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1章 ...
-
1
利贞十年,沧州境内。
眼下节气刚过霜降,这沧州城内竟已然大雪纷飞。所谓身上无衣怨天寒,穷人有穷人过冬的方法——比如城南那家落脚的赛江南客栈倒是能给人添些暖意。老板热络,除了城内那些无家的乞儿,走南闯北的商人也都愿意在这小客栈内落脚,这冬月的也是人满为患。
“阿——阿嚏!”
付亭缩在客栈内仅有的半开还渗着冷风的厢房内,身上的大氅几乎都要把他包成了个粽子。他吸了吸鼻子,就要心里纠结着要不要高抬自己贵手揉一把鼻子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折叠整齐的丝绸手帕——正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递给他的。
付亭:“……”
付亭似乎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但他的第二个喷嚏迫在眉睫摇摇欲坠,于是他也不管什么内心底线了,一把就将那丝绸手帕抢来,又缩回一边去了。
那人倒是也不在意付亭稍显无礼的举动,而是面无表情地提溜起手边的茶壶,里面半热不热的茶水却半分没有落在杯中,全部倒在了付亭的手上。
付亭:“…………”
这举动让屋内其他两个本来表情严肃的大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说了没,遂州的张家前些日子被灭门了。”
沧州位处要塞枢纽,这客栈内多的是四方的商贾趟子手,鱼龙混杂,自然是有四方的消息。
厢房内那几位耳朵尖,自然是听到了堂内的那些声音。付亭皱起了眉头,表情似乎有些不耐,想要侧身却被身边那尊大佛按住了肩膀。
“可是那遂州做查青邱的张家?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吧——我听说,那贼人都已经抓到了!”
付亭听都懒得听下去,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木筷拍在桌子上,冲身边那人大声道:“顾大人,小的吃饱了,想回去歇着了。”
然而想不到顾大人却铁面无私,似笑非笑地看着付亭,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是一寸都没挪开。
“我怎得个听说人还没抓到?不是说人跑了吗?”
“——那可是大理寺少卿顾临顾大人亲自来办的案子,管他跑不跑,不都是迟早的事。”
“……”
付亭哪能不知道顾大人所为何事,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将喷嚏打在对方的脸上,但苦于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老老实实缩回大氅,心底默念着小人长戚戚,咒骂这姓顾的小人立马去见阎王爷。
“不过顾大人也确实是秉公执法啊,我听说那行凶之人竟是那遂州太守之子付……付什么来着?平日里光记得那竖子不学无术了只知道挥霍了。”
付亭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连带着那几个嚼他舌根一起骂,阎王点卯统统下地府去。
“唉,付大人也是家门不幸。早年我也在遂州做过几年生意,啧啧啧,当时亲眼所见那竖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付大人还总给他擦屁股……报应啊!”
此话一出,厢房内三双眼睛都直直盯向了付亭,顾临更是饶有兴趣地重复:
“欺男霸女,可有此等恶行?”
付亭冷笑一声,生怕别人都听不到似的:“错,老子不举还性好龙阳!”
客栈内安静了几秒,刚刚那几个讲小付公子闲话的也不说了,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低调的厢房。
顾临:“……”
顾临冲自己手下两人使了个眼色,一人很机灵便捂住了付亭嘴,另一人抬起付亭拔腿往二楼客房跑过去。
“实在不好意思各位,”顾临站起身来,双手一端冲屋内众人一揖,“家弟最近中了邪,总说些个疯话。本来想带他去蒲阳县找个神婆瞧瞧,谁知这半路就犯了病,给各位添乱了。”
还不等众人说些什么,顾临从衣裳内掏出了一两银子,丢给了杵在一旁看戏的跑堂:“天寒地冻的,一点心意,大家添碗热汤——在下就不久留了,还得回去照看着弟弟,大家好生歇息。”
顾临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到二楼。这赛江南客栈也就一楼勉强能有点江南的温度,等到了二楼便仿佛重新回到了沧州这大冰窖子。好在屋内有烧炭火,虽人气弱了些,但也不至于太冷。
他们一行四人只开了一间房,除了这冰天雪地客房不好找,顾大人也不放心这罪大恶极的小付公子单独住下。
顾临推开客房大门,只见付亭早就被扔在了床上,刚刚还披在身上的大氅也滑落了几分,露出了他的脚腕——以及他脚腕上明晃晃的两条大铁链子。
“榭风,”
顾临合上门,看了自己那俩随从一眼,两人就很识趣地下去了,
“不是和你说在外别乱说话,你的案子等回京后再细细研究不迟。”
付亭哪能听不懂顾临的言下之意,只是他现在根本懒得想这些,平躺在床板上,十分安详道:
“顾大人,我们认识才几天,好像还没有熟到互相称呼表字的地步吧。”
“况且在遂州时候我不就和你讲了,小的百口莫辩,张家的案子就是我犯的,楼下那些人说得倒也没错。”
“我不想活了,你快杀了我吧。”
顾临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付亭说话一般,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榭风,顾某定不会让你——还有付大人蒙冤的。”
付亭:“……冒昧问一句,您能听到我讲话吗?”
顾临不理睬他:“你且委屈几日,其他便不必忧心。”
“顾大人?顾临?”
“那些风言风语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我早便在京城的时候就有所耳闻,遂州的查青邱不干不净……”
“——顾云归,你大爷的是不是有癫病?我说了人就是我杀的,你直接把我就地问斩我都没半句怨言——但你把我从遂州绑来二百多里地是想做什么?给我个痛快成不?”
付亭终于忍不住了,鬼知道这二百多里地对他这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来讲有多痛苦,甚至他看到顾临那做作的模样便有些反胃。
况且他们不是要进京吗?这一路往北越走越冷,眼瞅着就要出关了!
“不急,”顾临面对付亭的诘问倒是气定神闲,端坐在床前圆凳上不动如山,
“咱们这先要过山海关往辽东蒲阳,榭风你且委屈一下,随我们去趟蒲阳便给你翻案。”
付亭简直是难以置信,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脚镣:“你这样是想要给我翻案?”
“体谅一下,你现在还是朝廷钦犯,现在也是不得已而为……”
付亭在床上躺平,双手交叉在胸口,一副安详的模样:“别费这牛劲儿了顾大人,给我个痛快吧。”
“我没有这权利。”
“你便说路上遭遇土匪,死了我这个最没用的。”
“欺君乃是重罪。”
“……”
付亭几句话一直在吃瘪,终于忍受不了了,眼神一瞥看到了床边顾临那俩黑衣侍卫挂着的佩刀,心一横就要往上面撞——
谁知顾大人反应更为迅速,见他动作竟立马并步而来,伸手垫在了他露出那截脖颈上!
“——顾大人!”
等门口那俩宛若门神的侍卫反应过来时,顾临的手背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
而付亭哪见过这场面,这血淋淋的场面他只见过一次。在此之前,就连家里女眷做女红时候针扎破手指那血珠,他看见了都觉得渗人,此刻更是浑身僵硬后背发毛,只觉落入了冰窟——虽然这屋内的温度也没比冰窟高了多少。
“付公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此话一出,付亭似乎被人点醒,飞速地看向讲话那侍卫。虽然心中还有几分忌惮,但还是艰涩地吞咽了一下,随后双目紧闭,心下一横:
“老子就是不识好歹的人,你看老子不爽直接砍死我啊——来啊!”
“你——”
“长风,无事。”顾临接过自己另一个侍卫递过来的金疮药和绷布,神情看上去和先前并无不同,看不出半点恼火,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付亭,
“付府刚被因你的案子受牵连流放陇右,路上又遇匪兵命陨于途。还好本官及时赶到救下了你,而你如今却一心求死?”
“本官认定这其中定有隐情。”
付亭张了张嘴,平常那般的伶牙俐齿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狗养的顾临倒是没说错,付府确是因为他受到了牵连,连同一家老小女眷一起被流放陇右,而中途又恰好被土匪埋伏。
而恰巧的是,就在付亭躺在尚且还有温热的死人堆里等死的时候,顾临恰巧从天而降,将那些个土匪击退,恰巧捡到了他这个始祸之人。
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巧合在这摆着,顾临也并非什么善茬儿罢了。
“顾大人,求你放过小人吧。”
付亭有些艰难地挪了挪他脚踝上的那大铁链子,不便下地于是直接在床榻上对着顾临长跪叩首:
“我家人皆因我而死,为民我不仁、为子我不孝。与其独留我一个人苟活于世,还不如请大人开恩,遂了我心愿,放过小人一马吧。”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付亭只能保持着叩首的姿态,也不知面前这阎罗样的顾临到底在想些什么。
“——来、快来人啊!”
就在付亭几乎要失去双腿知觉之际,这屋内无言的对峙竟然被门外的一声惊呼打破。
“有没有人报官?楼下——楼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