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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过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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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再看一眼二十年前那场雪……”
过完四十岁生日,代号为Blue的二十号受验体终止了呼吸。作为他的观察员,我听到了他的遗言,这句话是一场二十年前的浪漫的遗留。
他的第一位观察员,是我的父亲。前十九个受验体都没有经受住考验,离开无菌环境后相继感染病毒,最终器官功能衰竭而死。唯有他,成为了父亲最出色、最值得骄傲的作品。
他们是何时产生了超越研究者与被研究对象之间界限的爱情的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今年刚好二十岁而已。在父亲死后的这十年里,我和Blue一起生活,我记录了他身上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这些珍贵的数据和日记或许会为人类的未来展开一幅壮丽的图景。
但是,这种令人鼓舞的未来,必然要以某些人的牺牲为代价。我的父亲……便是被那些妄想在新生的世界中占据顶端的人,当做一块踏脚石,踩在了脚下。
那是地球上最后一场雪,据说下了一周之久。然后,就像女人哭干了眼泪,地球再也没下过雪,仅在无法接近的极地偶尔有小雪降落的报告。Blue对此感到遗憾,他喜欢雪。
据Blue说,在那场毁天灭地的大雪中,父亲的研究所被压塌了。一意孤行地低头挖雪,不理会任何人的劝说,父亲整整挖了五天才在倾圮的房屋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Blue。然后他扔下铁锨,扑过去抱住Blue,放声大哭。那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旅途的开始。
父亲说:“他们让我把Blue交出去。凭什么?Blue是我创造的。”
拒绝了当权者的要求,父亲私自从研究所里带走了Blue。那时他们期待的,是更好更美的未来,或许冰雪消融,鲜花竞放,世界重回生机。而我只是个拖油瓶,在旅途中随手捡到的弃儿,算是命不该绝。我伴随着他们走过了半个地球,直到十岁那年,父亲死于暗杀。他掌握的技术或许会化作玫瑰,亦可能是枪炮。
Blue的基因来自一名西班牙男子,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西班牙语说得比英语更好。在我们安静地相处的那些时光,我总是默默地读书、做实验,他则喜欢放些音乐,闭着眼睛躺在阳光如瀑的窗前,仿佛植物吸收养分一般——他确实是给人以植物般感觉的人。安静、敏锐、素净。
他最喜欢听的歌是《Tu Quieres Volver》,很老很老,大概是上个世纪的歌曲?我不懂西班牙语,也不曾追究歌曲的意义。我们相处时,就是这样地沉默。我听着男人微微沧桑的声音一遍遍地歌唱Tu Quieres Volver,眼睛里除了他之外,唯有白雪一样的空荡茫然。
我和他的逃亡之旅的终点是一个半废弃的小镇,在【审判之日】过去后,这个曾是西班牙格拉纳达省下辖的一个普通城镇的小地方,几乎绝了人迹。父亲临死的时候,蘸着自己的血,抓住Blue的手,写下了一个西语地名。我站在他们身边,发着抖,鼻息间尚存房间里子弹发射后的火药味,看着父亲流干了血,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Blue带着十岁的我,收拾了行装,趁着夜色躲避接踵而来的追杀。
最终抵达的地方是如此荒凉,我和Blue都没有想到过。但这里有父亲的父亲留下的房子,遗产,与人世隔绝,没人认识我们。我开始在这里,在Blue的帮助下,借助记忆和父亲的笔记本电脑重建他的实验室,Blue以为我是不想让父亲的技术被人遗忘,其实,我只是希望能替Blue维持生命,如此而已。哪怕他只能多活一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我和Blue已经躲藏了太久,过得太辛苦。让自己心爱的人受这样的罪,我也时时被痛苦所煎熬,要维持他脆弱的生命,就必须借助父亲留下的技术。我不愿他死,尽管我明白活着对他而言无比艰难,我也任性地希望他活着。我不想一个人被留下……或者说,我不想他和父亲团聚,我要把他留在我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我太孤单了。每当我打开房门,远眺晨曦中的红色山顶,感受到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心就像失重一样直坠到地心。如果没有Blue,我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会不会随着这样失去生机的世界一起流失生命直至朽烂?
为什么,在【审判之日】,我没有遭到神的审判,和其他人一样死去呢?我曾以这个问题来质问Blue,他只是安详地看着我,以低哑优美的声音回答道:
“因为神希望你活着,亲爱的。你必然有你要背负的使命。”
我不明白神要我背负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背负。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我对Blue喊出这些话,语气凶恶,Blue却只是笑,然后揉着我的头发叹息。哪怕是这种将我当做孩子来敷衍的态度,也能让我从心底升起巨大的欣喜,仿佛听到了时光隧道中诸神欢庆的鼓点和歌谣,看到五月节鲜花绽放,女人和孩子们舞着铃鼓唱着跳着,世界瞬间布满阳光。
其实这种感觉,不就是幸福吗……当时我还不懂,还一味地追逐自己心中以为的那种幸福,为此总是不满,总是愤怒,总是歪曲眼前的一切。幸好还有Blue在,幸好他总是那么温柔、平和,就像记忆盘里存储的那些末日风光中,拂过浅蓝色海洋的无色的风。
可是他最终还是离去了,在我的面前闭上了那双玻璃般的蓝眼睛,仿佛无垢的蓝天瞬间被乌云遮蔽,我的世界崩塌了。我的爱情成了一页残缺的乐谱,无疾而终。至死,他也没有以情人的身份给过我一个怜悯的吻,只是不停地思念着他曾经的爱人,我的父亲,如此而已。他的遗言在我耳边回响,并主宰着我以后的人生。为了一种莫名的执着,我放弃了小有所成的生命体创造研究,疯狂地研究时空跳跃技术,在我四十岁那一年,我的时空穿梭机初具雏形。
我与他离去时一般年纪了。躺在卵形舱里,被弥漫的时空粒子撕扯着身体,我欣喜若狂。在恍若一瞬又漫长得仿佛数亿光年的穿梭过程中,我将陈旧、布满擦痕的古董激光唱片放进播放器,整个卵形舱为《Tu Quieres Volver》所充斥,我在这深沉粗砺又温柔动人的歌声中,将现在、过去、未来统统抛在身后,甩脱色泽变幻虚实交织的时空洪流,追逐着Blue的遗憾、我的执念。
终于到了。我成功抵达了四十年前的世界,可以亲眼见识那场雪。
从卵形舱里爬出,从未见过的飞扬的雪片迎面而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怔怔地看着天地间静默的一片银白,看着看着,我从喉间发出笑声,有些嘶哑疯狂的笑声与风的呼啸相混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笑到筋疲力尽,我跪倒在雪地上,仰视飞雪漫天,天地一线。
“什么雪……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有什么特别的?哈哈哈哈哈……”
我想我是疯了。真的,不过是一场雪而已,有什么特别的?就像我无法理解Blue对父亲的爱一样,我也无法理解他对雪的执着。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真正搞明白他,没搞明白父亲,也没搞明白我是为什么活着。如今看来,我不明白的,不只是一场雪,不只是一份我无法插足的爱情,不只是再无复兴希望的人世间,亦不只是忧患重重宛若幻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