岸线,混杂纷乱,气氛凄厉而浑沌。凶猛的狼犬把逃港者冲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这些狼犬扑过来,像是把人摔在岩石上。稍微反抗,身体就会撕得粉碎。
      奔跑中只要越过边界线,就是扑向海洋的胜利者。在以水为界的边界线,通常的情况下,士兵不会朝大海射击。
      士兵有充足的训练及指令使用武力,当然包括射杀。每一个士兵在接受边防形势教育都得到明确的指示:这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他们只惩处个别煽动逃港的领头者和胆敢抗拒指令的挑衅者。通常情况下,会放过那些饶幸冲过边界线的追随者。
      正是如此,才有从四方八面闻讯而来纷涌的逃港者。边防军和逃港者都清楚,大多数逃港者都能成功地冲过边界线,扑向海洋,泅渡逃到彼岸的香港。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海滩上,他们被恐怖的气氛吓倒,发出慌张惊恐的哭叫,还是费尽力气挣扎地爬起身,向前扑向海洋。
      他们谁也不愿在边界线上等待着束手就擒。
      士兵的喝声、吼叫、怒气冲冲来回跑的阻挡、鸣枪示警、放犬捕人,无法遏止逃港者冲向海洋飞奔的脚步。
      从山上猛然冲出一拨又一拨的逃港者,像是一股股旋风,越过田野、渔塘,冲向边界线,扑入海洋。
      一些沙滩已踩成淤泥。
      周家兄弟俩和阿南他们紧随着几拔逃港者之后冲下山。他们相信在几拔人后面冲过边界线,能够最大程度上减少边防军的阻拦。
      冲上渔塘堤,他们看到士兵转身去截获另一拔人时,疾身飞奔。士兵转头举枪厉声喝止他们。
      他们往下一蹲,停了下来,待士兵转身去截获另一拨人时,他们飞身跃起。
      听到背后士兵的喝止声,还有跑过来的脚步声,他们抬腿还是拼命地往前冲。
      此时枪声响起,擦过他们的耳际,这是士兵的鸣枪警告。
      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他知道,第二声枪响之后,他们中间就会有人倒下。
      周家兄弟成蛇形飞奔,他回头冲举枪的士兵喊出一声:“老乡,别开枪……”
      扭头还是奋力向前冲过边界线。海滩就在眼前,他不能停下脚步。停下脚步就意味着失败,他这是第六次逃港了。
      一声清脆的枪声“嗖嗖”掠过他的头顶。他费尽力气一个箭步纵身一跃,扑入海里。
      阿福带着阿美随着一拨人冲过渔塘时,士兵从一侧追过来。士兵并没有鸣枪示警。但听到犬吠的喘气声。他们知道凶猛的军犬飞扑过来。士兵没有接着开枪是因为放了犬扑。
      在人多纷扰没有得到士兵单个指引的情况下,军犬通常会先扑向女人。有关专家认为是女人比男人更具有的体香,更容易吸引犬的嗅觉。
      阿美被狼犬扑倒在渔塘堤上。
      狼犬先是在她小腿上撕开一道口,再把蹄爪抓在她的肩膀上,张开的獠牙对着她的脖子,犀利的眼睛露出蓝色的光芒,把急促呼出浓烈的腥臊味全都喷在阿美的脸上,发出狼嚎般的嗥叫。
      阿美瘫在地上,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战栗。
      军犬的狂嗥声,阿美惊恐的哭声,让阿福猛然折回,他操起地上的木棍。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刚举起来的木棍健壮的阿福脑袋向后一仰,棒落倒地。他把手伸向海边,挣扎了二下,再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不远处,指向的三菱刺刀泛出威武雄壮的光芒,一个威风凛凛的士兵端着的枪口上冒出一股青烟。可以看到士兵帽檐下一张很年轻刚毅的脸庞。
      人类文明的起起落落,总会让无数人付出拼博的生命。
      秋天的夜晚,浸透了血和泪。过后又是一年的寒冬。
      阿美撕声裂肺地嚎啕大哭,她身后的士兵收起了枪,过来唤住军犬放开阿美,眼睛望着她。
      阿美站了起来,踉踉跄跄从渔塘堤上,穿过边界线上,走向海里。
      “……留着力气划水呀!”
      在海滩上等阿美的阿南朝撕心裂肺痛哭的阿美喊。
      地平线上越来越阴暗,暴风雨即将来临。
      现在这窄长的海岸线上,布满了恐怖和悲伤。
      后面的逃港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纷纷从士兵身边飞奔而过,扑入海洋。
      逃港和反逃港在这数米宽的边界线形成对峙的局面不到十几分钟。两边增援的士兵很快展开有序的阻拦,包抄过来。
      这些逃港者中,尚未冲过边界线上的退回山里,冲过去的开始在海洋中泅渡。
      被狼犬扑住和在士兵枪口下羁押的,将会再次收容遣送或劳改教育……
      狭长的边界线暂时恢复平静。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再散去在夜色中阴沉沉的海洋里。
      三
      现在午夜的海水,拖着潮汐穿过一个形同漏斗的瓶颈深圳湾向太平洋涌去。
      明月已经不见,变成了一片黑色的雨和黑色的云。海天之间像是一块黑幕。
      海水翻腾的波浪声和哗哗吧吧落下来的雨水声。整个世界都包裹在浑胧混沌之中。
      忽明忽暗的波浪,挟持着水底里汹涌的暗流,一个接着一个扑过来。
      白天在明亮的阳光下,这片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港湾,现在被漆黑的大幕笼罩着,变得面目狰狞。
      雨势越来越大。翻腾咆哮的海浪和被海风挟持呼啸而来的暴雨,就像是对生命的挑战,又像是藐视生存者的悲哀。
      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和被海水呛到嘶哑的喊“救命”声。
      这些人在海浪中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伸出双手在水面上拼命抓,发出身处绝境濒临死亡人慌恐的呼救。
      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喊声,无人理会。
      四周开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死亡的气息。
      周家兄弟熟路轻辙,很快游出海滩的水域。他后来居上,冲到了最前面。
      尽管在海滩上,大家格外的谨慎,保持紧随,但无法跟随着湖南人快速游起来的节奏。
      在深海水域,周家兄弟把水性欠佳的河南人、陕西人、小广西远远地甩在后面。
      阿南替阿美包扎好伤口后,奋力向前游到周家兄弟身边,对周家兄弟说:
      “老乡,我们一起游。下雨……风浪很大。”
      “好。”
      周家兄弟答应着。
      “你帮我照顾阿美……”
      阿南要照顾俩个女孩开始有点儿吃力了。他有太多的耽心。
      “好。”
      “老乡,怎么称呼你?”
      “大佬’。我在家是老大,他叫‘二佬‘”。
      周家兄弟把紧随其后的四川船工告诉阿南。
      阿南也把阿文阿美的名字告诉大佬和二佬。
      潮汐和被海风翻过来的波浪形成一个又一个回旋的水涡。水性差没有救生设备随时都面临着被回旋的水涡卷入海底的危险。
      泅渡到彼岸,成为香港人,这是一种壮怀激烈的征途;葬身海底,就是惨烈的失败。
      周家兄弟让自己慢下来,等待阿美游到自己身边。
      “……大哥!”阿美游过来,朝他喊一声。
      “你别怕,我保护你。”
      周家兄弟用坚定的口气大声朝阿美喊道。
      他伸出手,抓住阿美的胳膊往前拽。姑娘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
      “我上次从福田红树林游,比这远多了。”
      “嗯。”阿美抬头在水里答了一声。
      “不说了,留着气力快点游过去了。我们应该会很快上岸的。”
      周家兄弟以他老道的水性经验说完,长长地吸足一口气,拽着阿美向前快速游去。
      “妹崽……你别怕,我和大哥带着你。”
      二哥纵身一箭,游过来,给阿美打气。
      “嗯……”阿美在水里感激地朝二哥应道。
      在这生死悠关的时候,有不止一个男人守护着她。她骤然信心倍增。她紧紧地挨着周家兄弟,让他们拽着自己的胳膊。
      周家兄弟拽着阿美游出一段距离后,扭头回望河南人、陕西人和小广西,这才发现他们掉队了,没有跟上来。他赶紧和四川人朝海面上呼喊:
      “小广西……老陕!”
      “河南佬……老陕……”
      海面上翻腾出来的波浪像是在漆黑的大幕上被扎出了无数个窟窿,透出来的光亮阴森嘇白,忽远忽近,摸糊不清。
      尽管湖南人四川人大声呼喊河南人、陕西人、小广西,没有人回应。
      周家兄弟四川人知道已无济于事。
      白天的潮涨把太平洋海底的许多东西都搅到水面上来。一些抱着泡沫板、木头,几个人端着大洗澡盆的、拎着篮球的漂浮物,只要是能够浮得起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漂浮物,都成了泅渡逃港者的工具。
      进入深海水域之后,有人开始掠夺别人的救生气垫。这些逃港的泅渡者,转瞬间成为凶残的劫匪。
      身上套着救生圈单个泅渡不太会谙水性的逃港者和女性,他们套着游泳圈浮出水面的身影,会成为劫匪劫掠的对象。
      这些人无法与谙于水性成群结伙的劫匪博斗,往往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这片波涛汹涌暴风雨泅渡的海面上,展开一幕幕生死掠夺救生圈殊死较量的博斗。
      这些置他人葬身于海底的劫匪们,毫无仁慈和道德。
      他们在劫掠中,凶悍残忍。
      河南人的救生圈被人抢走。几个人把他狠狠按在水里,不让他呼救。一如批斗会上五花大绑被人揪着肩膀按着头的批斗。
      那些人掠去他的救生圈后,河南人被迎风崩裂的波涛挟着辗转浮沉,一缕缕的白练飞腾在他的头顶,阵阵的狂澜向他喷唾,巨浪像是张开惨白的虎口,要把他吞没撕碎。
      他微弱的力气顷刻告竭,觉得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河南人放弃了,在惊涛骇浪中,他不再挣扎,双脚踏着虚空,慢慢地让自己沉入海底。他曾在海平面上的世界,遭受过的痛苦和屈辱,所有的不幸和磨难,此时此刻都随着他一同深深沉入海底。
      在没有协同组织的保护下,他们形同散沙。根本不可能是三五成群谙熟于水性劫匪的对手。
      罪恶和凶残,遍布于在这波涛汹涌的海洋之上;公平和正义,早已消失在这黑暗的暴风雨之中。道德和良知,在这里荡然无存。谁也不会去追究罪恶和卑鄙。
      在这里,任何杀戮的行为都是合理的存在。杀人和被杀,不受任何节制和惩罚。
      这一伙劫匪很快又抢去离河南人不远的陕西人的救生圈。
      陕西人现在才知道,他费尽周折在砖厂隔壁的小池塘里学会游泳,在浩瀚的大海中根本无法前行。
      也许那口小池塘,只是这大海中的一滴水。
      他所有的一切,在这腥味黑暗的海水里融化了,人生所有的印迹都湮没在这浩瀚的大海之中。他听见一片从未听过的怪声,彷佛是从恐怖国里传来。
      陜西人不停地抽搐,无底的寒冷使他僵直,他手脚痉挛,拼命伸长手到处乱抓。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重重严严实实地挤压着,巨大的恐惧钻遍了他的全身,内心深处一阵一阵的栗抖。
      他本能地感觉自己掉进了死亡的深渊。
      潮汐推动水下的暗涌挟持着陕西人的躯体,把他拉向港湾口的太平洋。
      他一次又一次双手挥舞着,挣扎着把头伸出水面,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厉的呼叫。
      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救。尽管他身边游过去一拔又一拨的人影。
      在这里,生死都是漠然以视。谁也不会伸手相助。除非是家人和亲人。
      慌乱和惊恐、殊死掠夺的搏斗,造成丧身于海底的人数不断增加。
      在他们这一拨泅渡逃港者当,也许河南人和陕西人是最先被大海吞噬的人。
      尔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泅渡逃港者一旦体力不支,只能任凭海浪浮沉,无所凭借,无人搭救,渐渐陷入苦命人那种丧身天涯亡命他途凄惨的地步中。
      他们背井离乡去讨生活:他们乡村里的田野和山峦忘了他们,村头的老树和那口古井忘了他们。
      甚至那座替他们遮风避雨的老宅——还有他们熟悉的乡音,也忘了他们。
      夜色漆黑,雨雾弥漫,狂风在吼。咆哮的浪涛张开它凶猛的大口,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无穷地在海洋上猛扑。
      这远不是漓江水上的碧波荡漾。
      小广西孱弱的身体一次一次被四面的浪涛掀翻,连浮起来呼吸一下也十分困难。他惊慌失措地挣扎。又一次浪潮漫过来,掀翻了他,卷去套在他身上的救生圈。
      他被呛了无数次咸腥的海水,拼命地伸出手去抓,一阵疯狂浪涛打来,反而把救生圈推出更远。
      水似鞭苔,抽打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孩。
      他极度慌恐四处乱抓,触摸到软乎乎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漂浮物,他只管紧紧抱住。又一个海浪打来,那只是极短暂的一刹那,好象眼睛忽然睁开了,让他看到是一具浮肿的尸体。他慌忙松手,顷刻他就沉入的海底。一个巨浪汹涌而来,又把他从水里掀出来。
      小广西很快体力不支,卷起的波涛像是甩小球一样,把他反复抛掷。
      他自己也成了旋涡,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他沉浮不定,尽管一次又一次呛到海水,还是拼命张口发出凄厉的呼救。
      周围都是泅渡的人影,任凭小广西呼喊、扬手求救,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
      每次下沉,都隐约看见那黑暗的深渊。他的世界里,远比想象中的终结来得快,而且没有什么牵强附会。
      这是所有逃港者途中,在海洋中遭遇千篇一律的结果。他们的生命本是在生龙活虎的时候,却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小广西微弱的力气立刻告竭了,浩瀚的海洋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毫无怜悯之心,汹涌翻滚的波涛挟持着他逐浪而去。
      只一会他那瘦小的身影便湮没在瀚海的波浪之中。他还没有来得及认识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生活,就被这汹涌而又急剧的浪潮所带走,一切都随着海洋的威力流向太平洋,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快接近中间线,身边不时会出现一些嘇白的漂浮物,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磷光,散发出来腐烂的恶臭。
      阿南和周家兄弟知道这是丧身海底腐烂后再浮到海面上的殉难者。他们感受到自己置身于异域的魔界地狱之中。
      在暗影幢幢的海洋上,看到这些漂浮在海面上的死难者已是近在咫尺,来不及绕道,而接踵而来的波涛也让他们无法避开。
      周家兄弟和阿南他们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从这些殉难者身边游过去。
      “大哥二哥,好像是小广西喊救命。”
      后面的四川人大声告诉周家兄弟。
      “好像是你们的人的救生圈被人抢了。”
      阿南也大声说。他刚才在后面影影约约听到陕西人的呼救声,现在又听到好像是小广西的求救,他认定是他们。
      “啊?”
      周家兄弟很惊讶。他们把头用力伸出水面往后望去。黑茫茫的海洋上,雨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隐隐约约听到了小广西呼救的声音。但他不能退回去。
      周家兄弟知道,一旦折回救小广西,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一个又一个翻腾的海浪就是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去拯救小广西只能是同归于尽。
      周家兄弟在犹豫彷徨过程中减缓了行进的速度,在利益和良知之间,他经过反复的较量后还是继续前行。
      “我们游慢一点吧?看看他们能够赶上来。”阿美在水里对身边的周家兄弟说。
      “好。愿他们……能够赶上来。”
      周家兄弟深吸一口气,回答阿美。他放开拽住阿文的手,让她自己慢慢游。
      已经到了中间线,凭借他们现在泅渡的速度,他们有信心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泅渡到彼岸的香港。
      他们仍然期待着小广西河南人陕西人他们能够从后面赶上来。他们泅渡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
      后面陆续赶上来的泅渡者,开始出现在周家兄弟阿南他们周围。
      周家兄弟和四川人、阿南仔细观察从自己身边的人影,他们没有发现后面赶来的泅渡者中河南人陜西人小广西他们的身影。
      黑色的波浪泛着灰白色的水沫。隐约泅渡者的人头在波浪中涌动。在哗哗翻起的浪涛声和吧吧的雨声中,终于听到这些来自全国各地逃港泅渡者他们之间的说话声。
      一些泅渡者在水里与劫匪们博斗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这些泅渡者与劫匪的角色往往会瞬间互换。
      泅渡者的救生设备被劫匪抢去之后,他们会去掠夺其他人的救生设备,自己也成为劫匪。
      抢夺别人的救生设备成了劫匪凶残的目标。救生圈对逃港泅渡者来说,就是生命的拯救,是逃港泅渡成功的保证。
      人类所有的罪恶或卑鄙都会在这片冰凉浑沌的海洋中显露无疑。
      这伙劫匪他们听到阿文阿美俩个女孩子的喘息声,他们被旁边那些人多势众的泅渡者奋力赶开后,向阿文阿美围了??去。
      “他们过来会抢阿文阿美的救生圈。”
      阿南把危急的情形告诉周家兄弟说,“有些人会动刀。小心!”
      在逃港泅渡之前,有人好心这么提醒过他,现在果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劫匪的包围圈越靠越小,暗黑中可以看见他们冒出来水面上的头,凭着咆哮的海浪翻腾出来灰暗的光色,摸摸糊糊看到他们在海水里杀气腾腾泛白的脸。
      “你过来帮我把包拿着。”
      周家兄弟朝阿南说。他们各自袋里放着用来防身的匕首。
      周家兄弟松开阿美,解开身上的袋子,递给阿南。阿南放开拽着的阿文,接过周家兄弟递给他的胶袋,用一只手举起来,不让海水浸湿。
      周家兄弟俩人伸出手,从包里各人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咬在嘴里,俩人配合默契地向扑过来的劫匪迎战。
      扑向阿文阿美他们的劫匪越来越明显,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哧吭哧吭喘着粗气的呼吸声、和发出啪啪的越来越近的击水声。
      冲到最前面的俩个劫匪身形矫健,一看就知道是谙熟于水性的好水手。
      “动刀子利索一点:快准狠。”
      大佬急促地叮嘱二佬。
      “当然。”
      二佬狠狠地回答。
      “你保护阿美,到香港后阿美就嫁给你。”
      阿南一手抓住阿美划过去,让她与阿文一起,自作主张地对周家兄弟鼓气说。
      周家兄弟没有回答阿南。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无法回答阿南。他们掉转头,低沉地说了一句:
      “把冲在最前面俩个干掉。”
      就让自己潜入水中,迎向劫匪。
      为了拯救和自己共患难的同伴,如果不以残忍的方式惩处这些凶悍的劫匪,他们会变本加厉会残杀更多的无辜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逃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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