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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雨初临 ...

  •   南方的梅雨季,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黏腻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拂动林晚额前厚重的刘海,她却觉得那重量丝毫未减,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眉骨上,像一道永恒的阴影。
      她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过去十几年被反复要求和矫正的那样。面前的物理习题册摊开着,工整的笔记密密麻麻,但她已经对着同一道题发了十分钟的呆。楼下隐约传来母亲周曼和继父江建斌的交谈声,声音不高,却像背景音一样无法忽视。这个新家,她已经住了快两个月,却依旧感觉像住在某个布局相似的酒店里,每一个角落都透着陌生的气息。
      两个月前,母亲带着她,搬进了江建斌位于这座江南老城的房子里。一场低调的婚礼,两家亲戚简单吃了顿饭,她和那个名义上的“姐姐”江寻,在饭桌上第一次见了面。整个过程,她和江寻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短暂接触都迅速避开。
      “晚晚,江叔叔人很好,他会对我们好的。”搬进来前,周曼这样对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以及不容置疑的坚定,“而且,这里离你的新学校更近,教育资源更好。你要懂事,要好好表现,不要让妈妈和江叔叔失望。”
      林晚自然是“懂事”的。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任务,就是“懂事”,就是成为母亲周曼期望中的那个“完美作品”——成绩优异,举止得体,安静顺从。从小学到初中,她跳了两次级,却依然能稳居年级前三。她的小提琴考过了业余最高级,获奖证书摞起来有半人高。她是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完美的外壳下,是怎样一个疲惫而空洞的灵魂。她的童年是在无尽的练习题、小提琴课和母亲“精益求精”的鞭策中度过的。“林晚,侬看看隔壁头格小囡!”(林晚,你看看隔壁家的小孩!)“格次只考了第二?侬自家讲讲看,问题出勒啥地方?”(这次只考了第二?你自己说说,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母亲的方言,在那些时刻,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学会了在母亲用方言训斥时,低下头,用更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对不起,妈妈,我会更努力的。”
      她习惯了。习惯到几乎忘记了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习惯到将那点微弱的、想要反抗的火星深深埋进心底,只在无人时,用笔在手腕内侧反复描画那个代表“稳住”与“远航”的矛盾的船锚。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特的、懒散的节奏感。
      林晚的背脊下意识地绷得更直了些。是江寻。
      江寻,比她大四岁,江建斌的独生女,目前在本市一所知名的艺术学院读作曲专业。关于这个姐姐,林晚所知甚少,只知道她似乎很“不一样”。她不像林晚认识的所有“好学生”,她耳骨上有一排亮闪闪的耳钉,头发墨黑,只在发尾挑染了一抹不起眼的雾霾蓝。她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大多沉默地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或者深夜在阳台,对着夜色点燃一支细长的烟。
      那烟味,林晚在自已二楼的房间里都能隐约闻到,不是难闻的烟草臭,而是一种淡淡的、带着点薄荷或果味的奇特香气。那味道,像江寻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危险的、引人探究的神秘感。
      脚步声在经过她房门时,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然后是钥匙转动、开门、关门的声音。干脆利落,仿佛在明确地划分着界限。
      林晚轻轻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伸手,将额前有些遮眼的厚刘海往旁边拨了拨,目光重新落回习题册。她和江寻,就像两条被硬塞进同一个鱼缸里的鱼,品种不同,习性迥异,各自占据着一隅,互不打扰,也互不理解。
      晚餐时间,是林晚一天中最感压抑的时刻。
      长方形的餐桌,周曼和江建斌坐在一端,她和江寻相对坐在两侧。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四菜一汤,是周曼下厨做的,她似乎急于在这个新家庭里确立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晚晚,多吃点鱼,补脑子的。”周曼用公筷夹了一大块清蒸鲈鱼放到林晚碗里,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谢谢妈妈。”林晚低声道。
      周曼又转向江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用的是普通话:“小寻,你也多吃点,学校食堂的菜油水大,不如家里干净。”
      江寻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挑着米饭里的葱花儿,闻言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江建斌试图打圆场,笑着对林晚说:“林晚,在新学校还适应吗?听说你这次周考又是年级第一?真厉害!”
      “还行,谢谢江叔叔。”林晚回答得礼貌而疏离。
      周曼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但嘴上却说着:“她呀,也就是运气好。还是要戒骄戒躁,格次第一弗代表下次还是第一,侬自家要心里有数。”(她呀,也就是运气好。还是要戒骄戒躁,这次第一不代表下次还是第一,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林晚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轻声应道:“我知道的,妈妈。”
      这时,江寻忽然抬起头,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林晚的脸,然后落在周曼身上,只一瞬,又低下头去。那眼神太快,林晚甚至来不及捕捉里面的情绪,只觉得像被冰冷的羽毛拂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为母亲习惯性的“打压式鼓励”,也为自己在江寻面前无所遁形的“好学生”面具。
      晚饭后,林晚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周曼和江建斌在客厅看电视。江寻则径直上了楼。
      等林晚收拾完厨房,擦干手走出来时,客厅里只剩下周曼一个人。江建斌似乎去书房处理工作了。
      周曼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晚晚,”周曼压低了些声音,用的是方言,这意味着她要说的话是“自家人”的体己话,或者是不希望被江寻他们完全听懂的批评,“侬今朝夜到吃饭格辰光,哪能嘎弗响?江叔叔搭侬讲闲话,侬要多回应两声,弗要像根木头一样。”(你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怎么这么不说话?江叔叔和你说话,你要多回应两声,不要像根木头一样。)
      林晚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我回应了。”
      “那叫回应?侬看看人家小寻,虽然弗大讲话,但人家有气质。侬要活络一点,讨人喜欢一点,晓得伐?”(那叫回应?你看看人家小寻,虽然不大讲话,但人家有气质。你要活络一点,讨人喜欢一点,知道吗?)
      又是这样。永远都能找到比她“好”的参照物。林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浸在了冷水里。她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周曼看着她这副沉默顺从的样子,似乎又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妈妈也是为你好。格个家是新的,侬要好好表现,弗要让我失望。去练琴吧,比赛没多少辰光了。”(妈妈也是为你好。这个家是新的,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去练琴吧,比赛没多少时间了。)
      “嗯。”林晚站起身,像得到了特赦令,快步走向一楼的琴房。
      琴房隔音很好。关上门,外面世界的声音便被隔绝了。她打开琴盒,取出那把陪伴了她多年的小提琴。琴身光洁,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将琴架在肩上,下巴轻轻靠上托垫,拿起琴弓。乐谱架上摊开的是这次参加省青少年小提琴大赛的指定曲目——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一首以技巧和情感表达著称的曲子。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
      手指在指板上熟练地移动,琴弓摩擦琴弦,发出精准的音符。她的技巧无可挑剔,每一个音符的时值、力度、音准都恰到好处。她可以闭着眼睛拉完这首曲子。
      但是,没有灵魂。只有被规训的“正确”。
      她知道自己拉得“不对”,或者说,不够“好”。不是技巧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母亲总说她的琴声“感情弗够,干巴巴格”(感情不够,干巴巴的)。她不知道什么是“感情”,她只知道如何不出错。
      拉到第三乐章快速乐句时,一个复杂的换把位,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滑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虽然没有人听见,但那种熟悉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自责和焦虑瞬间攫住了她。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母亲严厉的批评。
      她放下琴弓,无力地坐在琴凳上,额头抵着冰凉的谱架。厚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此刻的脆弱。手腕内侧,那个用笔画的小小船锚,似乎在隐隐发烫。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气。不是晚餐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清甜的果香,混合着极淡的烟草气息。
      她猛地抬起头。
      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江寻就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她。她换了一身宽松的黑色T恤和运动裤,显得更加高挑清瘦。耳骨上的银钉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闪着微光。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能穿透一切伪装,直直地看到林晚心里去。
      林晚的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被抓包了,在她最脆弱、最不“完美”的时刻。
      江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滑向她手中的小提琴,最后又回到她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然后,在林晚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想要开口解释或者说点什么来掩饰时,江寻却直起身,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评价,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顺手,还轻轻带上了琴房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林晚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琴弓,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那个杂音?她抵着谱架的样子?
      江寻什么也没说。没有嘲讽,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是那样沉默地来,沉默地走。
      可正是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让林晚感到不安。那沉默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所有的慌乱和不堪。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窗外,夜色渐浓,梅雨依旧淅淅沥沥。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林晚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透了她厚重的刘海和完美的外壳,落在了那个她一直试图隐藏的、真实的、脆弱的自己身上。
      而这,仅仅是一切纠葛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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