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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觉醒来,火眼金睛不管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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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日头毒辣得像一盆炭火,直烤得人头晕眼花。
贾宝玉只觉心口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有人用锥子狠命地扎了进去。
贾宝玉低头一看,那块自娘胎里便衔在口中、日夜不离身的通灵宝玉,此刻竟“咔”地一声,现出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还不等贾宝玉惊呼出声,玉中陡然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冷光,瞬间吞噬了他的意识。
最后的念头,是沁芳亭畔的芍药开得正好,也不知袭人姐姐有没有记得摘些露水来烹茶。
再次睁眼时,眼前已不是雕梁画栋的怡红院,更没有软榻香枕、侍女环绕。
荒山。
野岭。
嶙峋的怪石如狰狞的骨爪,枯藤老树在暮色中扭曲成鬼魅的剪影。
松涛阵阵,不似大观园里的风雅,反倒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几声凄厉的狼嚎从远处传来,吓得贾宝玉一个激灵,身上那件单薄的杭绸长衫根本抵不住山风,冷气如刀,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这是哪里?”贾宝玉环顾四周,满目荒凉,心底的恐慌像藤蔓般疯长。
“莫不是哪位姐姐妹妹设的迷魂局,与我开的玩笑?”贾宝玉强作镇定地喃喃自语,可这念头很快就被自己推翻了,“可这布景也太寒酸了些……便是我院里扫地的婆子,也不至于把场面弄得这般凄楚。”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恐惧攫住了贾宝玉。
贾宝玉习惯了前呼后拥,习惯了温柔乡软,何曾见过这般原始可怖的景象?
“袭人!晴雯!快来扶我一把!”贾宝玉下意识地唤着贴身丫鬟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格外孱弱,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就在贾宝玉吓得浑身发抖、几欲落泪之际,头顶的树枝忽然“咔嚓”一声脆响。
贾宝玉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金光如流星般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面前的空地上,激起一圈尘土。
烟尘散去,一个身影赫然立在那里。
来人身着一件虎皮短裙,露出精壮结实的四肢,最骇人的是他的长相——毛脸雷公嘴,一双眼睛仿佛嵌着两丸燃烧的炭火,精光四射,透着一股凶悍暴戾之气。
他手里倒拖着一根乌沉沉的铁棒,棒身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
贾宝玉自诩见过的人不少,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似凡人的模样。
贾宝玉吓得连连后退,一脚踩进湿滑的泥地里,险些摔倒。
那毛脸和尚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贾宝玉,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铁棒“锵”地一声直指宝玉的鼻尖,声若洪钟:“好个细皮嫩肉的贼妖!我师父的锦襕袈裟可是你偷了?速速交出来,俺老孙还能饶你个全尸!”
贼妖?袈裟?
贾宝玉脑中一片空白,他何曾受过这等指控与威胁?
惊恐过后,一股被冒犯的屈辱感冲上头顶,盖过了恐惧。
贾宝玉挺直了背脊,努力摆出在贾府时面对下人训话的派头,厉声喝道:“放肆!你这……你这野和尚!本公子乃荣国府衔玉而生的宝二爷,衔的是通灵宝玉,享的是泼天富贵!你这秃驴是哪来的,竟敢如此无礼!”
“荣国府?宝二爷?”那和尚——孙行者闻言,不怒反笑,尖锐的笑声在林间回荡,更添几分诡异。
“装人还装上瘾了!一个凡人公子哥,怎会孤身出现在这黑风山地界?这方圆百里连个活人都见不着,偏生我师父袈裟一丢,你就冒了出来。不是你这妖精作祟,还能是谁?看俺老孙一棒送你上路,回炉重造去吧!”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一闪,手臂肌肉虬结,那根看着就重逾千斤的铁棒挟着撕裂空气的厉风,当头就砸了下来!
贾宝玉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死了!
平日里连门槛都懒得自己迈一步的贾宝玉,此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凭着求生的本能,一个懒驴打滚,狼狈地向旁边滚去。
“轰!”
铁棒砸在他方才站立之处,地面应声龟裂,碎石四溅。
锦绣长袍瞬间沾满了泥浆与草屑,发髻歪斜,珠冠也滚落一旁,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顷刻间变成了泥地里打滚的乞儿。
贾宝玉心头一片悲凉:“我贾宝玉平日里怜花惜玉,连重话都舍不得对姐姐妹妹们说一句,今日竟要死在这野猴……野和尚之手?天道何其不公!”
眼看那铁棒再次高高举起,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绝望之中,贾宝玉所有的娇气、委屈、悲伤都化作了一股凄切之情,脱口而出,仰天悲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正是贾宝玉平日里最感同身受的《葬花吟》。
此刻生死关头念出,声调凄婉,如泣如诉,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恸与决绝。
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贾宝玉的吟哦声,原本喧嚣的夜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林间的宿鸟一阵骚动后也归于沉寂。
万籁俱静中,唯有那悲伤的诗句在山谷间回荡。
正欲挥棒的孙行者,动作也为之一顿。
他那双能辨真伪、识妖魔的火眼金睛微微眯起,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泥人般的书生。
这妖精……居然还会念诗?
而且这诗句中的悲戚之意,竟让他那颗被五行山压了五百年、早已坚如磐石的心,也莫名地起了一丝波澜。
贾宝玉见对方停手,心中稍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贾宝玉强撑着那点仅存的贵公子气度,从泥地里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混合着泪水,更显楚楚可怜。
贾宝玉颤着声音,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有理有据:“尔等出家人,不都讲究个慈悲为怀吗?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痛下杀手?我……我虽不知为何会落到此地,但方才以诗明志,足见我是个有情之人。天地万物,唯情最真。那妖邪之物,只会打打杀杀,茹毛饮血,哪里懂得这般春愁秋怨、断肠之句?你若连这都分不清,还谈什么火眼金睛!”
贾宝玉本意只是想拖延时间,好喘口气想个脱身之法,胡乱将平日里哄林妹妹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却不料,这番“以情破煞”的歪理邪说,竟真的让孙行者心头猛地一震。
孙悟空想起五百年前,天庭的蟠桃盛会上,也曾有一位痴情的仙子,只因对那卷帘大将说了一句“相思无用,唯有别离”,便泪洒瑶池,最终触怒王母,被贬下了凡间。
眼前这书生身上流露出的那股子痴缠情态,竟与那仙子有几分神似。
难道……这真不是个妖怪?
孙行者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冷哼一声收回了金箍棒:“巧言令色,更显奸诈!凡人肉躯,怎能在这深山老林里独自存活?定是哪个妖怪幻化了人形,想来诓骗我师徒!”
孙悟空虽嘴上强硬,但杀心已然去了大半。
正想再逼问几句,套出些根底,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粗豪的叫嚷,声音如同猪吼:“大师兄!师父说了,要是下雨前再找不回袈裟,他老人家就要念三十遍紧箍咒啦!”
一听到“紧箍咒”三个字,孙行者的脸色顿时一变,头皮都有些发麻。
孙悟空恶狠狠地瞪向贾宝玉,迁怒道:“都怪你这妖怪!若非是你偷了袈裟,怎会恰好在这时候出现,耽误俺老孙的工夫!”
说罢,孙悟空一个箭步上前,根本不容宝玉分说,大手一伸,直接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像提溜一只小鸡仔。
“走!去见我师父,让他亲自发落你!”
贾宝玉双脚猛然离地,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又惊又气地尖叫:“放手!放开我!你……你当我是丫鬟们提溜的绣球不成!无礼至极!粗俗不堪!”
孙行者哪里会理贾宝玉这些废话,提着他便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起来。
贾宝玉被颠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胃里翻江倒海,连一句完整的抱怨都说不出来。
颠簸中,贾宝玉眼角余光瞥见半空中有一只巨大的黑鹰正在盘旋,那鹰爪上似乎缠绕着一抹金色的织物,在昏暗的天色下若隐若现。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那……那莫非才是真正的“凶手”?
贾宝玉刚想开口提醒这个粗鲁的和尚,却被剧烈的颠簸呛得一口气没上来,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天上……天上那位羽客……怕是有……有孝心难尽之苦……”
在贾宝玉那被诗词浸泡过的脑子里,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这鹰衔走漂亮东西,或许是像鸟儿反哺一样,要拿回去孝敬长辈。
话未说完,天色骤变。
刚刚还只是暮色沉沉,转瞬间便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暴雨倾盆而至。
山路泥泞,很快便汇成了湍急的溪流。
“晦气!”孙行者骂咧咧地用手护住脑袋,目光焦急地四下扫视。
就在这时,孙悟空脚步一顿,猛地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巨大古槐。
只见那湿漉漉的树梢上,正挂着一件金光闪闪、缀满珠宝的袈裟,被狂风吹得不住摇晃。
赫然便是唐僧丢失的那件锦襕袈裟!
而在孙悟空身侧,被他拎着的贾宝玉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嘴唇已冻得发青,眼神却有些恍惚。
贾宝玉仰头望着被大雨冲刷的天空,仍在喃喃自语:“情之所钟,万物皆可通……哪怕是鹰禽鸟兽,也知反哺之情……”
在这迷离的幻觉与现实交界处,他仿佛看见一位身着素衣的仙姑立于云端,手中托着一块晶莹的玉佩残片,那残片上流转着微光。
仙姑的眼神悲悯而悠远,一声低语如风,飘入他的耳中:“情根不灭,两界皆囚。”
彻骨的寒冷与连番的惊吓终于耗尽了贾宝玉所有的精力,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昏迷前,这位富贵闲人最后的念头是:“若……若此处真是哪位神仙姐姐的洞府,怎的……怎的连一顶软轿都舍不得派来接迎……”
孙行者站在原地,一手提着昏死过去的贾宝玉,一手遥指着树梢上失而复得的袈裟,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孙悟空看看那袈裟,又低头看看怀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口胡言乱语却又似乎句句藏着深意的书生,平生第一次,对他那双能看破三界虚妄的火眼金睛,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双眼睛,真的能识尽天下所有的妖氛与人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