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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错得离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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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西潼城宁王府中,吴忧脚步生风,身形利落得像只掠过檐角的飞燕,不过转瞬,那道疾行的身影便隐入回廊深处,没了踪迹。
等他到了王爷书房门前,却又踌躇起来,他掂掂手中这封信,觉得有些烫手,他心里无奈叹口气,指尖在门环上顿了又顿,才终于轻叩三下,力道拿捏得刚好,既不会惊扰里面的人,又足够清晰。
“进来。” 书房内传来季堂曦的声音,相较往日的沉稳,竟带着几分少见的疲惫。
吴忧推门而入,先撞见的便是伏在书案后的身影,季堂曦正握着支紫毫笔低头批文,狼毫笔尖悬在公文上,墨汁在纸页边缘晕开小小的墨点。
“何事?” 季堂曦头也没抬,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公文上。
吴忧心头一紧,硬着头皮上前,双手将信封递到案前:“回王爷,是公玉姑娘寄来的信,姑娘说、说今年生辰她大抵是回不来了,还让王爷不必费心为她办生辰宴。”
季堂曦握着笔的手顿住,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他抬手接过信封,指腹摩挲着封面上的玉兰印记,却没有立刻拆开。
吴忧心跟着沉了下去,他暗自思忖:自从七年前公玉姑娘被接进王府,每年姑娘的生辰,王爷都会提前一个月就吩咐下去,从宴席的菜式到庭院的布置,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目,从未有过一次遗漏。
可如今,公玉姑娘分明是铁了心要推了这场生辰宴,在整个平西,敢这么直白地拂王爷面子的,恐怕也只有公玉姑娘一人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季堂曦的声音听着与往日并无二致,平稳得像书房里静置的清茶,无半分波澜。
“是。” 吴忧应声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合上了书房的门。
季堂曦指尖捏着那封印着玉兰的信,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目光落在封面上凝了良久,终于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挑开封缄,抽出里面的信笺。
入眼便是公玉明安那手标志性的簪花小楷,笔锋清丽,娟秀中带着几分韧劲,一如她本人。
信上如是写道:
“王爷安康,恕明安不能回府当面请安。明安近一年往来于东南西北四处,奔波未停。然幸不辱命,王爷吩咐之事,明安皆尽心竭力,未敢有半分差池。此前,明安久闻江南风光无限,心向往之,如今终于稍有闲暇,趁机欲览一番,请王爷准许。”
季堂曦将信笺轻轻放在案头,指腹还残留着宣纸微凉的触感。
他心里明镜似的,压根不信公玉明安是为了赏景才滞留在江南,她究竟去扬州所为何事,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这两年,公玉明安为了寻找宝藏密匙,四处奔波,昼夜不休,这一切辛苦都是为了他!
可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急切,他心里那股莫名的失落就越是浓重,这失落像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漫上来,浸得他心口发闷,因为他知道她这般拼命不过是盼着大业竟成时,她可以安心的离去。
“吴忧。” 他开口唤了一声,声音里掺了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属下在。” 门外的吴忧几乎是立刻应声,原来他一直守在廊下,未曾走远。
季堂曦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你即刻派人,将明安的生辰礼送去扬州,务必仔细些,定要赶在她生辰之前送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多加些她往日爱吃的云片糕和桃花酥,用冰盒装好,别坏了。”
吴忧暗叹:那只能八百里加急了!
“是。” 吴忧躬身应下,刚转过身准备去安排,又被季堂曦唤住。
“等一下。”
吴忧脚步一顿,回身等候吩咐。
季堂曦目光落在案头的公文上,缓缓道:“去请嘉木来一趟。”
“好,属下这就去请。” 吴忧应声而去。
书房内又恢复了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着那页摊开的信笺,在空气中漾着淡淡的墨香。
褚子瑜是被吴忧半拖半拽着从益居楼揪出来的。
彼时他正和几位友人围坐在临窗的雅座上,面前的白瓷盘里,摆着益居楼新研发的招牌菜莲花乳鸽,乳鸽炖得酥烂,淋着琥珀色的浓汤,上面缀着几片鲜荷花瓣,香气顺着窗缝飘出去半条街。
他刚执起银筷,准备尝尝这盼了三日的美味,忽然上来一人,紧接着他手腕就被一股蛮力攥住。
吴忧一身玄色劲装,面沉如水,压根没给褚子瑜和友人寒暄告别的余地,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褚子瑜眼疾手快的抓住桌上的折扇,嘴里连声嚷道:“哎哎!吴侍卫!慢些慢些!这鸽子还没动呢!”
可吴忧力气大得惊人,他那点文人的气力在吴忧面前如同纸糊,没等他挣扎几句,就被“咚” 地一声扔到了马背上。
褚子瑜被一路颠回王府,真是要了命了,差点把他刚吃的东西都给颠吐出来,他一直自诩是个文人,最在意形象,此刻却如此狼狈的招摇过市,真是丢了脸面。
吴忧勒住缰绳,伸手把他从马背上扶下来,褚子瑜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扶着门框连连捶打胸口,好半天才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
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没好气地说道:“吴侍卫,下次你若找我,差个小厮捎句话便是,我保管风驰电掣赶来,不必劳驾您亲自前来,褚某人实在承受不起。”
吴忧闻言,只是略拱拱手:“褚长史,刚刚多有冒犯,王爷在书房等着您,还请快些过去。”
他话虽这么说,可脸上无半分歉意。
褚子瑜被他这副模样噎了一下,临迈进王府大门时,又转过身来,眯着眼打量他:“我说吴侍卫,王爷这火急火燎地召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吴忧面不改色道:“我不知。”
他暗自嘀咕:总不能告诉褚子瑜,是公玉姑娘来信说生辰不回府,王爷不高兴了吧?褚子瑜如果知道是这样的话,肯定脚底抹油的转身就跑。
褚子瑜盯着吴忧那张镇定自若的脸,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和吴忧共事多年,对吴忧何其了解,这货分明是故意瞒着他的,肯定不是好事!
正待他要再追问几句,吴忧却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褚长史,王爷还在等着您呢,若是去得晚了,耽误了要事,这个责任……”
“行了行了,我去便是。” 褚子瑜不想听吴忧啰嗦,他摆了摆手,转身踏进王府大门,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他在宁王府这么多年,府里的路早就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找走到净心堂。
王府一片生机盎然的花红柳绿,可褚子瑜半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只顾盘算王爷到底要问何事,难道与公玉明安有关?
等到了净心堂门外,他停下脚步,仔细理了理衣衫,又正了正头上的玉冠,才抬起手叩响书房门,声音恭敬:“王爷,属下褚子瑜求见。”
“进来。” 季堂曦沉稳的声音穿透而来。
褚子瑜进到书房后,首先观察季堂曦的面色,见他虽然没有眉头不展,但脸色冷峻,眼眸深沉……褚子瑜赶紧告诫自己:谨慎、谨慎、再谨慎。
“肖铎可到了?被安排在何处了?”王爷开口便问肖世子的情况。
“肖世子是昨日夜里被李侍卫带回来的,属下先把他安置在了西里巷的文苑内,目前还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看王爷准备什么时候审问他。”
季堂曦眼眸微挑,沉声道:“审一个纨绔子弟,还需要我亲自去吗?那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褚子瑜心里一沉,得!看来今日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挨吵,他断定王爷生气与公玉明安绝对脱不开关系,十有八九是她不肯回来闹的。
褚子瑜赶紧请罪:“王爷恕罪,属下回去就审。”
“你审?我看你忙得很嘛,还有时间去吃喝玩乐,可问出来那个北狄的奸细到底受何人指使?”
褚子瑜赶紧答道:“鞭笞了五日,依然说不知道,依臣所见,这些人只是受北狄暗访司的指示行动,至于齐山国中,到底谁和北狄串通,他们这些底层奸细属实不知。”
季堂曦皱眉,食指无意识的轻点桌案,褚子瑜立在一旁静默不语,他担心说多错多。
过了片刻,季堂曦见褚子瑜拘谨的模样,终是缓了缓语气:“京城可有什么动静?”
“听说肖世子被掳走当天夜里,万安候就去圣上面前告御状了,他没敢实话实说,只说您……说您居功自傲、仗势欺人。还说公玉只是一介布衣,整日在平西胡作非为,残害了不少朝廷忠臣,简直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希望圣上严惩公玉明安,治其死罪。”
褚子瑜说着汗都要下来了,他不敢看王爷的脸色,肖自成说要治公玉明安死罪,不过是希望借圣上的手打宁王府的脸。
他喉结滚动着补充道:“不过圣上听完他的话,什么也没说,把肖自成给打发回去了。”
褚子瑜偷偷抬眼,见季堂曦神色不明。
其实不止宁王府在皇宫安插的有眼线,太子和卢王都会在皇帝身边安插各自的眼线,就如圣上会在各个藩王、权臣府上安插密探一样,猜忌才是君臣之间常有之事,毕竟这朝堂上的弯弯绕,藏的全是刀光剑影。
季堂曦冷笑道:“哼,告御状也分人,肖自成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拿着施舍当恩宠,简直就是跳梁小丑,无知又愚昧。”
褚子瑜赶忙点点头。
季堂曦火气下去了些,他吩咐道:“肖铎也不着急审,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就让他老老实实的待在文苑吧。他平时山珍海味惯了,既然来了平西,就要入乡随俗,换换口味,偶尔饿一两顿也死不了!至于他能活多久,就看肖自成对这个独子有多重视了。”
“属下明白。”只要肖自成入了平西,便可关门打狗!
季堂曦又问:“军粮何时能运到?”
军粮一般由户部调拨,漕粮运送沿途由各卫所官兵任领运官,分帮运往目的地。
“已经到了平西边境,是我和葛昭将军的副将一起去交接的,还碰见了……”褚子瑜觉得他继续说下去,王爷该不高兴了,可是他总不能话说一半吧。
果然,季堂曦微微抬眸:“说!”
“还碰见了张三公子,为了避免肖自成再动手脚,军粮整个押送过程,都由张三公子派人暗中监督着。”
果然,王爷听到张三公子眼神微变:“哪个张三公子?”
“是……清风阁张家的张三公子。”
褚子瑜摸摸鼻子,还能有哪个张家敢监控朝廷办事!?
要不说公玉明安天不怕地不怕,那清风阁的张家,在江湖上向来是个谜一般的存在。他们宗门隐在云雾缭绕的苍梧山深处,极少涉足江湖纷争,可但凡出手,从没有失手的先例。门下弟子个个身怀异术,行事狠厉果决,再难缠的事,也没有他们摆不平的。
在江湖上,与清风阁齐名而立的便是诛魂楼,诛魂楼的当家人是姓莫,同样是响当当的狠角色。
莫家掌控着江南半数的情报脉络,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门下杀手更是神出鬼没,传闻他们的追魂帖一出,便是死亡通知,无人生还。
这两大门派一南一北,势力相当,平分江湖半壁江山,都是让各路江湖人提起来就心头发紧、闻之色变的主儿。
可就是这样的清风阁,公玉明安竟能轻易调动他们的人,而且还不是普通弟子,偏偏是清风阁宗主的亲弟弟,张三公子!传闻张三公子性子桀骜得很,寻常人便是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何况还能随意调遣?
褚子瑜有时候真的很佩服公玉明安,论武,她身边有清风阁,论财,她有涉足各种行当的产业。旁人能干的事情,公玉明安能干,旁人不能干的事情,公玉明安也能干!
论胆识和才能,绝对配得上天机先生的学生之名,可她有此实力,还能一心一意为王爷四处奔波,只要是宁王的命令,不论对错、不论善恶、不论危险,公玉明安眼也不眨,千里奔骑只为舍生求成,就这份胆识气魄和雷霆手段,世间男儿少有!
只是不知这份忠心里是否掺杂了旁的情愫?
众人皆看得王爷对公玉明安的厚待和信任,可这信任到底有几分真呢?这份厚待背后公玉明安到底付出了什么?宁王是皇子,能在尔虞我诈的算计里存活下来,信任这东西对他来讲,到底存不存在?
他偶尔也曾设想过,这姑娘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找处易守难攻的山头占了,从此独居一隅,再也不回平西这地界。
若真到那时候,王爷怕是要头疼了,毕竟公玉明安这把“刀”,实在是太顺手了。
季堂曦神色莫名:“这位张三公子可说了什么?”
褚子瑜抿抿唇:“张三公子说:此等小事轻而易举。”
褚子瑜想起那个张扬俊朗的少年,虽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
季堂曦终还是问了句:“书辰可有给你来信?”
褚子瑜立刻道:“没有。”
他见王爷不信,赶紧发誓:“真的没有。”
季堂曦往后靠在椅背上,随即挥挥手,褚子瑜见状悄悄退出了书房。
等褚子瑜走后,季堂曦指尖重新落在那摊开的信笺上,思绪却早已飘向一年前的元宵之夜。
那晚的淮水格外热闹,河面上的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漂动,两岸的灯笼连成了两条璀璨的火龙,远处的夜空里,火树银花漫天绽放,细碎的光屑簌簌落下,映得整座淮水桥都浸在朦胧又绚烂的光影里。
公玉明安就站在桥边的石栏旁,身上那件淡蓝色的棉衫随晚风吹拂而轻轻晃动,她本就身形单薄,那晚的月光又清,衬得她的侧脸愈发瘦削,下颌线绷出淡淡的弧度。
她没看他,只望着远处漫天的烟火,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浅得像落在水面的月光,风一吹就散了:“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女子,我还以为这么多年的陪伴,总会有些不同……看来是我错的离谱。”
她声音很轻,语调里裹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这一年来,她的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季堂曦抬手揉了揉眉心,而后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混着书房里的墨香,在寂静的空气里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