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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弈棋新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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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数日前。
那封揭露朝廷已派周霖前来制衡的密报,正静静躺在嬴长风的紫檀木大案上。烛火摇曳,映着案前几张凝重的面孔。
“周霖……郑元容的姻亲,古板苛刻,忠于官家,视藩镇为疥癣之疾。”云书指尖点着密报上周霖的名字,语气如常,眸中却暗流涌动,“她此来,必携密旨,名为协理,实为监军,甚至……伺机夺权。”
尉迟澜冷哼一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朝廷这是要逼反大王!前线将士浴血备战,他们在背后捅刀子!不如……”她眼中凶光一闪,未尽之语,昭然若揭。
崔归相对冷静,但眉宇间亦满是忧色:“大王,周霖代表朝廷法统,若强硬对抗,便是公然撕破脸,再无转圜余地。然若步步退让,兵权被削,我等便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如今姚族大军压境之象已显,内忧外患,悬于一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嬴长风身上。她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缓缓站起身,踱至那巨大的北境沙盘前。沙盘之上,敌我态势分明,姚族的狼头旗标簇拥,而代表北境防线的玄色小旗,亦森然林立。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想劝我隐忍,有人想劝我……”她顿了顿,没有说出“谋反”那两个字,“隐忍,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而掀翻棋盘,时机未至,亦非我所愿。”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沙盘上云中城的位置,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但,有人要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难道还要我们引颈就戮吗?”她转过身,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周霖要来,便让她来。她要看,便让她看。但看的,只能是我想让她看的。她要权……”
嬴长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决绝的杀伐之气:“孤,不给。”
“大王之意是?”凌城沉声问,手已按上剑柄。
“扣押她。”嬴长风吐出三个字,石破天惊。
厅内一片死寂。纵然有所预料,亲耳听到这个决定,依旧让人心神震颤。扣押钦差,形同谋逆!
“周霖倨傲,必不会甘于只做耳目。”嬴长风冷静分析,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定会急于揽权,甚至以势压人。届时,我‘病体未愈’,无力约束麾下,‘骄兵悍将’不堪受辱,冲突之下,‘误伤’钦差,亦在情理之中。”
云书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了:“大王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斩断朝廷伸向北境的手,同时,将‘冲突’控制在‘以下犯上’的层面,而非大王直接抗旨?妙!如此一来,朝廷即便震怒,首要问责的也是我等‘跋扈’之将,大王反而可居中转圜,甚至……借此向朝廷施压,索要更多自主之权,以应对姚族威胁。”
“正是。”嬴长风颔首,“阿娘虽疑我,但更忌惮边镇生乱,尤其在此刻。只要姚族这个外患在,只要北境军民之心向我,她便不敢轻易与我彻底决裂。扣押周霖,是险棋,亦是让朝廷看清现实的棋。”
她看向麾下文武,声音沉凝:“此计虽定,然执行需万分谨慎,不容半分差池。尔等,可愿随孤,行此险着?”
“愿为大王效死!”四人齐声应诺,无一丝犹豫。她们深知,从此刻起,便再无回头路,唯有紧跟眼前之人,在这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
秦王府书房,炭火驱散了北地的严寒,却驱不散此刻室内微妙的对峙气氛。
被带上来的女子名为应拭雪,一身素净布袍,面容清秀,眼神却幽深冷寂,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原。她并未因阶下囚的处境而惶恐,只是静静站着,目光平静地迎上嬴长风的审视。
“应拭雪,”嬴长风放下手中关于她的卷宗,“周霖麾下首席幕僚,善奇谋,长于军政算计,因手段阴狠,不留余地,人称‘毒士’。”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周霖已倒,北境正值用人之际,你可愿为孤效力?”
应拭雪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大王礼贤下士之名,拭雪亦有耳闻。然,空口许诺,画饼充饥之事,拭雪在周侍中处,见得多了。”她声音清冷,如冰棱相击,“大王又如何能证明,您与那些口称重用,实则忌惮、驱使我辈如鹰犬者不同?”
这是直白的质疑,毫不客气。
嬴长风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问得好。”她目光扫过身旁几人,“孤便与你说道说道。”
她先指向云书:“云无涯,寒门姊娣,无显赫家世,唯有满腹经纶与济世之志。在京城,她纵有管仲、乐毅之才,亦难出头。但在北境,她是我之心腹,无人可替。”
目光转向尉迟澜:“子澜,其母乃当年边镇获罪之将,本应株连。是孤暗中运作,保下她性命,更让她凭军功一步步走到今日玄甲军副将之位。在朝廷眼中,她是罪臣之后;在我这里,她是可托付后背的肱骨。”
再看凌城:“凌仲由,武艺超群,性情刚直,因不愿攀附权贵,在京北大营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投效我北境不过三载,已是我的亲卫统领,执掌安危,权责深重。”
最后是崔归:“崔九卿,出身清河崔氏,真正的世家贵女。然她目睹家族盘剥乡里,心中不忿,更觉世家乃国之蛀虫。她非是因落魄来投,而是主动叛出家族,择我为主君,欲践心中正道。在我麾下,她掌机要文书,地位超然。”
嬴长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应拭雪,语气沉凝:“试看,我麾下,有寒士,有罪裔,有耿直被弃者,亦有叛出家门者。我用人从不问出身,亦不计过往,只论其才,只观其心。此可算证明?”
应拭雪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她轻轻摇头:“大王所言诸位,无论是寒门、罪裔,抑或是叛出世家,其心皆正,其行或可称‘奇’,然根基仍在‘阳谋’二字。她们,是清流、是直臣、是能吏。”
应拭雪抬眸,直视嬴长风,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但我不同。某之谋,多行险招,惯走偏锋,算计人心,利用阴暗,动辄绝户,鲜有仁恕。周霖用我,却厌我如蛇蝎,防我如鬼蜮。且某性情孤僻,不喜交际,无意结党,更无朋辈援手。大王麾下,可有拭雪这等‘毒士’立足之地?只怕她日功成,亦难免鸟尽弓藏。”
这便是将她最深的顾虑和盘托出——才华的类型,性情的缺陷,以及未来的风险。
嬴长风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欣赏。她站起身,走到应拭雪面前,距离很近,足以让她感受到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势与诚意。
嬴长风掷地有声:“我要的,是能定鼎乾坤的利器,不是装饰门庭的花瓶。阳谋正道,固然堂皇;阴诡奇计,亦不可或缺。治世需良臣,乱世亦需毒士。”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己身残忍。北境强敌环伺,朝廷步步紧逼,未来之路,注定白骨铺就,岂能奢望事事光明正大?”
“你说你性情孤僻,不结朋党?更妙!我不需要你去做那左右逢源之事。我只要你,做一把最锋利、最隐秘的刀,只对我一人负责,只为我一人出谋划策。你做你的孤臣,我许你谋主之位!”
“谋主?”应拭雪瞳孔微缩,这个词意味着极高的地位与信任,近乎师友,而非简单的幕僚。
“不错,谋主。”嬴长风斩钉截铁,“地位与云书、崔归并列,参赞机密,专司应对阴私诡谲之事。你的计策,无论如何惊世骇俗,只要于大局有利,我便敢用!孤以秦王之名起誓,只要你忠心不贰,孤必不相负,绝无鸟尽弓藏之日!”
应拭雪彻底动容了。
她看着嬴长风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那里没有虚伪,没有忌惮,只有对才华的渴求、对胜利的执着,以及一种敢于接纳一切、驾驭一切的恢弘气度。这与周霖那种既要用她、又要防她、还要鄙夷她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她追求的,从来不是虚名与合群,而是一个能真正理解并毫无保留运用她才华的明主,一个能让她肆意施展而不必担心身后事的君王。
炭火噼啪作响。
许久,应拭雪缓缓躬身,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应拭雪,拜见大王。”
嬴长风俯身,亲手将她扶起:“我得君襄助,如虎添翼。”
当夜,一封盖着兵部左侍中周霖官印的奏报,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携着北境的风雪,飞向遥远的上京。
这封由新任谋主应拭雪亲手炮制的奏报,文辞恳切,细节翔实,将周霖描绘成了“忠于王事”、“不畏艰难”、“正与藩镇势力巧妙周旋”的能臣形象,足以暂时迷惑京中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