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糖》木本俞

8、琉璃糖

　　浓雾似乎散不尽。将凌家宅院浸泡在一种湿冷停滞的氛围里。
　　凌清泓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葬泓”伞骨上冰冷的焊丝，仿佛能从这坚硬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对抗无形囚笼的力量。
　　院门外传来不同于寻常仆役的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紧接着，是看守家丁略显紧张的问询声，以及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年纪的男声回应。
　　“星轨司，周烬。奉司长之命，探访凌五公子。”
　　凌清泓的背脊瞬间绷直。周烬！那个在破碎预兆中见过的，拥有冷静到非人眼眸的星轨司使者。他来了，在这个他被联姻与监视双重禁锢的时刻。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请示，如同进入一个早已被规划好的区域。
　　来人穿着一身星轨司标志性的银灰色长袍，材质特殊，似乎能将周围微弱的光线都吸纳进去，只在衣摆和袖口处，用更深的银线绣着繁复的星轨纹路。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俊，那双眼睛正是凌清泓在预兆中见过的那双冷静、深邃，如同观测星辰的仪器，不带丝毫人类情感。
　　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剔透的琉璃盒子，里面装着几颗色彩斑斓、宛如宝石般的糖果。
　　“凌清泓公子。”周烬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在念诵观测数据，“冒昧来访。”
　　凌清泓站起身，戒备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周烬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透过凌清泓，如同无形的探针，细致地扫过凌清泓全身，在他异色的双瞳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下意识握紧“葬泓”的手上，最后，似乎在他肩胛处微微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穿透衣料，“看”到那下面的珊瑚刑痕。
　　“看来，凌家内部的‘规训’颇为有效。”他平淡地陈述，听不出是褒是贬。他走上前，将那个琉璃盒子放在凌清泓面前的桌上。“一点见面礼。星轨司下属研究所的小玩意儿，用琉璃蜂的蜜浆和一些安定心神的植物萃取物制成，或许能缓解你近日的……不适。”
　　琉璃糖？在凌家，任何来自外界的、尤其是星轨司的东西，都值得万分警惕。那糖果在琉璃盒中折射出诱人的光泽，甜香隐隐透出，却让凌清泓感到一阵寒意。安定心神？更像是麻痹意志的毒饵。
　　“周使者有何指教？”凌清泓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周烬在桌旁坐下，姿态端正得像一尊雕塑。“指教不敢。只是例行观测与记录。”他取出一本银灰色封皮的簿子和一支结构奇特的笔，“关于‘重瞳’对‘源点之海’波动的感应阈值、稳定性，以及……载体本身的承受极限。”
　　载体……凌昭华的话再次回响。凌清泓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我并非器物。”凌清泓冷声道。
　　周烬抬眼看他，镜片反着光：“在轨则面前，万物皆有其位置与属性。你的眼睛，是罕见的‘轨则感应体’，是窥探‘源点之海’奥秘的钥匙。研究并理解你，是星轨司的职责所在。”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讨论一颗遥远的星辰，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联姻也是你们‘研究’的一部分？”凌清泓忍不住刺了一句。
　　周烬笔下未停，记录着什么，头也不抬：“凌家与陈家的联盟，有助于稳定东南区域的‘轨则扰动’。你的转移，符合整体利益。至于陈砚泽公子……”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他是一个变量。观测变量对载体的影响，也是课题之一。”
　　变量？凌清泓几乎能想象到，嫁入陈家后，他将同时面对陈砚泽的恶意，陈家的监视，以及星轨司这种冰冷且持续不断的“观测”与“研究”。那将是另一个形态的、或许更加精致的牢笼。
　　“埃里克司长对你很感兴趣。”周烬继续说着，如同在宣读报告，“他期待在海川与你再次会面，并进行更深层次的‘灵性共鸣’测试。那将有助于我们更精确地定位‘钥匙’与‘锁孔’的契合度。”
　　灵性共鸣？定位？这些词语让凌清泓不寒而栗。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实验台上的生物，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心跳，都被这些冰冷的目光记录、分析，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崩溃”。
　　周烬记录完毕，合上簿子，目光再次落在那盒琉璃糖上。“情绪波动会影响观测数据的稳定性。建议你适当服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凌清泓一眼。
　　那一眼，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凌清泓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寒意。
　　“凌公子，”周烬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如同最后的宣判，“‘轨则’的运行，不容抗拒。顺从，或许能让你在‘价值耗尽’前，少受些苦楚。”
　　说完，他转身离去，银灰色的身影融入廊下的雾气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盒琉璃糖，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虚假而诱人的光泽。
　　凌清弘缓缓伸出手，拿起一颗红色的琉璃糖。糖体冰凉，剔透无暇，甜香钻入鼻腔。
　　他看着这颗美丽的糖果，仿佛看到了星轨司那包裹在理性与知识外衣下的、冰冷的解剖刀。
　　他指尖用力，糖果在他掌心碎裂，粘稠的蜜浆沾满了他的手掌，甜腻得令人作呕。
　　顺从？少受苦楚？
　　凌清泓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甜味”的手，又抬眼望向窗外无尽的浓雾，异色的瞳孔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价值耗尽之前……他必须在这“价值耗尽”之前，找到撕破这无形囚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