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噩梦惊醒 ...
-
晨雾似乳,在崎岖山路上缓缓流淌,将远近的山石草木都染上了一层迷蒙的白。
队伍前行不过半炷香的工夫,贾宝玉便觉自己快散架了。
白龙马所化的毛驴虽非凡品,刻意放缓了步子,但山路颠簸,那瘦硬的脊背硌得他臀上如针扎火燎,腰腹间更是翻江倒海,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齐声哀嚎。
“沙师兄……沙师兄……”贾宝玉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一丝惹人怜的颤音,“扶我一把……我觉着……我这腰要断了。”
走在驴子旁边的沙悟净闻言,默默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挑着的行李深处翻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布,塞到宝玉身下垫好。
见宝玉脸色依旧苍白,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乌木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师父行李里的安神熏香,八戒师兄说能提神,你闻闻。”
宝玉惊喜地接过来,拔开瓶塞,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奇异的香气窜入鼻腔,主调是清雅的茉莉混着沉静的檀香,底子里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鹅毛烧焦后的灰味。
味道虽怪,却莫名地让贾宝玉那因颠簸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沙师兄,原来你也懂香道?”宝玉来了精神,
沙悟净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道:“不懂。昨夜二师兄偷懒睡不着,嘴里念叨着要什么‘定神香’才能干活,我便照他说的,将师父的茉莉香和佛前供的檀香混了些,又加了点灯芯灰……不知管不管用。”
宝玉一时语塞,捏着那小瓷瓶,心中五味杂陈。
前方,正扛着九齿钉耙、挑着部分行李的猪八戒哼起了自编的小曲儿:“今日天气好晴朗,赶路何必太匆忙~老猪我歇歇脚,看看风景晒太阳~”
说着,他脚下故意一滑,“哎哟”一声,整个身子歪倒在地,肩上的包袱也滚落下来,几卷经书散了一地。
唐僧勒住马,眉头紧锁:“八戒,你又懈怠了!还不快快将经文拾起?”
猪八戒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哼哼唧唧地叫唤:“师父啊,您是不知道!我老猪昨晚被那破庙的阴风吹了一宿,浑身骨头像被雷劈过似的,这会儿半点力气也使不出了!动都动不得,动都动不得啊!”
猪八戒话音未落,身后驴背上的贾宝玉悠悠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礼记》有云:‘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二师兄既不愿劳其筋骨,不如就此卸下行囊,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或种几亩薄田,或养几头肥猪,自给自足,岂不比在这风餐露宿来得快活?”
八戒被他这番话顶得一愣,翻身坐起,不服气地嚷道:“你这书呆子说得轻巧!那你干嘛不下来走路?骑着驴还喊累!”
宝玉从袖中摸索着抽出一柄不知何时用纸糊成的简易折扇,“刷”地一下展开,轻轻摇着,一副文人雅士的派头:“我乃病弱之躯,此番同行,已是勉力支撑。长老们出家修行,讲究慈悲为怀,照拂弱小,此乃本分。况且——”
贾宝玉忽然顿住,将声音稍稍提高,目光扫过众人,“君子远庖厨,贤者避劳役,此乃古训。我虽不才,也算读过几年圣贤书,自然要恪守礼法,不敢逾越。”
一番歪理说得猪八戒是满脸通红,两只耳朵呼扇呼扇,竟不知如何反驳。
宝玉不再理他,转而面向唐僧,神情变得肃穆起来:“师父可知,昔年孔圣门下,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只因其心有所寄,志有所托。如今二师兄身强体壮,有万斤神力,却日日怨天尤人,步步叫苦不迭。此非力有不逮,实乃心生懈怠也。”
贾宝玉说着,竟从腰间那个宝贝香囊里捻出一小撮淡粉色的粉末,对着猪八戒的方向,用扇子轻轻一扇。
那粉末随风飘去,正好拂过八戒的鼻孔。
“阿嚏!阿嚏!阿嚏!”猪八戒猛地连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只觉得一股辛辣又清凉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猪八戒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瞬间精神抖擞,仿佛方才那个瘫软在地的人根本不是他。
猪八戒茫然地看了看散落的经书,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起来:“罪过,罪过!不能偷懒,不能辜负师父厚望……”
一边念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经书一本本捡起,拍掉灰尘,重新捆扎得整整齐齐,比之前还要牢固。
这番变故,看得唐僧、沙僧目瞪口呆。
唐僧双手合十,低声念道:“阿弥陀佛……此子莫非……莫非真有什么点化顽劣的神通不成?”
沙悟净则默默从行李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记下:“醒梦丹,粉色,扇风吹之,可治懒骨。”
唯有走在最前方的孙行者回头冷笑一声,低啐道:“装神弄鬼!不过是些辣椒粉混了香灰的把戏,也敢称‘丹’?”
可当孙悟空走近八戒,想看看这呆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时,却见其眼神清明,毫无迷乱之象,行动间也并无半分被操控的僵硬。
孙悟空不信邪,暗中眯起火眼金睛一扫——猪八戒周身气息平稳,更无半点妖气附体。
孙行者心头猛地一凛: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真能单凭言语和些许粉末,就驱使人改过向善,行其正事?
这比念紧箍咒还邪门!
午时,一行人在溪边歇脚。
唐僧取出经文,准备做午课,却发现因晨雾湿重,经匣受了潮,好几页珍贵的贝叶经黏连在了一起,稍一用力,便有撕裂的危险。
众人顿时束手无策。
八戒提议放在石头上晒干了再揭,沙悟净则建议干脆从缝隙小心撕开,都被唐僧否决了。
“糟蹋圣物,罪过,罪过啊。”贾宝玉轻叹一声,摇着头蹲下身来。
贾宝玉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随身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支雕花小银镊、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软绢,又让沙悟净去烧一小锅水。
待水汽升腾,贾宝玉让沙僧将经书置于蒸汽之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口中念念有词:“先以温汽润之,使其筋骨舒展,再用软绢裹住银镊,从页角轻轻探入,徐徐揭之。此法如揭美人面纱,最忌心浮气躁,急不得,也慢不得。”
贾宝玉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的银镊仿佛有了生命,在黏连的经页间游走,竟真如他所说,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副细致讲究的模样,与其说是修复经书,不如说是在修复一幅破碎的古画。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黏连的经页竟被他毫发无伤地全部分开。
唐僧捧着完好如初的经书,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作揖:“小施主竟有此等巧思慧心,真乃我佛门之善缘,贫僧……贫僧感激不尽!”
歇息完毕,队伍再次启程。
贾宝玉依旧被驴子颠得脸色发白,两眼发花。
他望着前方那个扛着金箍棒、步履矫健的金色背影,忽然对身旁的沙悟净轻声说道:“沙师兄,你说……那猴子,明明有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力,为何偏生要靠一根棒子说话?若他肯静下心来,听人一句诗,一句曲,或许这世上,能少伤许多无辜生灵。”
沙悟净挑着担子,脚步沉稳,闻言低声道:“大师兄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性子磨掉了许多,也看透了许多。在他看来,这世上,讲理不如打架来得快。”
宝玉默然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玫瑰酥饼,小心地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了过去:“那你……帮我传个话给他。”
沙悟呈接过那半块精致得不像行路人该有的点心,有些不解。
“就说……今天我没从驴上摔下来,是他……走得稳。”宝玉的声音很轻,说完便扭过头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沙悟净看着手心那半块散发着甜香的酥饼,又看看前方大师兄的背影,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夜幕降临,山风渐起。
师徒几人寻到一处悬崖下的避风石凹,生起篝火准备过夜。
贾宝玉蜷在最里侧,枕着自己的小包袱,很快便在疲惫中坠入了梦乡。
梦里,贾宝玉又回到了大观园。
怡红院前花开满园,姹紫嫣红,他最爱的女儿们环绕身旁,莺声燕语。
贾宝玉一抬头,却见林妹妹独自站在沁芳桥上,正含笑望着他。
他心中一喜,提步便要奔去。
可贾宝玉刚踏上桥头,那汉白玉的桥身竟轰然断裂!
他一声惊呼,整个人直直坠向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就在失重感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耳边猛地炸响一声熟悉又暴躁的怒吼:“抓稳了!”
贾宝玉豁然睁眼,人还在崖壁下,身上盖着沙僧的旧衲衣。
而孙行者正单手拎着贾宝玉的后衣领,将他大半个悬在半空的身子提了回来。
另一只手,则紧握着金箍棒,棒尖直指林中一晃而过的黑影,双目金光迸射,满是警惕。
原来他睡梦中翻身,竟差点滚下悬崖。
孙行者见他醒了,确定林中异动只是路过的野兽,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贾宝玉“扑通”一下摔回草堆上。
“做什么劳什子噩梦!再敢乱动掉下去,还得俺老孙费力去捞你!”猴子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转身回到火堆旁,背对着他坐下。
可就在方才,孙悟空拎起宝玉那一瞬间,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与后怕,却被月光下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沙悟净,悄悄看在了眼里。
贾宝玉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抬头望去,只见前方被月光照亮的狭窄山路,在夜色中蜿蜒向前,最终竟仿佛融进了一片笔直光滑的巨大崖壁。
那崖壁在清冷的月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死人般的惨白,看上去……竟像一幅铺展开来、等待着被笔墨玷污的巨大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