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年代》魏筱狸

2、故事的开始

　　2010年的冀州，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机会的味道。四万亿投资的余温未散，到处是在建的工地和新规划的开发区。蒋小菁攥着刚打印好的请假条，走在冀州软件园的走廊里，复印机的墨粉味和廉价地板胶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是刚毕业时买的，胸前的蓝色工牌写着“安源科技”——一家租在居民楼里、靠销售山寨OA软件生存的小公司。她的日常工作，就是跟着领导挨家挨户去敲那些小工厂老板的门，推销那个几乎没什么用处的流程软件，顺便偷偷记下潜在客户的联系方式。
　　她今天请假是为了去相亲。介绍人是母亲的老同学，在银行工会当干事。“小汪是冀州大学金融系的，比你高两届，”阿姨把一次性咖啡杯往她面前推了推，“他爸妈开建材厂的，家里条件不错，人也老实本分。”介绍人语重心长，“小菁啊，女孩子家，漂漂亮亮的，找个稳妥的归宿比什么都强。你们俩自己聊，我就先撤了。”
　　蒋小菁抬起头，正好撞上汪振宇的目光。他穿着熨贴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秒针“咔嗒咔嗒”地走着，声音清晰而规律，仿佛在丈量着她当时忐忑不安的心跳。
　　“银行看上去利差薄，但通过货币乘数效应，能创造出远高于初始存款的信贷规模。现在虽然央行规定的存款准备金率高达18%，银行仍能通过货币乘数不断的循环借贷，把资产负债表扩展到初始存款规模的5倍以上，所以利差的绝对数还是很可观的。未来人民银行一定会降准的，那乘数效用就会更加扩大，而且我们的中间业务收入潜力巨大……”汪振宇抿了两口咖啡，青涩地找不到合适的相亲话题，开始向蒋小菁滔滔不绝地讲述货币银行学的原理。蒋小菁听得云里雾里，但对面这个年轻人眼里的光，和那种掌握“核心知识”的自信，让她觉得踏实，毕竟是正规国有单位。这与她所处的那个狭小、混乱的软件公司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第二次见面，汪振宇给她讲了九十年代铁腕宰相亲任铸币局局长，整顿坏账高企的银行业，设立四大资产管理公司剥离坏账，推动国有银行上市的故事，“这才有了银行业后来的黄金十年”。蒋小菁似懂非懂，但“黄金十年”这个词，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渴望改变的心田上。
　　第三次见面，地点换成了冀州的一个老牌西餐厅。关系熟稔了些，汪振宇穿了卡其裤和黑色Polo衫，话题也更生活化。在刀叉轻碰的声响里，他说自己在古城银行当柜员，每天数钱数到指尖脱皮。“我哥接了家里的厂子，我妈觉得银行稳定，”他切牛排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想做对公业务，那里才是真正的舞台。”
　　蒋小菁搅动着杯里的柠檬片，想起自己上学时候学过的《C语言程序设计》和《软件工程概论》。她总觉得，人生不该只是做一个每天写写画画、仰人鼻息的小文员，应该像汪振宇一样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那个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时代，传统互联网方兴未艾，移动互联网的浪潮也已清晰可见，她渴望能投身其中，而不是在这里推销无人问津的OA系统。
　　婚礼在2011年春天举行。汪振宇家送的彩礼里，有一部当时最时髦的iPhone4。蒋小菁看着那精致的包装盒，塑料薄膜被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盒盖以某种精密计算的缓慢速度慢慢开启，整整四秒钟，仿佛一个新时代在她面前展开。她听到婆婆在楼下和亲戚闲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耳朵：“女孩子家，有份安稳工作就行了，别总心比天高想着折腾。”
　　新房的主卧衣柜里，汪振宇挂上了一套崭新的银行制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蒋小菁的包里，还塞着公司的销售培训材料及产品手册。
　　女儿出生那天，汪振宇正在支行柜台替同事顶班。护士把襁褓抱到她面前时，她看到婴儿柔软的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红痣，和汪振宇的一模一样。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摸着孩子细软的胎发，想起婚礼前夜，汪振宇趴在她耳边，带着啤酒味的温热呼吸洒在她锁骨上：“等我当了行长，就给你开家软件公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孩子满月后，蒋小菁想把孩子用的围兜换成纯棉的，刚拿出来，婆婆就举着消毒喷雾过来了。“说了多少遍，新生儿皮肤嫩，要用抗菌面料！你偏买这种便宜货，起球不说，根本不卫生！”女人把喷雾罐重重磕在五斗柜上，玻璃柜门震得里面的婴儿袜簌簌作响。“这房子是我全款买的，月嫂也是我托关系找的最好的，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安排？”
　　蒋小菁捏着纯棉围兜柔软的边角，没说话。这套不大的两居室，的确是婆婆出资买的，家里的每一寸空间，似乎都烙印着婆婆的意志。就连储物柜，婆婆来帮忙的当天就全部贴上了标签：“宝宝辅食”“宝宝衣物”“闲人勿动”，界限分明。
　　凌晨三点，孩子饿醒哭闹。蒋小菁刚摸到温奶器，卧室门就被推开了。婆婆举着个小夜灯站在门口，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饿了就喂奶粉，你那点奶水哪够？别饿着我孙子。”说着就去客厅开了罐新的进口奶粉，金属勺子刮擦罐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蒋小菁抱着孩子坐起来，看着奶粉罐上“0-6个月”的字样，喉咙发紧——医生明明建议母乳喂养到六个月最好。
　　“妈，医生说……”
　　“医生懂什么？我们那时候没奶粉，米汤也一样把孩子养得结结实实。现在条件好了，更得讲究科学！”婆婆把冲好的奶瓶塞进她手里，转身时扫过床头柜，蒋小菁昨晚偷空练瑜伽没来得及收好的垫子露了一角。“整天琢磨这些没用的，有那功夫不如多学学怎么带孩子。这房子是让你安心过日子的，不是让你当甩手掌柜的。”
　　每一次，无论蒋小菁提出什么想法，换哪个牌子的尿不湿，要不要给孩子添件衣服，婆婆的回答总是不假思索的三个字：“不行，不行，不行。”
　　喂完奶，蒋小菁躺回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汪振宇的鼾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出神。她想起搬进来那天，婆婆指着阳台那个笨重结实的晾衣架，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我让厂里师傅用最好的钢材专门焊的，比外面买的结实耐用多了。”她当时还笑着道谢，现在才恍然明白，这房子里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清晰地刻着主人的名字，而她，不过是个暂住的客人。
　　哺乳期一结束，蒋小菁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安源科技，却没找到她需要的慰藉。
　　“蒋姐，张总说咱们那个给售楼处的OA系统方案跟不上客户的需求，还要再改一下，”实习生小周手里拿着文件夹过来传话。
　　蒋小菁怀孕生产这么长时间没来上班，领导虽然不明说，心里意见还是不小，连实习生都能看出来了。
　　回来工作之后，她还是很努力的，这方案已经连续三晚熬夜改了七版了，而且为了这个方案的可落地，她还自己跑了四五个售楼处，详细地和售楼员、销售主管了解需求及痛点。说到底这OA系统属于锦上添花，人家本来就有一套系统，你去优化改进也很难量化出提升指标，而且也卖不上价儿，实质上就是一个半定制开发卖个关系。
　　她回到工位，看到桌子上的《C 语言程序设计》，那是她大学时候学的基础课程。虽然不是什么知名的学校，蒋小菁在学校还是很努力的，主修计算机、辅修会计，成绩也不错，想着毕业后能在这个信息化飞速发展的年代有所作为，互联网正在大展宏图，自己却在这里写PPT做没人看的OA流程优化方案。
　　我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做真正对客户业务有提升的信息化，技术也懂，也掌握了点销售技巧？蒋小菁心想。
　　“小蒋，快点儿，明早就要汇报”，主管的训斥声打断了她的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