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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你管了,然后呢? ...

  •   盐矿谷深处的暖洞,果真像被漠北寒风揉碎的温玉,藏在嶙峋岩壁之后,连呼啸的风雪到了这里,也只剩下洞外几声不甘的呜咽。洞顶垂着的钟乳石参差错落,缀满细密水珠,映着温泉池氤氲的微光,莹莹点点。洞壁因靠近泉眼,常年沁着令人舒适的暖意,透过衣料渗进肌肤,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气。空气里飘荡着药汤的甘苦与温泉湿润的矿物质气息,两种味道缠绕交织,竟在这苦寒的漠北深处,生出几分江南春日雨后般的温润错觉。
      石台表面被打磨得光滑,上面静静摆着半盏尚温的药汤,浅褐色的汤液里浮着几片舒展开的晒干甘草叶,碗沿凝着一圈细密的水珠,触手温热——显然是李俶方才不厌其烦,用一旁温泉活水反复温过的。旁边散落着三张用过的破邪符,符纸边缘用以加持灵力的金粉光泽已黯淡得像被晨曦稀释的碎星,唯有中央以朱砂精心绘就的符文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晕,这是方才全力压制残毒时,灵力急剧消耗后的痕迹。
      叶芷柔躺在铺着整张柔软雪狼兽皮的石榻上。胸襟前的骇人血渍已被仔细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如蝉翼、浸透灵药的药纱,药纱之下,还隐约泛着破邪符残余的淡金光芒,丝丝缕缕,护住心脉。手腕上的伤口也被妥善包扎,白色的绷带缠绕得整齐利落。她的睫毛先是极轻地颤了颤,宛如蝶翼沾露,又像是被洞顶偶尔滴下的温热泉水惊扰,随即眉头微微蹙起,喉间溢出一声细碎而压抑的闷哼——锁骨处伤口仍在阵阵抽痛,噬魂阵残留的阴寒之毒如同活物,顺着肌理经络悄悄游走,带来一阵又一阵刺骨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兽皮,将那丰厚的绒毛捏出深深的褶皱。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而稳定的白光突然从叶芷柔衣襟之下漫溢开来——与之前在谷口遭遇危机时的凌厉爆发不同,眼下的白光温润如水,仿佛裹着一层暖泉的薄绒,顺着她的肩颈线条缓缓蔓延流淌。
      一直守在石榻旁的李俶几乎立刻抬起眼,手中玄色锦袍的宽大袖摆顿在半空,原本要递去的药碗也停在原地。他目光沉静,看着那团暖光中轮廓逐渐发生的改变:纤细的肩线慢慢舒展、拓宽,褪去了属于女子的柔婉曲线,重新显露出一种熟悉的、锐利如刀锋般的挺拔;周身朦胧的白衣虚影如晨雾般消散,暗红色的凌雪阁劲装再次清晰浮现,覆盖住修长矫健的躯体,衣摆垂落时,还能看到锁骨处,那药纱之下隐隐渗出的淡红血痕;甚至连垂在身侧的手,也从纤细柔白的柔荑,变回了骨节分明、带着被仔细包扎过痕迹的模样——正是姬别情的身形。
      白光如潮水般褪去的瞬间,姬别情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洞顶交错林立的钟乳石在眼前晃动成青灰色的虚影,鼻腔间萦绕的药草苦香与温泉特有的湿润暖意渐渐清晰回笼。姬别情动了动指尖,触感是兽皮极致的柔软,这才慢慢偏过头,目光带着初醒的茫然,落在石台前那抹玄色的身影上。
      那人领口悬着的一枚羊脂玉珏,在洞内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熟悉得让他心头猛地一震——尘封的记忆轰然打开一道缝隙,是多年前宫墙之下低声的嘱托,是无数个寒夜里悄然递来的手炉,是那句至今仍在耳畔的“万事小心”……零碎却清晰的画面翻涌而上。
      “殿……殿下?”
      姬别情的声音还裹着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沙哑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喉咙里艰难滚动出来,尾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甚至没意识到,在喊出这两个字时,眼眶已悄悄发热,视线被一层薄薄的水汽蒙住。他下意识想撑着石榻坐起身,好更清楚地看看眼前人,可刚一发力,锁骨处便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无数烧红的细针同时扎进皮肉深处,搅动神经。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前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碎发,撑着身体的手臂一软,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扫过自己身上熟悉的暗红劲装——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语气陡然添了几分急切,连带着虚弱的声音都亮了些:“殿下,我的剑呢?”
      他问的是焚海剑——那柄自他入凌雪阁便陪伴左右,饮过无数敌血的佩剑。剑柄上系着的暗红色剑穗,尾端坠着一颗极小的银铃,那红绳还是当年殿下亲手为他系上的,银铃则是凌雪阁台首身份的象征。
      剑不仅是兵器,更是他多年来的倚仗与信念所在。方才在溶洞中与墨长风等人缠斗时,剑始终在手,后来丢在地上……被李俶带走后,便再不知剑在何处。一想到焚海剑可能遗落在凶险的噬魂阵旁,或是被幽冥教的余孽捡了去,他的心就不由得紧紧揪起,甚至连锁骨的剧痛都似乎短暂地模糊了。
      李俶闻言,目光掠过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急切,眼底深处那抹因后怕而凝聚的沉郁悄然淡去了几分,竟难得地勾勒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微风吹过深不见底的湖面,涟漪轻荡。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尖指向暖洞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几块青灰色岩石旁,一柄长剑静静斜倚着,暗红色的剑穗安然垂落在岩石表面,剑鞘上冷梅缠枝的纹路在暖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剑穗尾端那颗小银铃上,还沾着点未曾干透的晶莹水汽,不是焚海剑又是何物?
      “放心,没丢,”李俶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收回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姬别情右手腕上缠绕的薄绷带,动作小心避开伤处,“等你伤好些,气力恢复了,我再帮你把剑穗的银铃擦干净。”
      姬别情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真切地看到那抹熟悉的暗红静静待在那里,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落回实处,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右手腕,感受着绷带包裹带来的柔软支撑感——方才李俶指尖触碰时带来的短暂温意,似乎还残留着,透过布料渗入皮肤,竟比周遭温泉的暖意更让人心安。他轻轻点了点头,眼底的急切如潮水般退去,目光重新落回面前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上,喉间的干涩灼痛感再次鲜明起来。
      李俶却没有继续关于剑的话题,他凝视着姬别情苍白如纸的脸,声音陡然沉了下来,语气里的责备直白得不加任何掩饰,像一块坚冰砸破平静的水面:“为了那几个俘虏,把自己搞成这样?”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姬别情锁骨处覆盖的药纱边缘,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依旧引得姬别情因疼痛而本能地缩了缩肩膀。“玄铁链穿锁骨,自伤手腕立血誓,连噬魂阵的残毒都敢硬抗 —— 姬别情,你告诉我,你的命有几条?”
      这话语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扎进姬别情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瞬间哑然失声。他抬起头,眼底还充盈着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深深疲惫,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痕,却依旧透着一股不肯低头的执拗,像一头认定死理便绝不回头的幼兽:“殿下,他们是无辜的。墨长风丧心病狂,要拿他们活生生的血来祭阵,我若不管……”
      “你管了,然后呢?”李俶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以及更深藏的后怕,“若我没及时赶到,你是不是要跟着噬魂阵一起炸了?谢采还在鬼山城等你,凌雪阁的弟兄还盼着你回去,你倒好,把自己的命当筹码,赌给几个素不相识的人?”
      姬别情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多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殿下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 在溶洞里,若不是白非人和海瀚及时驰援,若不是李俶最后带走了变作叶芷柔的自己,他恐怕真的要栽在那里。可他不后悔,那些俘虏眼里的恐惧、那妇人护着孩子的模样,让他无法坐视不管 —— 这是他从决定跟随殿下那天起,便深深烙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不欺弱小,不避灾祸。
      李俶看着姬别情沉默不语的模样,看着他眼底明明盛满了近乎溃散的疲惫,却依旧不肯服软的倔强,眼底的沉郁与厉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柔和——就像以往无数次,他严厉责备过后,总会悄然流露出的那种无奈与疼惜。他将药碗又往姬别情面前递了近些,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不许再有下一次,知道吗?你这条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姬别情喉结轻轻滚动,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顺势敛下,掩去眼底骤然涌上的湿热。李俶见状,伸手扶着他的后背,掌心贴着未受伤的位置,缓缓用力,帮助他撑起上半身,动作轻得像护着易碎琉璃:“我喂你。小心些,别牵扯到手腕的伤。” 说着,他手腕微倾,将药碗调整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让浅褐色的温润药汤顺着姬别情微启的唇缝,缓缓淌入口中,巧妙地避开姬别情因紧张而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条。

      药汤入口,先是甘草特有的微甜占据了味蕾,巧妙地压过了后续泛上的苦涩,顺着喉咙滑入胃腹时,一股暖意随之扩散开来,从心口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连噬魂阵残毒带来的那种附骨之疽般的阴寒凉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姬别情喝得很慢,每吞咽一口都要微微停顿一下,受伤的手腕下意识地想要蜷起,又怕不小心弄松了刚刚包扎好的绷带,额角因这番动作又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李俶耐心地等着,见姬别情喝完一口,便用空着的左手指腹,在一旁盛着温泉水的玉碗里蘸了蘸,然后极轻地擦去姬别情鬓边和额角的湿痕,动作细致周到,不像是平日里那个杀伐果决、气质冷硬的殿下。擦完汗,他还不忘顺手帮姬别情理了理腕间有些微褶皱的绷带边缘,确认包裹得依旧妥帖牢固。

      半碗药汤徐徐下肚,姬别情的气息终于顺畅了一些,他无力地靠在身后柔软的兽皮垫上,眼皮微微发沉,倦意如潮水般涌上。

      然而,姬别情仍是强打着精神,偏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李俶领口那枚温润的羊脂玉珏上,声音带着药后的沙哑与浓浓的困惑:“殿下…… 为什么我之前好像变成了叶芷柔的样子?那不是梦,我能感觉到她的伤口,她的疼…… 还有,我手腕的绷带,是您帮我换的吧?”

      李俶握着已然半空的药碗的手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碗边缘细纹,沉默了短短一瞬。他垂眸,看着姬别情眼底那份纯粹的迷茫与探寻,喉间轻微地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般的重量:“你本就是她,何来‘变成’一说?”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那包扎齐整的手腕,才继续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至于绷带——你伤成那般模样,难道还能任由你带着沾满噬魂阵阴毒秽气的旧布条不成?”

      姬别情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你本就是她”这五个字当头棒喝,彻底砸懵了。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追问“什么叫‘我本就是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刚一试图开口,锁骨的剧痛便混合着心头的巨大震骇一同窜上,竟让他一时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他攥着身下兽皮的手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脑子里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叶芷柔,那是谢采已故的爱妻,是秀秀的亲生母亲,怎么会……怎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可李俶的眼神是那样笃定沉稳,没有丝毫玩笑或闪烁之意,让他深知殿下绝不会在此等大事上欺瞒于他。再想到手腕上规整的绷带、药膏的凉意,又觉得殿下从不会骗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原处,眼底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消化的茫然。

      李俶见姬别情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把药碗放在石台上,转而拿起石台角落放着的一只小巧的白玉药罐,揭开盖子,用指尖挑了一点莹润透亮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姬别情受伤手腕绷带的边缘处——那里是药汁可能干涸粘连皮肤的地方,预先涂抹可以防止换药时撕扯疼痛。

      “当年旧事,牵连甚广,盘根错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你如今伤势沉重,元气大损,最需静养,暂且不便细说。”李俶一边细致地涂抹,一边缓声道,声音低沉而平稳,“你只需知道,墨长风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月魂引’,其秘密,从来不止与叶芷柔一人有关,也与你息息相关——这,也正是他为何始终对你紧追不舍、屡下狠手的根本原因。”

      姬别情紧抿着失了血色的薄唇,消化着这惊天秘闻,一时无言,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李俶低垂着眼睑、专注为他抹药的神情上,那玄色锦袍的立领微微敞着,遮住了大半侧脸,只露出线条流畅而柔和的下颌轮廓。忽然间,他觉得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起来——原来殿下不仅为他清理了可怖的伤口、换上了干净的绷带,连这些细微之处,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李俶细致地将药膏抹匀,确保绷带边缘都已润滑,这才将药罐盖子重新盖好,放回原处。他站起身,玄色锦袍的宽大下摆拂过光滑的石面,带起一阵温风。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暖洞入口处,对着洞外昏暗的光线笼罩下的阴影处,轻声唤道:“暗一。”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自洞外的阴影中无声掠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落地时已单膝跪地,身形挺拔,声音低沉而充满恭敬:“属下在。”来人一身纯黑劲装,紧束利落,脸上覆着遮挡面容的薄薄黑纱,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是李俶身边最为得力的贴身影卫之一。

      李俶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洞外沉沉的夜色,但吩咐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暗一耳中,每一条都细致入微:“去备一辆马车,车内需铺置厚软垫褥,车辕处尤其要垫上三层棉絮,车轮以麻布层层包裹,务求最大程度减震,不可有丝毫颠簸——他锁骨与手腕的伤势,都经不起震荡。”他略一停顿,继续道,“将我药箱内的上品金疮药、护心丹悉数带上。另备一盆温盐水和足量干净药纱,路上行程,每隔一个时辰,需检查一次他腕间绷带,若见药汁干涸粘连,便用温水润湿边缘,补涂少许药膏。半个时辰后,马车需在谷口那株老槐树下等候,行事需隐秘,避开鬼山会巡卫的耳目,不得惊动任何人。”

      “属下遵令。”暗一沉声应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言罢,他利落起身,整个过程未曾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转身便如融入水流般,悄无声息地再次隐入了洞外的黑暗之中。

      李俶回头看向姬别情,眼底柔和更甚。他走回石榻边,帮姬别情掖了掖兽皮的边角,特意把受伤手腕的位置垫得高些,让伤口能放松:“再歇息片刻,稍后便带你离开此地。此处虽暖,却非久留养伤之所,我们去个更安稳清净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谢采那边,我自会派人传信,告知他你暂且安好,让他不必过度忧心——眼下墨长风虽死,但鬼山城局势未明,纷乱复杂,绝非适宜你静养伤势之处。”

      姬别情安静地听着,看着李俶为他忙碌、打点一切的身影,喉间突然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一阵发紧。他想说“多谢殿下劳心”,还想问很多很多问题,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轻得几乎如同叹息的:“殿下……”。他深知,无论岁月如何流转,世事怎样变迁,眼前这位殿下,始终还是当年那个会将他的一切放在心上、会记得他所有习惯与伤痛的人。哪怕他们早已远离了长安的朱墙碧瓦,哪怕命运的洪流在他们之间冲蚀出太多的未知与过往的迷雾。

      洞顶的水珠仍在不知疲倦地滴落,敲打在陶碗或岩石上,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地下温泉汩汩的流动声,交织成洞内唯一的乐章。温泉蒸腾出的暖意,混合着草药的甘苦气息,将两人一坐一卧的身影柔和地投映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勾勒出一幅静谧而相依的剪影。

      在这盐矿谷深邃的夜色里,最扑朔迷离的秘辛与最深沉难言的牵挂,都暂时被收纳于这方寸之间的温暖洞窟之中,静候着在未来的时光里,被缓缓揭开真相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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