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月手札》》海心屿

9、第9章：赴宴

　　金鳞帖在手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西市激起了不小的涟漪。然而未等这涟漪扩散开来，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在一个清晨叩响了“风月鉴”的门扉。

　　彼时林小满正为赴宴的着装发愁——芙蓉园雅集，总不能穿着这身半旧不新的襦裙去。门扉轻响，她以为是阿尔丹寻的裁缝到了，扬声应了句“请进”。

　　逆着晨光，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踏入室内，带进一丝秋日的凉意。绯色公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肃，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十三。

　　林小满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金鳞帖往袖中拢了拢。

　　这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裴十三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她袖口停顿一瞬，复又抬起，落在她脸上。

　　“林娘子。”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听闻，娘子不日将赴芙蓉园之约？”

　　林小满定了定神，坦然道：“少卿消息灵通。确是受了贵人相邀。”

　　裴十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林小满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杂着一丝墨香。

　　“贵人门前是非多。”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公主府非是西市坊间，一言一行，牵涉甚广。娘子……当谨慎。”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言提醒，但这一次，话语里那份超乎公务的关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是来查问，更像是……担心。

　　林小满迎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别的什么。

　　她心头微暖，放缓了声音：“多谢少卿提醒。小满省得，不过是去赴个宴，见识一番罢了。”

　　“见识一番？”裴十三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赞同，“芙蓉园不是寻常宴饮之地。其间往来，皆是人精。你以‘相心术’得公主青眼，是机遇，更是险途。须知，伴君如伴虎。”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耳语般说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小满知道他是好意，也明白其中的凶险。

　　她微微颔首：“小满明白。定会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辜负……少卿今日提醒之情。”

　　裴十三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惶恐或不安，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坚定。

　　他沉默片刻，终是道：“你好自为之。”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绯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林小满的心湖。

　　几乎是裴十三前脚刚走，阿尔丹后脚就兴冲冲地来了。

　　林小满收敛心神，将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专注于眼前之事。

　　他对林小满即将参加的芙蓉园秋日雅集，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在他眼里，这不仅是“风月鉴”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更是林小满个人魅力的一次重要展示。

　　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财力，誓要将林小满打造成宴会上最耀眼的存在。

　　“林娘子！你看这匹缂丝，西域来的珍品，金线织就的缠枝莲纹，日光下一照，流光溢彩！”阿尔丹指挥着两名胡仆，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匹华丽至极的衣料，那绚烂的光芒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林小满看着那仿佛把整个星空和金子都织进去了的料子，嘴角微微抽搐。“阿尔丹，这……是否太过炫目了些？”

　　“炫目？要的就是炫目！”阿尔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还有这套红宝石头面，配这缂丝正好！再让侍女给你梳个惊鹄髻，保管让满园子的贵女都失了颜色！”

　　林小满扶额。

　　她理解阿尔丹的好意，商人信奉“货卖一张皮”，展示外表的实力至关重要。

　　但她更清楚，自己此去是“面试”，不是去选美。

　　在太平公主那样权势滔天、自身也容颜绝伦的女性面前，过度张扬的外表非但不能加分，反而可能引来轻蔑或戒心。她要展现的是头脑和价值，而非皮囊。

　　“阿尔丹，你的心意我领了。”林小满语气温和但坚定，“但这缂丝与红宝石，还是留给更适合它们的场合吧。芙蓉园之宴，我只求四个字——端庄稳重。”

　　阿尔丹有些失望，但还是尊重她的决定：“那娘子的意思是？”

　　林小满走到他带来的另一批衣料前，指尖拂过一匹颜色清雅、质地细腻的越罗。“这匹雨过天青的越罗就很好，色泽清润，不扎眼。纹饰……素净些便可，绣几竿疏竹或几片云纹即可。首饰嘛，”她指了指一套成色普通的白玉头面，“这套就足矣，清清淡淡，反而显得人干净。”

　　阿尔丹打量着她选定的衣饰，虽不如他设想的那般华贵逼人，但搭配起来，自有一股清雅高华的气度，确实符合她“林大家”的身份，且绝不会失礼于人前。他叹了口气，笑道：“好吧，都依娘子。只是这妆容……”

　　“淡扫蛾眉即可。”林小满打断他，“阿尔丹，记住，我们卖的是‘技术’，不是皮相。外表上的东西不失礼就行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会送来关切或助力。

　　就在林小满于店内与裁缝商讨衣裙样式时，两名身着青色官袍的文士从“风月鉴”门前走过。

　　其中一人，面容端肃，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正是秘书省编修李琅。

　　同僚指着“风月鉴”的招牌，低声笑道：“李兄可知？近日西市颇有名气的便是这家铺子，听闻主家是个女子，擅为人剖析情愫，排解烦忧，连……上头那几位贵人都听闻其名了。”他含糊地向上指了指。

　　李琅脚步一顿，顺着同僚所指望去，正看见店内林小满侧身与裁缝比划的身影。

　　他眉头立刻紧锁，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女子？剖析情愫？”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店内人隐约听见，“牝鸡司晨，不安于室！竟敢妄议贵人私事，以巧言媚色惑乱人心，实乃伤风败俗！此等行径，与巫蛊何异？长此以往，礼崩乐坏！”

　　他声音不高，但那刻薄的言语如同冰冷的针，刺破店内尚算和谐的气氛。裁缝的手顿了顿，有些无措地看向林小满。

　　阿尔丹脸色一沉，就要上前理论。

　　林小满却伸手轻轻拦住了他。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门外之人，只是对着裁缝，声音平和，清晰地继续方才的话题：“……此处收腰即可，不必过于紧绷，行动自如方为上选。”

　　她仿佛全然未闻那污蔑之词，这份无视，比任何争辩都更具力量。

　　李琅见店内毫无反应，自觉无趣，又或许是觉得与这等“末流”争执有失身份，重重拂袖，与同僚一同离去。只是临行前那冰冷嫌恶的一瞥，如同烙印，昭示着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林小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

　　裴十三代表的是官方的审视与潜在的庇护，而李琅代表的，则是根深蒂固的旧观念与文人清流的敌意。前路，果然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她握紧了袖中的金鳞帖，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最终定下的装扮，正如林小满所要求的那般，低调而显质感。

　　一袭青碧色越罗长裙，裙摆处以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卷云纹，行走间如云气流动。外罩一件月白色轻容纱广袖衫，更添几分飘逸。发髻梳成简单的单螺髻，只簪一支素净的白玉扁方，并两三点细小的珍珠发簪，耳上坠着同质的玉坠子。

　　脸上薄施粉黛，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气质沉静，既有少女的明净，又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阿尔丹围着她转了两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林小满，虽不耀眼，却自有一种吸引人探究的神秘韵味，与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女相比，反倒更显特别。

　　芙蓉园秋日雅集，如期而至。

　　芙蓉园内，曲江流饮，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秋光潋滟，层林尽染，丹桂飘香。受邀前来的皆是长安城顶级的皇亲国戚、勋贵名流。

　　男子们宽袍博带，吟风弄月；女眷们珠围翠绕，衣香鬓影。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之间，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林小满手持金鳞帖，在引路侍女的带领下，穿过重重花木，步入园中核心地带的临水轩。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多数人只当她是某家不常露面的闺秀。她的装扮在此刻群芳争艳的场合里，确实不算起眼。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看到了被一群文人墨客簇拥着的上官婉儿，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宫装，气质高华，谈笑自若；也看到了被众多贵妇、贵女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今日穿着一袭繁复华丽的蹙金绣牡丹纹宫装长裙，云鬓高耸，簪着赤金点翠步摇，雍容华贵，气度迫人。她似乎正与身旁一位宗室王妃说笑，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林小满没有急于上前，寻了个靠近水边、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默默观察着在场众人，尤其是那些围绕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身边的人物，在心中快速地进行着“相心十六格”的初步归档。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