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二十四章 ...

  •   香露十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很生气的批评了她。调皮的孩子把绳子搭在院子里的松树上,下边支了一块木板在那儿荡秋千呢。那可是小章亲手种下的呀,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的照看着,生怕风大了吹断树枝,生怕雪大了压坏树枝,这小家伙却开心地荡起秋千,我能不生气么?
      我冲她喊道:
      “香露,还不快下来,别在树上荡秋千。”
      香露见我动了真怒,赶紧跳下来,乖乖的站在我面前等着我揍她,不知怎么,看着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对一个孩子发怒,她的样子跟她妈是那么的相似,就连伤心时候的眼睛都一模一样,我的心不禁软了下来。
      我跟她讲,这棵松树的名字跟她妈妈的名字一样,也叫“香草”。小家伙好奇的听着,听我讲述一个叫做张小章的男人和一个叫做孙香梅的女人的故事,偶尔还会带出一两个陌生的名字,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香露总是很合适宜的插上一句话,或是提醒我故事讲到了什么地方。那个下午,阳光分外好看,透过树枝,零星的光斑闪烁在我和香露身上,好像跳舞的星星,而头顶的树枝已经显得苍老,不时从头顶掉下几块干枯的树皮。
      看着香露,我总是想起香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小章不知道在哪里,还是没有回来,他给我写的那些迟到的信,有的已经开始泛黄,但不知怎么,拿在手里,有种很亲切但又陌生的感觉。有时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写给一个陌生的女人的信,于自己毫无关系。
      想一想,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习惯吧,年轻时候,我习惯了他在身边陪着我,后来,我习惯了坐在院子里的松树下等他,再后来,我习惯了刺绣,给他刺了好多鸳鸯呢,可惜他没有看见,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寄给他,再到后来,我就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像这种孤寂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在时候的热闹一样,有时我想,如果此刻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恐怕也无法适应那种热闹了,不过,这么多年不见,我应该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他也不敢认我了。
      香露出嫁的时候,我很舍不得,我看着她被一个陌生的男人迎上汽车,一通喧嚣过后,就远去了。男人跟我说,他会让香露幸福的。我对香露说,两个人不管吃苦享乐,一定要在一起。说完,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仔细想想,又感觉没说错,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妥。
      香草笑着说:
      “姥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俩会在一起,好好的,过完一辈子!我们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我说: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哦,我岁数大了,可再等不了几个二十年了。”
      我真是老糊涂了,又把香露当成香草。香草知道我的毛病,跟我笑了笑,抹了把眼泪上了车。
      香露没有食言,结婚后总是过来看我,总给我带点东西。其实她带的那点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只是她每来一次,我心里就会暗暗地担忧一次,生怕她哪天不来了,或是一个人哭着回来。好在她每次来这里都是两个人,夫妻俩有说有笑,有一天,香露趁男人不在身边,向我抱怨说这个男人太没本事了,不会赚大钱。我指责她,说当初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么?她说我岁数大了,赶不上潮流了。我就又给她讲了许多年前讲的那个故事:
      七十年前,一个叫做香雪的女人,出身青楼,前半辈子富贵繁华,但是为人所不齿,后半辈子虽然清贫度日,却有幸与男人白头偕老;五十年前,有一个叫做香梅的女人,她的丈夫心系国家,为祖国镇守边疆,一辈子没有回家,她一个人等了一辈子;三十年前,有一个叫做周丽的女人,她的丈夫很有本事,却惹了一身桃花运,搞得家破人亡,后半辈子凄凄惨惨;三十五年前,还有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面粉厂的厂长,然而时运不济,后半辈子两个人颠沛流离,到现在都不知去向。
      香露听着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哭了,对我说:
      “姥姥,我选择的,我不后悔,再不会抱怨了。”
      我很欣慰,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两个人在一起,计较什么得与失?计较什么名与利?不用抱怨,也不用自责。这是我娘在我结婚的时候告诉我的,她后半辈子就是按照这个想法活下来的,我一辈子按照她教的,懵懵懂懂也活过来了。
      我住的房子已经颤颤巍巍支撑不了几年了,但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我一块一块触摸过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屋里边的任何东西,就像闭着眼睛梳自己的头发一样。
      院子里的那棵松树已经好大了,凸起来的树根把整个院子都撑得支离破碎,当初我就是随口一说,说是栽在水道旁边,没想到几十年下来,它还真没有辜负我的一片心意。人年纪大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我常常想,这松树怎么会长这么大呢?后来我明白,我醒着的时候她在长,我睡着的时候她也在长,我看它,它在长,我不看它,它还在长。
      邻居家小媳妇儿那几年抱怨过,说是我家的大松树挡着她家的采光了,能不能锯掉?
      我想啊,自己也没多少年活头了,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给年轻人心里边添堵,我就说:
      “想锯就锯了吧,只是我老婆子帮不上什么忙了!”
      前街的李大妈九十多的岁数了,活的还很硬朗,不知从谁的口中听说小镇上最粗大的一棵松树就要被锯掉了,拄着拐杖扶着墙就来到我家,那拐棍敲了敲松树,拼着一身力气向众人喊:
      “你们谁也不能动这棵树,这棵树可是有名字的。”
      众人好奇,有人问:
      “李奶奶,这树叫什么名字?”
      李大妈想了一会儿,说:
      “这棵树叫做张香草,是有灵性的,你们谁也不能动。”
      众人都认为李奶奶老糊涂了,想把她骗到别的地方,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再锯掉这棵树。
      李大妈坐在我的面前,说:
      “香梅呀,你就这么忍心啊?”
      我笑着说:
      “总不能耽误了人家年轻人啊!”
      李大妈干枯的像鸡爪子一样的手拍了我一下,说:
      “孙香梅,以后留着给你做棺材板呀,你活着,它就不能死,它活着,你就不能死。”
      李大妈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松树下,众人没有办法,只好离去。
      李大妈摸摸树干,又看看地上凸出来的树根,说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粗最壮的松树。
      她是一番好意,这我是知道的,只是活到我这般年纪,于很多事情便看得淡了,如果哪一天有人说要拆我的房子,我也是会答应的。
      现在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这把身子骨,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老婆子,你要活下去,你得好好等着,不能输给老天爷。可是人总是会死的,就像瓜熟了就会自己落下来,我能做的只有每天多活动活动手脚,多用用眼睛,多背背诗词,晚上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你又活了一天。
      老人笑着看我,问:“我是不是很傻?”
      我说:“我没有到达您的境界,不敢说。”
      老人嘿嘿的笑了,抬眼向胡同口黑暗处看去,月光下婆娑的树影时而摇晃几下,扰乱了繁星。
      老人手中正在刺的是一幅鸳鸯交颈图,碧绿的水波中,两只娇小的水鸟脖颈相互缠绕,身边的荷花悄悄开放,就像是梦中的荷塘水乡。
      晚风轻轻地吹过,阵阵松香吹乱了老人银白的头发。不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鸣笛声,夜渐渐深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