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不咎》羡春里

33、再犯

　　从不念观归来，已悄然过去两日。
　　两日前，流阳的飞鸽传书几乎是和二人前后脚抵达山谷。
　　信上说，除云游在外的几位，观里剩下的弟子们一听是季往相邀，竟无一人犹豫，全都雀跃着答应了，连观里养的鸡鸭都扑棱着翅膀，十分不安分。
　　而他们搬过来的日子，便定在今日。

　　不咎先一步醒来，睁眼的瞬间便察觉身侧的异样。他目光落下，眉头蹙了起来。
　　只见昨夜还平整温暖的被面上，赫然印着好几个清晰的，带着些许湿泥土痕的梅花状小爪印。那印记一路从床尾延伸过来，直至靠近他枕边的位置。
　　那被角更是被扒拉得堆叠起来，巧妙地形成一个柔软舒适的窝状凹陷，而凹陷旁边，还粘着几根醒目的，浅黄色的短绒毛。
　　九九此刻正心安理得地蜷在那个自制的窝里，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睡得香甜无比，对即将降临的危机毫无所觉。
　　不咎坐起身，又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发丝从季往那边抽出来。他盯着那串碍眼的爪印和那几根随风微动的狗毛，沉默了片刻。
　　他素来喜洁，卧榻之处更是要求一丝不乱，九九这般溜进来“占地为王”，无论他此刻是人是狐，显然踩在了他的边界上。
　　他伸出手，指尖凝聚一丝极细的妖力，轻轻点了点九九露在外面的黑鼻头。
　　九九在睡梦中不舒服地打了个小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视线对焦，映入眼帘的是不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动物本能让它瞬间警觉，耳朵向后背去，喉咙里发出讨好的“呜呜”声，下意识想用脑袋去蹭不咎的手，寻求原谅。
　　不咎避开它的蹭蹭，指尖转而点了点被面上那串清晰的爪印：“下次，不许再上来了。知道吗？”
　　他的语气算不得严厉，甚至没有多少情绪起伏，但反而让九九更怂了。
　　耳朵彻底耷拉下来，尾巴也夹到肚皮底下，整只狗缩了缩，不敢再乱动，只用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季往也被这动静闹醒了，睡眼惺忪地凑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被面上的惨状和怂成一团的九九，以及明显不悦的不咎。
　　“哎呀...”季往打着长长的哈欠，自然而然地将不咎搂在怀中，用带着浓重睡意的鼻音软绵绵地劝道，“好啦好啦，别那么凶嘛…你看它也知道错了，是不是？我们九九最乖了，下次肯定记住不上床了，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九九使了个“快认错”的眼神。
　　九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顺杆爬。眼睛先看看季往，又瞄向不咎，尾巴尖小幅度地摇了摇，发出更委屈的呜咽。
　　不咎目光再次落回那串爪印上，没说话，但周身那股气息明显缓和了些许。
　　季往见状，知道有戏，立刻笑嘻嘻地凑到不咎耳边，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一会儿我就把这被面拆了，拿皂角好好搓干净，晒得蓬蓬松松的，保准一点痕迹不留，行不行？心肝，我给它做个窝放旁边，它就不会上床了，好不好？”
　　不咎被他柔软的语调拂得耳根微痒，偏过头躲了躲，算是默许了这处理方案。他自然不是真要与九九置气，只是习惯使然，规矩需立下。
　　九九见气氛松动，求生欲让它胆子又大了些。
　　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季往搁在床边的手背。
　　见季往笑眯眯地没反对，它试探着挪了挪身子，将鼻尖凑近不咎的手指，也舔了一下，还拿爪子拨了拨那手，想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下面要摸，像是一个笨拙的道歉。
　　不咎垂眸看向小家伙，伸出手来，用指尖在阿黄毛茸茸的脑门上象征性地弹了一下。
　　“下不为例。” 他重申。
　　九九立刻领会，欢快地“汪”了一声，仿佛得到了特赦，轻盈地跳下床榻，在床边兴奋转了两圈。
　　季往笑了起来。他看向不咎，非常自然地倾身过去，在不咎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不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季往凑近时，他甚至抬起了头。
　　季往这才利落地翻身下床，声音轻快：“你慢慢收拾，我先出去看看他们到了没。”
　　他语气里满是要做当家主人般的期待，也透着对不咎习惯的体贴——知道他爱洁，晨起后总需些时间整理仪容，更别提今早被窝还被某只小狗“临幸”过。
　　不咎应了声，目送他像阵风似的卷出门，门扉轻响，室内复归宁静，只余下窗外渐起的鸟鸣和脚边九九的呼吸声。

　　季往原本打算直接去山门处迎接不念观的同门们，脚下刚迈出几步，却忽然顿住。
　　一阵极其细微的“嗡嗡”声，如同被压抑的蜂鸣，正从走廊尽头的方向传来。
　　季往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那枚自无妄原一战后便被他小心收起，安置在静室深处的逆鳞梭，此刻正发生着不寻常的异动。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走廊尽头的密室快步走去。
　　季往抬手按在石门中央，掌心凝聚灵力，启动了上面的防护禁制。
　　他踏入密室，反手合上石门，将外界的声响隔绝。
　　室内逆鳞梭的嗡鸣仿佛被放大，那梭身不再是平日温润内敛的模样，此时通体整流转着光华，如同内部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点燃。
　　其上镌刻的古老龙纹正随着梭体焦灼自转，明灭闪烁不定，每一次光芒的涨缩，都带动着空气中那股令人心悸的波动加剧一分。
　　季往的心沉了下去。
　　逆鳞梭与他神魂相连，更是云深道尊遗泽，对与云深相关的人或重大危机有着天然的感应。它此刻如此异动，绝非寻常…而今日，正是不念观众人搬迁至此的日子。
　　他不敢再往下想，一个箭步冲到了密室一侧的武器架前。
　　架上陈列着几把长剑，皆是怀卿从原先的兵器阁内抢救出来的上品，但他看也没看，直接抓起不咎赠与他的那一把。
　　他没有半分犹豫，转身便朝密室外疾步而去。

　　刚冲出殿门，迎面便撞上了石坚。他正扛着一根新伐的原木准备送去工坊，看见季往提着剑，明显愣了一下。
　　“掌门？” 石坚放下原木，脸上警惕，“出啥事了？需不需要帮忙，这剑…”
　　季往来不及细说，语速极快：“石坚，跟不咎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已足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掠过石坚身侧，带起一阵疾风。
　　他甚至没走正门，直接掠向最近的一处矮墙，提气纵身，便如一只雨燕般翻了出去，将石坚那句“掌门您去哪儿啊”的追问远远抛在了身后。
　　石坚目瞪口呆地看着季往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山林小径方向，挠了挠后脑勺，虽然不明所以，但季往那句“跟不咎说一声”他听得真切。
　　于是也不敢再耽搁，扔下原木，转身便朝着主屋方向，“咚咚咚”跑去报信了。

　　季往将轻功催动到极致，身形几乎化为一道模糊的青影，朝着不念观的方向，全速疾驰。
　　然而在半路，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血腥气，却穿透晨雾，蛮横钻入他的鼻腔，死死缠住了他的心神。
　　“呼——”
　　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惊怒与恐慌，循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最浓郁的方向，再次提速。不过几个呼吸，他已冲至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缓坡。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个在观里总是沉默寡言，却会默默帮他修补道袍的师兄，此刻正背对着他，衣衫破碎，洇开大片暗红的血迹。即使脚步踉跄，却依然死死地挡在那里。
　　在他身后，蜷缩着两个同样带伤的同门，其中一个同门的胳膊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色惨白如纸。
　　而他们的对面，是七八个面覆恶鬼面具的身影，正手持利刃和符咒步步紧逼。
　　为首的那人，手中弯刀还在滴落着粘稠的鲜血，显然已经伤了不少人。

　　师兄再次横起手中那把已经卷刃，沾染着血污的铁剑，试图用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为身后的师弟妹们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退——“
　　“退后——！”一声饱含着滔天怒意的怒喝，如同惊雷般骤然炸响在山林之间，盖过了兵刃的破空声。
　　季往身影如电，从侧后方疾冲而至，甚至未等那些黑衣人完全反应过来，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带起一道凛冽无比的寒芒，挟着风雷之势，直斩向那手持滴血弯刀，正要再次挥下的黑衣人首领！
　　“铛——！”震耳欲聋的交鸣声爆开，火星四溅。
　　那首领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如此迅猛的一击，赶忙仓促格挡，只觉一股沛巨力顺着弯刀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麻木，竟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数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面具下的眼神已满是惊疑不定。
　　季往稳稳落地，向后一撤，身形如岳挡在了师兄和受伤同门的身前。空着的左手飞快向身后一挥，灵力屏障瞬息张开，将众人护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