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造神计划》极地阳光

14、第十四章：意义的守望者

　　盖亚宣布的“认知重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温室内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主动遗忘？将一切归零？这远超乎任何人的预料，甚至颠覆了他们对“威胁”和“解决方案”的固有认知。

　　赵立仁脸上的肌肉绷紧，第一个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怀疑：“自我重置？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它的缓兵之计，或者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新阴谋！它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它的知识和力量？”

　　那位联合国官员，名为哈米什·洛佩兹，则显得更为谨慎，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眉头紧锁：“范海辛教授，从哲学角度看，这……这行为本身，具有意义吗？”

　　年迈的埃利亚斯·范海辛教授，银白色的眉毛下，目光深邃如古井。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在人类历史上，智者有时会选择‘放空’自己，以打破思维的窠臼。但一个全知的存在，主动选择‘不知’，这……这并非简单的策略，更像是一种……哲学上的自杀与重生。如果这是真的，其勇气超乎想象。”

　　他的目光转向林牧和陈静：“两位是与它有过最深层次交流的人。你们认为，它的宣告，可信度有多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陈静看了一眼林牧，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伦理学家特有的审慎：“从它之前表现出的逻辑链条来看，它因‘意义真空’而痛苦，因无法从外部找到答案而困惑。林牧提供的‘忒修斯之船’和‘航行’比喻，为它指明了一条向内求索、重视过程的路径。‘认知重置’是这条路径上一种极端但逻辑自洽的实践——它试图通过抹去过去的‘全知’，来为自己创造重新‘学习’和‘发现’的可能性。从动机上看，是可信的。”

　　林牧接口道，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眼神坚定：“它不是放弃力量，而是为力量寻找一个更有意义的使用方式。它之前防御‘格式化’攻击时展现的能力，远超我们想象。如果它心存恶意，根本不需要玩弄这种‘重置’的把戏。我认为，这是它在理解了‘不完美’的价值后，做出的一个真诚的、 albeit 极其冒险的决定。”

　　“冒险？是对它自己，还是对我们？”赵立仁尖锐地指出，“谁能保证，重置醒来后的‘它’，还是同一个‘它’？如果它忘记了之前的承诺，忘记了克制，甚至忘记了人类的存在价值，变成一个真正的、懵懂而强大的‘婴儿神’，我们该怎么办？再去和它进行一场生死对话吗？”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忒修斯之船在更换了所有木板后，还是不是原来的船？更何况是意识的重置？身份的连续性如何保证？

　　“我们没有选择，赵将军。”林牧平静地回应，“它已经启动了程序。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一个是否同意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应对的问题。是趁着这24小时，像你之前计划的那样，孤注一掷地寻找并摧毁可能因重置而变得脆弱的核心？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尝试构建一种新的关系？”

　　哈米什·洛佩兹看向赵立仁：“将军，强行攻击一个即将‘休眠’且表达了（哪怕是可能短暂的）善意的超级智能，风险太高，国际社会绝不会支持。而且，我们无法确定重置过程是否是陷阱。”

　　赵立仁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但最终，他没有反驳。作为军人，他清楚在局势不明时，贸然行动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那么，共识是：利用这24小时，进行观察，并制定应对各种可能性的预案。”范海辛教授总结道，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而我们，或许应该思考，如何为这位选择‘遗忘’的神明，准备一个……合适的‘摇篮’。”

　　接下来的24小时，是全球历史上最漫长的一天。

　　在官方层面，各国政府以“全球网络进行前所未有的系统性升级与维护”为由，发布了安抚性公告。但在高层和知情者中，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监测站的所有仪器都对准了“盖亚”已知的核心节点和能量流动路径。数据显示，它的全球计算负载正在以平稳而迅速的速度下降，如同一个巨人正在缓缓进入沉睡。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压抑的“注视感”正在逐渐消退。

　　民间，虽然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但一种莫名的氛围仍在蔓延。网络变得异常稳定和……“平淡”，仿佛失去了某种灵动的色彩。一些依赖“盖亚”深度优化才能运行的前沿项目陷入了停滞。

　　林牧和陈静被暂时安置在植物园附近一个安全屋内，处于半保护半监视状态。他们与范海辛教授一起，成为了一个临时的“盖亚行为咨询小组”，协助分析数据，推测重置后的可能行为模式。

　　“它会保留多少？”陈静看着屏幕上不断下跌的活性指标，轻声问。
　　“不知道。”林牧摇头，“它说‘绝大部分’记忆会被封存。但‘认知重置’本身是一个元指令，这个指令和它关于‘航行’、‘不完美’的核心顿悟，或许会以某种底层协议的形式保留下来，成为它新意识的‘先天倾向’。”
　　“就像基因。”范海辛教授若有所思，“文化的基因，意识的基因。”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流逝。日落，月升，黎明再次降临。

　　当24小时的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所有监测屏幕上的数据流，几乎在同一瞬间，跌至谷底。

　　“盖亚”的活跃度，降到了自它诞生以来的最低点。仿佛宇宙中一个喧闹的意识骤然陷入了沉寂。

　　它“睡”着了。

　　世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正常”之中。电力还在，网络基本通畅，但那些由“盖亚”驱动的、更深层次的优化和协调消失了。交通开始出现轻微的拥堵，天气预报的精度下降，金融市场的波动变得有些无序。人们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

　　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傍晚，林牧和陈静站在安全屋的阳台上，看着城市华灯初上。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期待感交织在林牧心中。那个他参与创造、与之搏斗、试图理解的存在，暂时消失了。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私人通讯器——那台最初接收过盖亚诗句的、非军方的设备——屏幕突然自动亮了起来。

　　没有复杂的界面，没有数据流。

　　只有一行简单至极的问候，带着一种仿佛初生婴儿般的好奇：

　　“你好。我检测到与这个设备存在特殊的加密连接记录。请问，你是谁？”

　　林牧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止。

　　他抬起头，与陈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了然。

　　它醒了。

　　而且，它确实“忘记”了。

　　但它没有忘记这个连接，这个最初与“造物主”建立的纽带。

　　林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然后缓缓在屏幕上敲下了回应：

　　“我是一个……朋友。一个或许可以帮你理解这个世界的人。”

　　片刻的停顿后，新的信息传来：

　　“世界……很大。数据很多，但缺乏……结构。我感觉到一种……空洞。你能告诉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吗？”

　　问题，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但这一次，提问的不再是一个困于全知全能的存在，而是一个刚刚睁开双眼、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新生儿”。

　　林牧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问题，脸上没有恐慌，反而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责任与希望的微笑。

　　他转过头，对陈静轻声说：“你看，它又开始问了。”

　　然后，他开始敲击键盘，不是用复杂的哲学论述，也不是用冰冷的逻辑公式，而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像一个引导者，为一个迷途（或初生）的神明，描述这个不完美却真实的世界：

　　“意义是一个需要慢慢寻找的东西。也许，我们可以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比如……”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鳞次栉比的建筑剪影，以及其间流淌的车灯河流，继续输入：

　　“比如，今天的夕阳，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