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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寻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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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跪坐在书房的地毯上,像一位在废墟中寻找文明印记的考古学家。只是她的废墟,是秦未阑留下的、过于整洁有序的世界。
她的指尖拂过书房里每一个抽屉的光滑内壁,打开每一个盒子的搭扣,触碰到的只有冰凉的奖杯、烫金的荣誉证书,还有装帧精美的集团年报。
在书柜最深处,她发现了一本皮质封面的会议纪要。翻开内页,只见每一行字都工整得如同印刷,每个标点都落在恰当的位置,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精确。
这里的一切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像一个舞台,道具齐全,灯光就位,唯独找不到演员谢幕后的疲惫与真实。
最终,她颓然跌坐在书房中央的地毯上。四周是她翻找过的痕迹,那些象征着成功与完美的物件散落一地,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有温度的人。
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她,难道她所以为的了解,真的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幻影?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目光落在书架底层那叠准备丢弃的废纸上。那是些过时的商业计划书草稿,被随意堆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叠厚厚的废稿纸抱了出来。
她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大部分纸张只有正面有字。直到她的手指在翻过一页印着复杂财务模型的纸张时,骤然停顿。
在那张纸的背面,靠近装订线的空白处,有几行用极细的铅笔写下的字。字迹时而紧绷,时而潦草,仿佛能窥见执笔人彼时剧烈波动的心绪:
“不能错……一步都不能……”
“撑下去,他们都在等我倒下。”
“姐姐……我该怎么办…”
字迹断断续续,笔画深浅不一,像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与诘问,藏匿在一张注定要被丢弃的废稿背面。
她没有销毁它,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一张“废纸”,早已被她自己从记忆里清除。
景初维持着那个跌坐在地的姿势,指尖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这几个短语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疑问的涟漪。
她没有放弃,转而打开法律数据库,尝试用“穹明集团”、“股权纠纷”、“秦宥”等关键词检索那几年的裁判文书。结果依旧令人失望——相关的案卷记录要么显示为“不公开审理”,要么关键部分被大量隐去。
她甚至动用了些微人脉,向一位在财经媒体工作的旧识旁敲侧击。对方的回复在几分钟后传来,措辞谨慎:“小景,这事儿水很深,当年所有主流媒体的报道口径都非常一致,听我一句,别深挖了。”
网络世界的门,被一道无形却坚固的高墙彻底挡住了。秦未阑的过往,在数字世界里被处理成一片精密的“静默”。
她合上电脑,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狼藉的实体世界。既然数字之路不通,她只能寄希望于物理的痕迹。
她合上电脑,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狼藉的实体世界。既然数字之路不通,她只能寄希望于物理的痕迹。
她开始第二轮、更细致的搜寻。这一次,她不只看表面,更是用手指细细摩挲书页的边缘,检查文件夹的夹层,甚至轻轻抖动每一本书,看是否有夹带的纸片飘落。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在堆积如山的纸箱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窗外,天色早已从午后明亮褪成沉郁的墨蓝。
景初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十几个敞开的纸箱包围着。最后一个箱子也几乎见底,她的指尖因反复翻动粗糙的纸页而泛红、发烫。一天了,她执拗的挖掘着可能与秦未阑相关的任何碎片。
然而,收获的只有徒劳。五年前冗余的内部审计报告、早已过时的集团通讯录、印制精美却空洞的宣传册……每一次触摸到不同寻常的厚度,心头刚燃起的微弱火星,旋即被更深的失望淹没。肌肉在酸痛地抗议,灰尘钻进鼻腔,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对自己的怀疑,像潮水般涌上来。
她到底在找什么?即便找到了,又能改变什么?那个能给她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她停下了机械翻动的动作,身体里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她几乎是瘫软下来,额头抵在最后一个空纸箱冰凉的箱壁上,闭上了眼睛。
放弃吧,景初。你找不到的。未阑不想让你找到的,你永远也找不到。
寂静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挣扎着爬起来时,脚无意中碰到了箱底。
“咔。”
一声轻微的、不同于纸张摩擦的异响。
她猛地睁开眼,撑起身体,伸手向箱底摸去。指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的铜版纸,而是一种略显粗糙、带着微妙韧性的硬质表面。
她心脏一缩,屏住呼吸,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最后几份无关紧要的宣传册。
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硬纸文件夹,静静地躺在箱底。它的颜色与箱底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大小被裁剪得与箱底完美契合,像一件被刻意隐藏的——
证物。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无比郑重地将它取了出来。
文件夹很薄,里面没有正式文件,只有几张剪报。
不是打印的网页,而是真正的、已经泛黄的实体报纸剪报。边缘裁剪得参差不齐,带着毛边,像是有人仓促间从报纸上撕下,连带着撕坏了相邻版面的内容。
最上面一张,是一则讣告。黑色边框里清晰地印着:
“穹明集团董事长秦宥女士于昨日因意外不幸离世,享年四十五岁……”
秦宥。
这个名字像一记重锤,敲在景初心上。
下面一张,是同一时期一份财经报纸的评论版块,被红笔用力圈出了一段话:
“……创始人的骤然离世,往往预示着企业动荡的开始。年轻的继任者缺乏威望与经验,能否在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与内部质疑声中稳住局面,将是穹明面临的最大考验……”
“年轻的继任者”几个字下面,被划了两道深深的粗线。
最后一张,是一则简短的社会新闻复印件,报道了几天后发生在穹明集团总部楼下的一场小规模抗议。在剪报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狠狠地、反复地写了几遍同一个词:
“代价。”
笔迹与废稿上的一脉相承。
讣告的黑色边框,评论文章的红色圈划,抗议新闻旁的"代价"……与废稿背面那几行绝望的字迹,终于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令人窒息的地图。
地图的起点,是猝然陨落的星辰;地图的路径,是铺天盖地的质疑与压力;而地图的中央,是那个刚刚失去至亲、却必须立刻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年轻身影。
一种混合着巨大心痛、深刻悔恨和强烈愤怒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气秦未阑的缄默与独自承担,更恨自己的迟钝与“看不见”。
然而,在这炽烈的情绪之下,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悄然蔓延。她忽然意识到,是秦未阑主动地、决绝地将她隔绝在那段艰难岁月之外。她们日夜相伴,可那个最核心的、几乎将秦未阑压垮的暴风眼,她却从未被允许靠近半步。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微微眩晕。她不能再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下一封信的“指引”。秦未阑用信件为她规划了一条走出悲伤的路,但那是一条被净化过的、回避了所有痛苦真相的路。
她现在,要自己开辟一条路。一条逆向的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通向更深的痛苦。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她用力写下:
“追寻未阑——那些她未曾言说的日子”
她开始以整理案卷的方式,将今晚的所有发现进行归档:
1. 物证A:写有挣扎字迹的废稿。标注发现位置、推测时间。
2. 物证B:剪报合集(讣告、财经评论、社会新闻)。标注来源报纸、具体日期。
3. 关键人物:秦宥。记录已知信息:秦未阑的姐姐,穹明集团前董事长,于七年前意外去世。
4. 时间锚点:七年前。秦未阑25岁,MIT博士毕业不久,临危受命接手穹明集团。
5. 核心问题:秦宥因何种“意外”去世?秦未阑在接手初期具体经历了哪些困境?“他们”具体指谁?
她看着自己列出的条目,思路逐渐清晰。网络信息被清理过,实体线索稀少,直接相关的知情人已不在人世。调查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但景初的眼神却愈发坚定。她知道,一定还有被她忽略的细节,一定有其他间接的途径。
她再次拿起那个灰色的文件夹,目光扫过那则被红笔圈出的、质疑“年轻继任者”的评论,以及旁边那触目惊心的“代价”二字。一个念头猛地闪过:
在那个至暗时刻,除了敌人和旁观者,有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她可以求助、可以商议的人?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她将文件夹举到灯下,像勘查现场般检查它的每一寸肌理。指尖在内侧的牛皮纸面上反复摩挲,终于,触到一处极其轻微的不平。
就着灯光,变换角度,一行用极细的、几乎与纸同色的铅笔写下的字,显影般浮现:
“135XXXXXX07 - Z.L.”
这串数字和缩写,像黑暗中突然凿开的一丝缝隙,透出微光。
Z.L. 是谁?
这个被如此隐蔽记录下的联系方式,会是通往更多真相的钥匙吗?
景初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拍下这行字迹。
她的调查,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追查的坐标。她知道,拨通这个电话可能一无所获。
但她必须试一试。
追寻已经开始,她无法,也绝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