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呀爱呀我爱你》胶纸

14、传奇的潘彼得爷爷

　　“进来吧。”邵雨欣跟我说。
　　我低声说了一句“打扰了”，站在玄关不知道往哪里走。
　　邵雨欣给我拿来一双鞋套。我把鞋套套上，像条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目送她回到卧室，我仍留在客厅细细打量这整个家庭。
　　邵雨欣住的地方非常老旧，是几十年前的那种火柴盒一样的楼房。她们家的装修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发白，有的地方长冒了绿色的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这种房子居然还能住人。不过，更让我意外的邵雨欣的家庭成员。为什么这房子里没有半点大人们生活过的影子？难不成她是一个人住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与邵雨欣房间相对的那扇门突然开了。
　　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还是个眼熟的老头。
　　邵雨欣的爷爷居然就是那个在湖边画画的老头。
　　比起之前，老头的状态差了不止半点。他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柔软，走起路来左右打着摆子，只好扶着墙壁，勉强保持身体平衡。
　　他走路的速度比画画还慢，好不容易迈出了步子，却是微米级别的，几乎看不出区别，可以说是蹭着地面在走路。
　　他一边走，嘴里一边说这些含混不清的话。
　　邵雨欣从房间里出来了。
　　“哎呀爷爷，您怎么又出来了！”她尖叫着，“您快回床上躺着，医生说了，您现在需要修养！”
　　爷爷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懂，但从他的态度看，应该是拒绝的话。
　　“不是说过了吗？我是邵雨欣，您孙女！”邵雨欣哭笑不得，“不是说过了吗？奶奶在外面买菜呢，您别急，她马上就回来了！”
　　老头依然梗着脖子，说什么也要往外走。邵雨欣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话，一直到嘴巴都说干了，才把老人劝回房间，两只眼睛还守在紧闭的房门前，很不放心的样子。
　　我有点难过了。邵雨欣现在看上去非常疲惫，像是我在最后一天里赶完假期作业的状态。
　　“你爷爷这是？”我忍不住问。
　　“老年痴呆。”邵雨欣答得很顺，像是有无数个人问过这个问题，“嗯，大概就是他脑子里有一块东西坏掉了。所以谁也不记得，只知道要找我奶奶。”
　　“我在湖边见过他。”我说，“那时候他看上去还没有这样……”
　　我卡壳了。这样什么呢？这样迟缓？这样笨拙？这样不讲道理？数不清的词语从我脑子里出现，又被我一一否决。它们都太刻薄了，不适合让邵雨欣听到。
　　邵雨欣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没关系的，随便说吧。爷爷这个样子，我也不能让他得到什么尊重。”
　　“对不起。”我还是道歉。
　　“说了没关系的。”为了让我安下心来，邵雨欣甚至豁达地冲我笑笑，“原来你见过他。湖边画画吗？那应该有段时间了。你也住这附近，所以看到了，是吗？”
　　邵雨欣还是那样自然地同我说话，就像我从未让她难堪过一样。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恶了。如果没有那件事情，我应该早就知道她爷爷的状况，然后多少能帮上点忙了吧？为什么我就容不下几张字条呢？
　　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低着头不敢看邵雨欣。
　　我听见邵雨欣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问：“布知夏，你还记得那个潘彼得的故事吗？”
　　提到这个，我好像就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连忙抬起头说：“记得记得。我把它画成了漫画，作为《一千零一个午休》的结尾。”
　　“真的吗？”邵雨欣惊讶了，嘴巴迅速弯成一道美丽的弧线，“哎呀，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好呢！”
　　“那个故事。”我说不下去了，好像喉咙里有块石头堵着。
　　原来说话也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我连连呼吸，给自己的能量槽里蓄满了力量，才终于能张开嘴巴，把想说的话完整地倾吐出来：“其实它有原型的是吗？那个主角，他是你的潘彼得爷爷。你格外喜欢那个故事，因为那是你的经历。”
　　“其实……”邵雨欣摇摇头。她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又一句也不说出来，只是放在肚子里面，让它们消化再消化。
　　大概这就是大人们说的积食吧？人在积食的时候总要先休息一会儿，等食物自己在肚子里消解一些，才能有多余的空间发泄。
　　我和邵雨欣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等着。好久好久，邵雨欣终于把那些干巴巴的情绪消化干净，从鼻尖里吹出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
　　邵雨欣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神奇。我好早就知道了，人死了是不能变成蝴蝶的。”
　　然后，她开始说起她的那位失败的潘彼得爷爷。

　　大概是很多年前吧，在大家都还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邮箱，一封信寄出去了，往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得到回复的时候，潘彼得爷爷还是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他会写字，会画画，据说以前也是个少爷，但出于一些原因家道中落，一个人流落到了破败的小山村里。
　　“潘彼得，你父母都到哪里去了呀？”村子里常有人问他。
　　“我不知道！”潘彼得大声地喊，“他们只叫我来村里，我就来啦！你快走开，别拦着我画画！”
　　当年十来岁的潘彼得，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画画。给他一支笔，一沓纸，他可以一个人坐在地上，从清晨画到黄昏，脚下全是他用过的白纸。起风的时候这些纸张像白鸟一样高高飞起，又像雪片一样轻轻落下。
　　潘彼得画啊画，不知不觉，他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村里人不断给他说媒，但是吧，没有几个姑娘看得上他。那时他只有一支笔，一沓纸，和一个画画的手艺。这手艺当不了饭吃。他不擅长种地，所以在村姑娘们的心里，他也就没有什么价值。
　　潘彼得就这样过上了快乐的单身生活。他照样画画，过年了就到处去写对联，画年画，以此赞下来年的粮食。这么过去五年，还是六年，政策松动了，他跟着其他其他年轻人一起进了城。

　　“我爷爷本来就是城里人，所以适应得比他们都快。”邵雨欣笑着说道，“他依旧靠着写字和画画生活。城市在这方面的消耗比乡村要大得多，他很快有了继续，还认识了我的奶奶。”
　　“是温迪吗？”我想起《小飞侠》里女主角的名字。
　　邵雨欣轻轻点头，继续着她的叙述。

　　就像《小飞侠》里彼得潘终究认识女孩温迪一样，到城里的第三年，潘彼得爷爷也认识了他的温迪奶奶。
　　和潘彼得爷爷不同，温迪奶奶出生自城市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她多才多艺，钢琴、舞蹈甚至攀岩都不在话下，却唯独不会家务。温迪奶奶说，在她家里，家务从来都是保姆做的。她没有做过，当然也就不懂这些。
　　潘彼得爷爷是在一场画展上与温迪奶奶相遇的。那时他的画作被画廊主人买下，在某间展厅里的进行展出。温迪奶奶无意间发现了它。
　　“天呐，多么灵动的笔触！”温迪奶奶惊讶极了，“这是怎样的大师级别的作品，我得这幅画的看看作者……潘彼得？”
　　看到“潘彼得”这个名字的时候，温迪奶奶有些疑惑。她确信自己从未在任何一本画集上见到过这个姓名。难道是某个大家的笔名？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站在画作前面思考，慢慢地等来了一位衣着朴素的男人。
　　“女士，需要我为您介绍这幅画作吗？”男人笑着说。
　　“太需要了！”温迪奶奶感激地一笑。然而，当看清男人的长相，她才发现这人并不在她的社交圈里。“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潘彼得爷爷也笑了：“我是画作的主人。”
　　潘彼得爷爷发誓，温迪奶奶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他对她一见钟情，而幸运的是，温迪奶奶对他抱有同样的想法。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风趣的男人。”温迪奶奶心想，“要是能嫁给他，我以后能过着多么浪漫的日子呀！”
　　从那之后，两个年轻人迅速熟络起来，并且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很快坠入爱河。不过好景不长，温迪奶奶的家长不同意他们的亲事。他们不能让潘彼得爷爷这样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带走他们的公主。
　　“可是爸爸，”温迪奶奶据理力争，“我跟他相处了那么久，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也不行！”
　　不论温迪奶奶怎么求情，她的父亲就是不肯松口。傍晚他们走在一条光秃秃的路上，看见道路两边衰败的植物，想到自己的未来，温迪奶奶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潘彼得爷爷连忙问道。
　　“我，我可能不能嫁给你了……”温迪奶奶不停揉着眼睛，试图抹去眼泪。可是眼泪向来是越擦越多，不一会儿，她变成了一个泪人。
　　“我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关系。”温迪奶奶抱歉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潘彼得爷爷很是苦恼。一方面，他确实深爱着温迪奶奶，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另一方面，他知道如果为了这样一件事情而让温迪奶奶与家长作对，温迪奶奶恐怕就再也不能开开心心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他希望温迪奶奶可以天天快乐，永远没有烦恼。
　　“这样吧。”思来想去，潘彼得爷爷有了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爷爷以画肖像为由，请奶奶穿上了婚纱。那一天，他也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从自己的临时住所一直走到了奶奶家，这样就算完成了仪式。”邵雨欣说，“尽管无人见证，但那一天以后，奶奶嫁给了他。”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潘彼得爷爷当时是怎么想的呢？让自己的爱人穿上婚纱，明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儿，但在他这里却需要一个蹩脚的理由……
　　“然后呢？”我轻声问。
　　“然后，那副画流落到了奶奶的父亲手里。他被爷爷奶奶的爱情打动，最终同意奶奶嫁给了他。”邵雨欣朝着潘彼得爷爷的房间看去，“大概三年前，温迪奶奶离开了。那天之后，潘彼得爷爷的举动开始变得古怪。他像是回到了那个时期，总是走在路上好好的，他突然就往回赶，一边走一边说'我要拿衣服去呀'，'我媳妇答应嫁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