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渡》汜圭

1、归途

　　飞机穿透云层，开始缓缓下降。舷窗外，暮色为整座城市镀上温柔的轮廓，万家灯火在渐深的夜色中次第亮起，宛如被打碎的星河，流淌着温暖的光晕。

　　景初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机屏幕。冰凉的玻璃仿佛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温度，耳畔依稀响起那把清冷的嗓音——总是冷静自持，却总能让她感到安心。

　　“案子打得很漂亮。”电话那头，秦未阑的声音从熟悉的寂静中传来，像是置身于她们共同的书房。“逻辑清晰，切入点精准。你很厉害，景律师。”

　　“景律师”这三个字让她的心轻轻颤动。她能想象秦未阑说这句话时微垂的眼睫，和那双总是过于清醒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温柔。这份藏在平淡语气下的认可，比任何热烈的赞美都更珍贵，像深井里突然映进的月光，清冷却照亮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电话那端静默片刻，像是在克制什么。随后，另一句话轻轻落下：“一个人在外，务必照顾好自己。”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牵挂。

　　回忆的余温还在胸口萦绕，景初的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带着倦意却满足的弧度。她将手机轻轻贴在心上，仿佛这样就能拥抱那个总是站得笔直、将所有的温柔都藏在冷静表象之下的人。

　　这份隐秘的暖意，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她刚刚打赢了那场艰难的官司，原本可以按照计划，明天下午再从容返程。但后天是秦未阑的生日——那个对自己漠不关心、很可能早已忘记这个日子的女人。

　　景初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改签了最早的航班。她要提前回去，不是明天，就是现在。她要亲手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交到她手上，要成为第一个对她说“生日快乐”的人。

　　登机时，夜色已深。她小心地抱着装礼物的纸袋，像是怀抱着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秘密。想起秦未阑微凉的指尖，想起她伏案时微微瑟缩的肩膀，景初就忍不住期待将这份温暖披在她肩头的时刻。

　　飞行途中，机舱内灯光昏黄，大部分旅客已经入睡。景初却毫无睡意。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这个念头带着灼人的温度，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她望着舷窗外漆黑的夜空和偶尔掠过地面的光点，思绪早已飞回那个萦绕着冷冽木质香气的家。她一遍遍描摹着推开门的那一刻：秦未阑会不会从书桌前抬起头？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里，会不会闪过一丝讶异？那总是紧抿的唇，会不会为她绽开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微笑？

　　光是想象，就让她心跳加速，掌心微微发烫。

　　不多时飞机落地，开机。屏幕亮起，日期和时间显示，距离秦未阑的生日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她几乎是跑着去取了行李，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

　　回家的路上，夜色中的城市流光溢彩。出租车载着她驶过熟悉的街道，每靠近家一分，那份饱胀的、混合着爱恋与归巢喜悦的情绪就膨胀一分。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玄关那盏灯的光晕，和推开门时空气中那缕令人安心的、独属于秦未阑的气息。

　　车停稳。她付了钱，道过谢，提着行李和那份珍贵的礼物站在公寓楼下。夜风带着初冬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滚烫。

　　电梯平稳上行，数字不断跳动，像在为她雀跃的心情打着节拍。

　　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接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满溢出来的温柔与期待，脸上漾开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

　　景初脸上还带着一路酝酿而来的、浅浅的笑意。她轻手轻脚地走进玄关，像一只想要偷食的猫，准备给那个清冷的人一点措手不及的温暖。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预想中书房灯下的侧影，也不是客厅里可能传来的细微声响。

　　是一片过于深沉的寂静。

　　以及，一股……奇怪的气味，像熟透的果实濒临腐烂，死死地缠裹在那片她熟悉的冷冽木质调上。

　　她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蹙起眉。空气中弥漫着秦未阑常用的那款冷冽木质香，但今天，这香气浓烈得不大正常，仿佛被某种情绪驱使着，徒劳地想要覆盖什么。而在这浓郁的香气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辛辣中带着甜腻的气味，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酒味。

　　这个认知让景初的心猛地一沉。

　　未阑几乎从不喝酒，她不喜欢被酒精裹挟着作出判断。家里酒柜的那些藏酒，更多是为了招待偶尔到访的客人，或者作为一种装饰性的存在。

　　“未阑？”她唤了一声，声音里的雀跃已被担忧取代，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不安感像细小的冰凌，开始在她血管里蔓延。她放下行李，甚至没换鞋，快步走向里面。客厅无人，书房黑暗。

　　酒味，似乎是从卧室方向飘来的，混合着那过于浓烈的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协调的奇怪味道。

　　她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那股混合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令人窒息。

　　“未阑？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上了急切，甚至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她想象着各种可能：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

　　她猛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城市遥远的霓虹透过未完全拉拢的窗帘，投下几道模糊的光带。秦未阑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姿态异常端正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景初悬着的心落下半分，又被更深的困惑攥住。这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未阑？”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床边。

　　没有回应。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异常浓烈的木质香与一丝甜腻酒气的味道更加清晰了。

　　“未阑？”她提高了一点音量，伸手想去触碰那露在被子外的手臂。

　　指尖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

　　冷。

　　那不是睡眠中的温凉，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大脑一片空白，她看到床头柜上——那只秦未阑平时用来喝水的水晶杯，底部分明有着暗红色的液体残渍。旁边，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倾倒在地，瓶盖不知所踪，里面空空如也。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猝然刺入她的脑海。她拒绝相信，几乎是粗暴地掀开了被子一角，双手颤抖着抓住秦未阑的肩膀，用力摇晃。

　　“未阑！你醒醒！你看看我！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你别吓我……你睁开眼……”

　　手下身体僵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冰冷的偶人。那双曾深邃睿智的眼眸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静止的阴影。

　　酒味。空药瓶。过于浓烈到异常的香水。毫无回应的、冰冷僵硬的躯体。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指向唯一终点的、绝望的路径。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你只是睡着了……对，睡着了……”

　　她试图去探秦未阑的鼻息，可她的手指抖得太厉害，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气流。她又慌乱地去贴她的颈侧，寻找脉搏，但指尖下只有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轰鸣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击垮。她双腿一软，沿着床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窒息般的抽气声，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这残酷的景象。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瘫坐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窗外传来垃圾车沉闷的压缩声，那属于活着的世界的、粗粝的声响，才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周遭凝固的寂静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突然直到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翻涌上来，连滚爬爬地冲进卧室附带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灼烧着喉咙的苦涩。

　　吐完之后，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浑身脱力。理智一点点回笼，带着刻骨的寒意。

　　她必须要求助。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她几乎是爬回卧室，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被泪水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她甚至没能解锁，就凭着本能用还在剧烈发抖的手指，连续按下了1、2、0三个数字。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喂……救、救人……她不动了……叫不醒……她身体是冰的……求求你们……快来……地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