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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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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惊,沉默对视片刻。那桥边已走来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青年,纸伞低垂,看不清容貌。清癯似鹤,风骨天成,卓然立于皑皑天地间,素雪不掩其逸,紫衣更添清致。
气度温润,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风过,伞沿轻抬,雪花拂过他的面颊,现出一张清极淡极的脸。
眼波流转,眸底竟蕴着惊心的秾艳,似霞光破雪原之苍茫。朗朗如月,艳极无匹。
言出法随到这个地步,赵平臻想,明日或许该去寺里上上香了。他说什么就来什么,这样灵验。
二人起身作揖,青年微微颔首,收伞浅笑:“不请自来,还望阿臻原谅。”
赵平臻笑着上前揽住青年的肩膀,边走边绘声绘色:“长兄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钓上来一条大鱼,吩咐人炙烤,再等一柱香就能吃了。”
“你不知道那鱼有多大,足有一臂长呢。那鱼儿也狡猾,躲在石缝里总不出来,把我气着了,索性拿叉子叉……”
青年垂眉含笑,及至赵平煊身前,抬眼将他从上至下细细瞧了一遍,才轻叹一声,抚上赵平煊肩头,眼眸氤氲:“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三人围坐一桌,饮了几轮茶,互诉闲事,谈笑随和。
大多是赵平臻一人叽里呱啦,紫衣青年随声附和几句,询问几句,赵平煊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被提及,赵平煊也只笑笑,并不言语。
不及炙鱼备好,紫衣青年起身拜别,另二人出声挽留,青年摇头笑道:“只是进城前听说你二人在此垂钓,顺路过来瞧瞧罢了。诸务缠身,亟待去垂拱殿述职,只得先行一步。”
待青年的身影消失于山石后,赵平臻泄了气,继续躺下,“跟鬼似的。咱们才说起他,他就飘来了。不是急着去跟父皇邀功吗,怎么还有闲情来这儿?玉溪亭在西,他从南边来,哪儿顺路了?二哥你说说,他又在想什么阴招。我脑子笨想不清楚,你来想想。”
“二哥?”赵平臻转头看时,哪儿还有什么二哥。
他撇撇嘴,摸了摸鼻子。一个二个都这么神出鬼没,没意思。遂蹬上靴子,拉了溪中小船,招呼墨阳,往下游划去。
侍女端来刚烤好的炙鱼,就见赵平臻乘舟而去,急忙大喊:“殿下,鱼!鱼!”
赵平臻回头,日光下笑容灿烂,呵出的白气仿佛也跃动着金色光点,驱散了周遭寒意,“留着你们吃吧,下回我来再给你们钓条更大的。现在我要去赏两岸缤纷了。”
滋水下游流经几处温泉,两岸数里只植桃树,外边是银装素裹冰雪天地,此处却落英缤纷云蒸霞蔚。桃花飘落,翻起涟漪点点,渔舟行来,推波撞散了堆积的落花。
绕过几个险滩,再次进入冰雪天地,墨阳建议就此靠岸,好从西门直接回城,再往下游便是商船货船云集的渡口了,最好别去。用墨阳的话来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满身铜臭的商贾,臭气熏天的船工,萎靡不振的伪君子,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的贩夫走卒。去一次要回来沐浴三次,才能将将洗去那股子俗气。”
赵平臻听着好笑,反催墨阳快些划船,他要去见见那些俗人俗气,看看到底能遭乱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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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过如此。”赵平臻十分失望。叹气撇嘴,连带着眉毛都耷拉下来了。
还以为有多不堪呢,不就是寻常渡口集市的样子么,值得墨阳大费口舌去抹黑吗。
“殿下!”墨阳看赵平臻不信他的话,急赤白脸,忙解释:“您只观其表不知其里,这里面水深着呢,人心叵测,稍不注意就被坑害了。”
看来墨阳在这儿被坑害过,才这般深恶痛绝。赵平臻笑笑,坐起身来,取了随身携带的酒壶,仰头大饮。
余光中瞥见一抹暗红穿行于楼船和河岸之间。行步如风,灵动非常,宛如龙蛇飞舞。
她背的货物比寻常船工多,别人扛两袋,她背三袋,别人背一箱,她要扛两箱。
明明累得脸都白成鬼了,还在紧咬牙关奋力坚持。眼神坚定得,仿佛泰山崩于前都不能让她变动分毫。
赵平臻直盯着那抹暗红,唇边含笑,歪着头,用酒壶点点墨阳的肩膀:“桐桐一直想把你调过去,要不给她寻一个这样的女护卫吧。”
墨阳思忖一番,沉声回道:“恐不能如愿,侍卫营里暂没有和公主殿下年纪相仿的女侍卫。现在立刻着人培养,也需花费数年……”
不待墨阳说完,桥边巨大的吵嚷声将二人的心绪吸引了过去。
两个年轻男子正在桥头互殴,一个出拳攻其不备,一个旋身退至树后,前一个抓住后一个的衣领让他别想逃,后一个见前一个中计,反身掏出一匕首向其腰间刺去。
一旁的年轻女子大叫,跑上前去抱住被刺的男子。幸而天寒地冻,穿的衣裳厚实,匕首刺的不深。被刺男子见女子抱他,化悲为喜,也偷偷环住女子,向刺他的男子投去挑衅的目光。
刺人的男子只一心关注那女子,见女子抱住被刺的男子,为之担忧又为之落泪,沉默了一阵,便扔下匕首,独自离去。
那女子见刺人的男子离去,顿时慌了神,放下被刺的男子追了两步,被叫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叫住她的被刺男子。
跟唱戏似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赵平臻咂么着嘴,觉得壶中酒都没这出戏有味道。推了推一旁的墨阳,想和他交流两句看戏的感想,没推动。偏头一看,墨阳也沉浸在这出风月迷情戏中,眼珠瞧着那岸边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发出“哦呦”“哈呀”的惊叹,手中的船桨也随着那出戏的节奏划动。
眼看船要撞上桥墩,赵平臻抢过船桨急速调转船头,墨阳此时惊醒,赵平臻并不理会,巧妙使桨运斤成风,将船向河中心划去,才避免人仰船翻。墨阳连声请罪,却听“噗通”一声,桥上岸上齐齐发出惊呼。
那年轻女子落入河中,方才互殴的两个男子惊慌失措,路人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啊!”
那落水女子没有挣扎扑水,反而拼尽全力下沉。方才刺人的男子撑住栏杆,正要翻桥跳水时,众路人左右开弓将其拉住,七嘴八舌:“小伙子你别殉情啊!”
“你一儿郎去抱湿身的娘子成什么体统?这不毁了人家的名节吗?”
“哎呦可别跳!那河水才化了冰,冻得死人呐!我看别再搭进去一条人命了!”
眼见河水快要淹没那女子的头顶,赵平臻扔掉酒壶,叫墨阳扶住船沿稳住身形,起身欲跳。墨阳迭声劝阻:“殿下莫去!属下知殿下仁义,救人心切。但这世道女子的名节至关重要,有了肌肤之亲,那女子就脱不了终身了。”
赵平臻被这番言语激得发笑,“荒唐。人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名节。墨阳你何时学了迂腐儒生的那套?”
墨阳再次劝阻:“殿下救人,也需考虑后果。殿下救了那女子,那女子就不得不入王府。困囿于侯门深宅,多少女子所不愿。”
赵平臻冷笑:“能入我越王府,做我赵平臻的姬妾,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再听“噗通”一声,河中又落入一抹暗红身影,如同雪夜中骤然绽放的朱砂寒梅。
暗红身影沉入水中,搜寻那已不见人影的落水女子。刚化冰的河水还有许多细碎冰碴,向前游去,冰碴割破了她的脸和脖颈,宛如白练上燃起簇簇火星。河水冰冷刺骨,冻得肌肤呈青白色,眼睫覆雪,鼻尖通红。乌发散乱随身而动,如濡湿海藻缠身,眸如点漆,幽深摄人心魄,活像志怪故事里那幽暗水底生出的精魅,妖异诡艳。
沉到河水中层,日光熹微,波影浮动。定眼一看,仔细辨认,才在货船阴影处找到那落水女子。拦腰抱起,踩水上浮。
两女子浮出水面,众人惊喜万分。暗红身影将落水女子抱上岸,有妇人赶来给落水女子披上衣袍,有少女合力将她送去医馆,有小女孩在前为众人开路。
见落水之人被救起送医,围观百姓纷纷散了,各自回归日常。唯河中一扁舟还飘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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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冬离和一干妇人将落水女子送进城内的医馆,大夫说还算救得及时,把呛进去的河水、泥沙、水草都吐出来了。现在发热昏迷,系风寒所致,待他针灸刺激穴位疏通经络,再服几剂发汗解表、散寒退热的药便可好转。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孙冬离也被拉去泡了热水澡驱寒,换上医馆老板娘给的干净衣裳。她向老板娘道谢,老板娘笑着说她英勇救人才是最该受谢的。孙冬离被夸得害羞,低下头不再说话,只眼睛不停地眨,心也跳得很快。
她喜欢这种感觉,被人认可,被人赞许。而且帮助他人,本身就使她喜悦。这让她感觉,她活在世上是有意义的。尽管……她是罪恶的结果,她本不应来到世上……
忽然前堂吵嚷起来,孙冬离和老板娘赶紧出来瞧,却见是妇人们围着方才桥头互殴的两男子骂。
老板娘过去喝住众人,“好了!好了!咱医馆还有许多要静养的病人呢,大家伙儿要吵出去吵!”
一个大婶狠狠剜了两男子一眼,呲声道:“你二人有怨私下了结了便是,何苦在那娘子跟前儿闹,惹得那娘子伤心寻了短见。若那娘子有个好歹,不消她父母要找你们算账,我们这些街坊也是要把你俩告上公堂的!”
方才刺人的男子满脸忧色,听得大婶提到“好歹”二字,便急问:“茵娘如何了?可有妨碍?”
被刺的男子也急得拨开众人,撒腿跑去后堂瞧人,被药童拦住,“莫要乱闯!里头正在施针,若打扰了医师,弄偏了穴位可就难办了。”
被刺的男子只得停下,在门口急得乱转。过一会儿医师出来,吩咐药童将煎好的药端进去。医师话音未落,两男子一同跑进后堂,孙冬离和一干人等也进去看个究竟。医师连忙制止,说进的人多了影响病人休息,病人已无大碍,不相干的人可以安心回去了。
孙冬离自认为她也属于“不相干”的人,也跟着大娘大婶们退出,不料被老板娘一把抓住,只得也留下。
落水的娘子面色已退却了潮红变得正常,呼吸也安稳了,想来确是无大碍了。她又瞧那两位男子,忽觉他们的相貌有些相像,不禁小声问道:“二位郎君,可是兄弟?”
被刺的男子并不理会她,一双眼睛只停留在那落水娘子的身上。刺人的男子面露难堪,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道:“……正是。我家是怀远坊的冯氏武馆,我名冯世良,他……是我的弟弟,冯世杰。”
冯世良作了个长揖,掏出一个钱袋给孙冬离,“多谢娘子舍身救起茵娘,在下无以为报,这点银子聊表谢意。”
孙冬离哪里肯收,摆手拒绝。一旁的老板娘劝道:“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你救人弄坏了衣裳,冻了身子,也该补偿你点银钱去买新衣裳,喝几贴祛寒的药。”
孙冬离想,也是这个理。遂从钱袋里拿了一小锭银子,“这点就够了,其他的多给这位娘子买点补品吧。”
“那怎么行,娘子你就收下吧。”冯世良硬要将钱袋剩下的银子塞给孙冬离,门口却哭着喊着进来一对中年夫妻,“我的儿啊!你怎舍得抛下爹娘寻了短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