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死》夜雨南楼

1、第 1 章

　　潘家有女，名唤金莲。

　　说来也是奇，潘氏两口子长相平平，容貌较普通人还显不足，却生了金莲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歹竹出了好笋。

　　谁不喜欢模样讨喜的小娘子，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养眼得紧。

　　放在富贵人家自是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着。哪怕是寻常人家，但凡肚里有点良心，见女儿这般出众，至少也不会苛待。

　　潘母倒好，九岁起将人卖到王招宣府上，明面上学弹唱、书画，只有金莲知道，她不过一笼中鸟，主子乐意了便赏点吃食逗趣，过过调教的瘾。

　　王招宣性情多变，对你好时能把你捧到天上，对你不好时便是巴掌拳头轮番上阵，那张嘴更是恶毒，初入府时金莲年龄小，偶有犯错便被训得狗血淋头，说她是贱奴种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奴才。

　　金莲不敢掉一滴眼泪，常常憋得小脸紫红，嘴唇发抖，白里却越发努力学艺，只待有一天羽翼丰满，从走地鸡变成真正的凤凰。她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不仅模样好，性情亦机敏伶俐，但凡一样技艺，只要她肯认真学，必然有所成。在王招宣府学艺的六年，金莲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身量也越发亭亭玉立，成了青葱般的姑娘。

　　金莲十五岁时，王招宣病逝，潘母见女儿出落得越发标志，将人带回家中，转手又卖给年过六旬的张大户。得了三十两银子，潘母欢天喜地地家去，一女两卖，身价却是越来越高。金莲还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被压入另一座大山下。

　　与上回被卖去学艺不同，这回是给张大户做解闷的使女。与金莲一道入府的还有个叫玉莲的女孩儿。两人一见如故，又同住一屋，很快成了密友。

　　这日，金莲与玉莲被张大户唤到房里唱曲。金莲弹琵琶，玉莲弹古筝，两人默契十足，合奏之声宛如天籁。玉莲单纯质朴，全身心沉浸于乐理，金莲却指尖不稳，心乱如麻。

　　只因对面的男人眼球泛黄，落到人身上的视线黏腻而霸道，她打了个哆嗦，胸口、脖颈、腰身被一个能当她祖父的人细细打量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好不容易一曲作罢，金莲已出了满背的汗。

　　“今日这曲不错！”张大户抚了抚稀疏的胡子，眼角笑出刀刻般的褶皱，“你们两个过来，爷有赏。”

　　往日演奏完都是立刻退下，金莲一听有变数，心紧了紧。玉莲却是喜上眉梢，不等她反应，人已经上前去。

　　张大户从盒子里拿出支梅花金簪放到玉莲手心，又说了些勉励的话，整个过程顺利自然，金莲站在原地，登时舒了口气。

　　“金莲还不过来，难不成要爷请你？今日爷心情好，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张大户仍在笑着，语气却冷了些。

　　玉莲揣着簪子，笑颜如花：“妹妹快来吧，别辜负老爷一片心意，快来。”她挤了挤眼睛，两人素有默契，金莲心知她的意思是不要白不要，难得铁公鸡拔毛。

　　要说平日里夫人十分大方，对下人赏赐颇多，但也不过是些碎银，哪儿比得上纯金的簪子。两姐妹穷苦惯了，想到卖身的三十两银子，金莲微微动摇，慢步迎了上去。

　　还不待走近，那老男人忽然暴起，将她拉入胸前，干尸般的手覆到她手背上。

　　饶是有所防备，金莲也被吓了一跳，拼命抽手：“老爷不可！”

　　眼看着她眼眶都红了，张大户忽得摸出一碧玉镯子套到她手腕上，捧在嘴边细看，赞道：“瞧这双柔荑，水嫩嫩的，比羊脂玉还要滑腻，真白啊。我的乖乖，叫你学琵琶是耽误你了，生了许多茧，便是美玉有瑕，可惜可惜！金莲不怕，爷以后好好给你抚弄调养一番，保管恢复如初。今儿晚些时候你来爷房里，爷帮你看看。”

　　“多谢爷体恤，太太生辰没几日了，金莲没什么长处，唯有一手琵琶还算入耳。太太点了只曲子，金莲尚未练好，这几天怕是不能伺候老爷了。”

　　金莲猛地一抽手，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站在原地。暗暗祈祷，余氏厉害，下人都戏称她为母老虎，希望搬出她来能压一压老男人的不轨之心。

　　张大户一听，果然松了手，粗短的眉毛紧了紧，竟有些狰狞之态。他看向一脸呆愣的玉莲，眸光暗了暗：“你最近古筝弹得有长进，比初入府时好上许多，晚上过来演一曲，给爷解闷。”

　　方才两手相握的情形玉莲看得分明，早已吓傻，手里的金簪如同烙铁，要烫到她心里去。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被金莲拧了一下才道：“老、老爷，我我……”

　　“玉莲学艺不精，怕扰了老爷睡眠。我再教她一段时间，练成再过来。”金莲把呆呆傻傻的人儿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张大户嗤一声，后悔该选些簪花一类的诱饵，这回不仅饵丢了，鱼还没钓到，真是亏本。想到余氏那母夜叉，他烦躁地挥手：“两个不识好歹的蹄子，滚下去！”

　　两人抱起筝和琵琶，慌忙往外面跑，出得院子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妹妹！”

　　玉莲大叫一声，惊得古筝都摔了。扑过去扶起金莲，一下一下拍她的背，眼泪断线似的往外流。

　　原来金莲先前被老男人轻薄时便胃部泛酸，出得门来实在没忍住，靠着墙便吐到花坛里。张大户一早就把两姐妹唤了去，没来得及吃饭，吐得金莲脸都绿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回了房里，又抱着哭了半个时辰。金莲这一吐算是把一腔委屈和憋闷倾泻了，歇了一下午精神便好起来，能蹦能跳的。玉莲却没她那般想得开，夜里着了魔，嘴里说起胡话，两只手不停地挥动，犹如溺水。

　　“老爷放过我吧！玉莲不想伺候老爷！啊！”

　　女子的叫声凄婉不已，金莲吓得爬起来，见此情形立马去探她的头，果然一片滚烫。

　　“玉莲快醒醒，妹妹在这儿，莫怕……”金莲见推搡不动，眼圈立刻红了，给玉莲额头盖了湿帕子，立马去找管事的嬷嬷。

　　嬷嬷半夜三更被吵醒，火气十分大，一听她为了个小丫头片子要出府找大夫，啪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真以为自个是那太太小姐，身子金贵的很啊？不过是给老爷逗趣的玩意，哼。一点小毛病，差点把门给拍坏了！还要不要人睡？不就是吹风受凉吗，我看玉莲那小妮子身体健壮得很，睡一晚上就好了，难不成你还要因为这点小事，使唤老婆子去把太太吵醒，然后挨一顿臭骂吗！谁给你的脸！”

　　脸颊火辣辣地疼，金莲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刘嬷嬷腿道：“求嬷嬷发发善心，从后门把我放出去吧，我不会跑的。玉莲脑子都烧糊涂了，可不能拖下去，这不是小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只有玉莲这么一个知心人，看在往日我们姐妹俩时常孝敬嬷嬷的份上……”

　　“瞎咧咧什么呢！”刘嬷嬷往周围看了看，金莲身子单薄，她提着衣领就把人拖到房里，警告道，“咱们私底下的事，敢嚷嚷出去，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刘嬷嬷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后院的小丫鬟们每月收到例银都会送点孝敬给她，一来平日行走方便，二来可以托刘嬷嬷往外面递点信什么的小物件。这件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主子们或多或少知道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她点福利。但若摆在台面上，便不甚体面了。

　　金莲平时沉稳，当下喊出来半是因为太着急，还有一半便是提醒她，要是这回不搭救，大不了鱼死网破，你刘嬷嬷也别想全身而退，非惹一身骚不可，就是太太宽宥了，也难免损伤主仆之间的信任！

　　今日恰逢刘嬷嬷守夜，离主屋太太所在不远，不然金莲也不敢吼出来。

　　“嬷嬷就帮帮我吧，玉莲真的不好了……我一定会在天亮之前回来的，绝对不给嬷嬷惹麻烦！”金莲膝行几步，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你倒是有几分义气，为着你那小姐妹敢给我耍心眼子。”刘嬷嬷轻哼一声，声音压低了些。

　　金莲一看就是有戏，心已经落下一半，没等她欢喜，刘嬷嬷下一句话就如同一桶凉水浇下来。

　　“放你出去是不可能的，要你这一去不回来，老太婆可就被你害惨了，莫说是太太，就是老爷也要发落我。我这有包治风寒的药，你先拿去给玉莲吃下，明早我再禀报太太，万事由太太定夺。”

　　金莲还欲说些什么，被刘嬷嬷轰了出去。她知这已经是极限，再求也是无用，便取下手镯子塞过去，道：“请嬷嬷务必把玉莲病重的事告诉太太。”

　　回到屋里已经是三更天，玉莲全身发烫，额间的帕子都干了。金莲满身疲惫地为她擦身子、喂药，一晚上都不曾闭眼。

　　第二日，玉莲总算醒了，哑着声音叫“妹妹”，金莲喜极而泣，抱着她揉了一通。

　　她往玉莲身上使劲拍了几下：“死丫头，叫你吓我！再敢装病吓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你以后也甭叫我妹妹！”

　　玉莲靠在她怀里，嘻嘻一笑：“妹妹妹妹，我一辈子都是妹妹的好姐姐，就是将来到了阎王殿，我也不喝孟婆汤，下辈子与你投到一个肚皮里，做一对亲姐妹！”

　　“呸呸呸，又开始说胡话了！”

　　金莲把眼一瞪，狠狠拧了拧她的脸颊，两姐妹吃吃地笑起来。窗外阳光灿烂，打在她们身上，如同池塘里摇曳生姿的并蒂莲，青春娇美，生气盎然。

　　说罢一席话，金莲心情一松快，困顿渐渐爬上来，身子软软地躺下去睡了。

　　待她呼吸平整，玉莲脸色一变，捂嘴低咳起来，手心竟有细细的血丝。她忙抓了个橘子堵在嘴里，那股痒意才压下去。

　　刘嬷嬷那边没有任何回应，金莲只当镯子打了水漂。玉莲病了一场，脸色没以前红润，身子也消减了，但每日说说笑笑，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金莲遂放下心来，使了钱买些滋补的枣子枸杞泡水与她喝。

　　日子忽然变得平静而美好，不用伺候老货，太太那边也不常使唤，两姐妹每日唱曲儿弹琴，乐得自在。只偶尔弹到一半，玉莲会突然红着脸冲出去，许久才回来。

　　金莲问她，她只说最近吃坏了肚子。金莲狐疑地看她一眼，皱眉道：“怎么最近粉用得这般多，胭脂也太红了些，又不需要扮妆上台，何苦折腾这些？”

　　“我想着，万一太太忽然叫我们，邋里邋遢的不成样子。我妆向来画不好，趁这几日多练练，待太太生辰那天好好露个脸，太太看了高兴说不准就把我们放出去。”玉莲垂下头。

　　“傻子。”

　　金莲想说买她们进来，打的就是给无儿无女的老货排解寂寞的，怎可能轻易放出去。要不是太太强势，指不定她们俩早就被老货糟蹋了。但见玉莲情绪低落，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摸了摸她的脸，却触到一片湿意。

　　就这般借着准备生辰献乐，相安无事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两人形影不离，从不落单，那张大户有心再喊她们过去，想讨点甜头吃，每回都被堵了回去，气得牙痒。

　　正式献艺那日，院子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金莲抱着琵琶左右踱步，急得汗如雨下。花厅里一直在催，马上就该她们上场。

　　玉莲说解手，半天都不回来，不知跑哪儿去了。金莲把府里的净房找遍了，愣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反而发现了玉莲的筝，弦上还有点点红色。

　　她心口一跳，却不敢深想。

　　这时，刘嬷嬷跑了出来，高声道：“怎么还不来，老爷太太都等不耐烦了！”

　　“嬷嬷，玉莲还在方便。”

　　“等不急了，你先进去热场子，待会那丫头来了再添一曲。”

　　就这般，金莲被强行拉了去，一段弹过无数遍的曲子却频频出错，惹得太太不喜，叫人轰了出去。

　　这一夜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夜。

　　金莲手忙脚乱地回了屋，却看见玉莲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是大片的血迹，手上还握着金簪，像是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