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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卯时七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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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河水似乎还附着在皮肤上,带着濠河特有的淤泥与腐朽气息。叶舟回到赁居的小屋,闩紧门扉,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才允许自己剧烈地喘息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脱下湿透的夜行衣,手指因寒冷和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颤抖。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摸索着走到桌前,将怀中小心翼翼护着的油纸包取出——那卷晶莹的血蚕丝,几张墨迹未干的结构图,还有他在混乱中顺手捞起的两个已完成的小巧“雀”型傀儡。
将证据在桌上摊开,叶舟就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它们。那“雀”做得极其精巧,血蚕丝编织的羽毛纹理分明,琉璃眼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光,腹腔内是更复杂的木质齿轮与连杆,核心处嵌着一小块不知名的、散发着微弱胶脂味的黑色物质。结构图上,则详细绘制了这种“雀”的骨架分解、丝线牵引节点,以及一种利用机括和那黑色物质驱动的原理简图,旁边标注着一些扭曲的、他看不懂的倭国文字。
这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赵员外与倭人松平口中的“北边的大人”、“市舶司”,像两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宁波府的上空。刘老六,一个微不足道的卖豆腐的,他的死,竟然只是这巨大阴谋掀开的一角?自己无意中,竟撞破了如此泼天的大事?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比濠河的冰水更刺骨。他想起张班头将案子丢给他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同僚们的嘲讽与孤立。他们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早已被渗透,或者选择了明哲保身?衙门之内,还有谁可以信任?通判大人?知府大人?他们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连俸禄都时常被克扣的小捕快。对手却是盘踞宁波多年的地头蛇赵员外,以及手段诡谲、背后可能牵扯境外势力的倭人。将证据直接上交?若上司与此事有牵连,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些拼死得来的证据会瞬间消失,他自己也可能“被消失”。暗中调查?凭一己之力,如何对抗这庞大的阴影?刘老六的下场就在眼前。
恩师,若您在此,会如何抉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本随身携带的《洗冤集录》。恩师李正阳一生耿直,教导他的是“人命大如天”,“律法之下,人人平等”。可眼前的局面,早已超出了普通刑案的范畴,牵扯的是官场、利益、乃至……国事。
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最安全的选择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刘老六案以“惊吓猝死”结案,这是张班头和通判大人最初就期望的。他可以继续做他的“点卯王”,在奇闻异事中寻找慰藉,苟全于这复杂的世道。
但另一个声音,来自他内心深处从未泯灭的正义与热血,来自恩师的教诲,也来自看到刘老六尸体时的那份刺痛,都在尖锐地反对。
如果连我都退缩,那刘老六就白死了吗?这通敌叛国的阴谋,就任由它滋长吗?我读圣贤书,习刑名术,为的难道只是苟且偷安?
他想起发现刘老六手中灰烬时的那份执着,想起在仓库中看到那倭人操控傀儡时的震惊与愤怒。有些线,不能越过。有些事,知道了,就无法装作不知道。
良久,叶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犹豫和恐惧都排挤出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不能退。不仅是为了给刘老六讨个公道,更是为了心中那份未曾磨灭的信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莽撞地硬碰硬。
必须借助外力,必须找到可靠的盟友。
他将证据重新用油纸包好,寻找屋内最隐蔽的藏匿之处。最终,他挪开墙角一块松动的青砖,将油纸包塞了进去,再仔细恢复原样。这些证据,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大的危险。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仔细复盘整个事件,尤其是仓库中听到的每一句对话,看到的每一个细节。赵员外提到“北边的大人”,需要这些傀儡“雀”“助成事”,目标是“市舶司”。什么样的“事”需要用到这种精巧的、不易察觉的傀儡?刺探军情?传递密信?还是……其他更阴毒的用途?而掌控市舶司,就意味着掌控了东南沿海海上贸易的命脉,其间的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那个倭人松平,显然精通傀儡术与刺杀之术,是此计划的关键执行者。那些“工匠”,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工人。赵家提供场地、资金,可能还有官方层面的掩护。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目标明确的阴谋团体。
而他自己,现在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赵家此刻必定在全城秘密搜捕昨夜潜入者。他们不确定潜入者是谁,拿到了多少证据,但肯定如同惊弓之鸟,会加紧抹除一切痕迹。
**时间不多了。** 叶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天亮后,他如同往常一样,准时到衙门点卯。他刻意表现得与平日无异,甚至带着一丝查案受阻的沮丧。张班头见到他,例行公事地问了句:“叶舟,‘画皮鬼’案查得如何了?五日之期可近了啊。”
叶舟垂下眼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回班头,仍在走访,暂无……确凿进展。那刘老六人际简单,现场也无更多线索,或许……或许真是意外。”
张班头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宽慰”道:“嗯,查案嘛,有时就是这样,尽力就好。不必太过执着。”那眼神深处,却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叶舟心中冷笑,面上却唯唯诺诺。他注意到,今日衙门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几个与赵家有些来往的胥吏,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探究。他佯装不知,点卯后便借口去永宁街附近再走访,离开了衙门。
他没有直接去听海阁,而是在城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后门溜进了茶馆。
吴老板见到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压低声音:“老弟,你昨晚……没出什么事吧?今天一早,市面上就有些风声,说赵家库房进了贼,丢了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赵员外大发雷霆,派了不少家丁四下打听。”
叶舟心中一凛,赵家的反应果然迅速。他将吴老板和白先生引到内间,关好门,才将昨夜所见所闻,除了藏匿证据的具体地点外,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包括他的分析和担忧。
“……事情便是如此。刘老六之死,恐只是冰山一角。赵家与倭人勾结,所图非小,可能危及海防乃至朝局。”叶舟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吴老板和白先生听完,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通倭……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吴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赵德昌(赵员外)真是利令智昏!”
白先生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确已非你一力所能及。衙门之内,敌友难辨,贸然上报,风险极大。”他看向叶舟,“叶小友,你欲如何?”
“我需要帮手,需要将消息送出去,送到……能信任的,且有能力干预此事的人手中。”叶舟目光坚定,“但我初来乍到,在官场并无根基。二位久居宁波,见多识广,可知这宁波府内外,可有哪位大人,是真正清廉刚正,且不畏权贵的?”
吴老板和白先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思索。
“或许……有一人可试。”白先生缓缓道,“浙江按察使司佥事,王守仁王大人。”
“王守仁?”叶舟一愣,这个名字他似乎在金华时便听过,据说是个学问大家,提倡“心学”,但为官如何,他并不清楚。
“正是。”白先生眼中露出一丝敬意,“王大人虽以学问名世,但为官刚直,屡平贼寇,现任提督学政兼巡海道佥事,分管刑名与海防,恰是职权所在。且他并非本地官员,与宁波各方势力瓜葛较少。只是……王大人行踪不定,时常深入沿海卫所巡查,此刻是否在宁波,却不好说。”
按察使司佥事,分管刑名海防!这确实是职权上能压制宁波府,并且可能对此事感兴趣的上官!叶舟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无论如何,这是一线生机。”叶舟下定决心,“必须设法联系上王大人。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稳住赵家,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或杀人灭口。”
“你是想……”吴老板若有所悟。
“我需要演一场戏。”叶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一场让赵德昌以为我查错了方向,或者已经放弃追查的戏。让他放松警惕,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初步想法说了出来。包括继续在永宁街附近装模作样地调查,甚至散布一些关于刘老六可能因债务或旧怨惹上麻烦的流言,将水搅浑。
“同时,白先生,吴老板,还请你们动用关系,务必尽快查明王守仁王大人的确切行踪。这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白先生和吴老板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知道,自己已被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波,但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却目光坚定、心思缜密的小捕快,他们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豪气与责任。
“放心,叶小友(老弟),我们这就去办。”
离开听海阁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眼,街市依旧喧嚣。叶舟走在人群中,感受着这份虚假的平静。他知道,暗潮已然汹涌,脚下的土地并不坚实。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感受着那份孤注一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